“没事!”沈静一会儿,陆人崎长长地吐出胸腔蕴积的废气,缓缓地说,声音像是冰冷坚硬的大理石。
这句话,显然没有半点说服力!
就让过去的随着丹缇深埋吧!如果将沈淀已久的真相揭露,谁都无法预测会不会掀起轩然大波;更何况,他有个安安必须守护,他不愿意让安安有任何受伤的可能发生!
至于阿岚,陆人崎低头深深地瞅着;也许,也许有一天,他会愿意说吧!只是,绝不是现在!
而崔君岚也不再说话,视线焦点落在遥远的某处,独自思索着--他们之间的感情,究竟是踏实还是空虚?
现代人说“相爱容易相处难”,就某个意义上来看,她和他不是已经跨过这最困难的一步,实际相处两个多月了吗?然而,真正认识一个人,时间这个因素的比重又占多少?所谓的“过去”,虽然已经过去,但会不曾在现在、在未来成为他们间的幽灵阴影?
有生活相处的基础,却没有拥有彼此的过去,这样的感情,算是踏实,还是空虚?
第一次,觉得和他好远……或者,他们从来没有接近过?她垂下眼睫,白日才收拾好的心情,又兀自沈重了起来。
在不同思维空间分别进行对话的两人,只是这样相倚着,没有再开口,任一灯昏黄剪出迤逦黑影的人影印在墙上。
***
“是谁啊?”孟琛咕侬着。
这么晚了,会是谁?不会又是君岚那家伙喝醉酒被人家捡到,送回来吧?
“是我。”简短的两个字,已经够让她分辨出来者何人了,只是--他来做什么呢?“现在很晚了,不方便开门,你还是请回吧,陆少爷!”
“孟琛,拜讬!”
他是在考验她的意志力吗?孟琛嘴一撇,纵使真的心不甘情不愿,还是把门打开了,此时此刻在她面前的陆宇槐,竟有几分狼狈的感觉。
“有什么事吗?”她板着一张脸,冷冷地说。
唔……传来的酒味挺浓的,这陆大少八成跑去喝酒,还好眼光没到涣散的地步,代表神智还勉强算是清醒。
“孟琛,我今天在儿童乐园碰到君岚了,看来,她真的过得很好。”他有些感慨,神色之间是掺杂钦羡的落寞。
“是吗?”她淡淡反问。老实说,对于陆宇槐的观察力,她持保留态度。
以崔君岚的个性,如果真要隐藏什么,她可以做得毫无破绽;连她这个多年的“同居人”,顶多也只能知道她对不对劲,至于君岚愿不愿意说,就不是她所能控 制的了,而多半--她是选择对负面情绪保持沈默。
陆宇槐点点头,没去深思孟琛那句反问的意思。“我常想,是不是只有我把自己过得很悲惨。”
“你悲惨吗?”她冷哼一声,大少爷就是大少爷。“你年纪轻轻就拥有自己的事业,马上又将成为我们公司的驸马爷,你悲惨吗?如果你连这个都不知足,那么帝国大厦会被全世界成千上万挤去跳楼的人给撑爆!”
“你说得都没错!可是,孟琛……”他眼丝血红,近乎咆哮地说。“这些并不是我想要的。”
“简单!”她本着一惯的干脆作风,立刻丢了个问题给他。“你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那么,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长久以来,他几乎从来没问过自己,不!是他根本就不曾产生这种疑问。
“我不知道。”陆宇槐茫然了……活了三十多年,一旦面对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他竟然只能愣愣地瞪着孟琛,讲出这四个字!尔后,他又开口问了:“孟琛,你呢?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我想要的,不会等同你想要的,所以我没必要告诉你。”很久很久以前的曾经,“陆宇槐的爱”是她的期待中分量相当重的一项;如今呢?她在心底对自己笑了笑,讥讽又无奈地,连她自己都有点迷惑了。
“孟琛,谢谢!”他含笑地说出肺腑之言。孟琛,果然是他最好最了解他的朋友!
“我没帮你什么。”她把头撇过去,不想正视陆宇槐眼中的真挚,那会让她想起当年掩藏得好苦好苦的自己。
“不!孟琛!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天晓得,他已经多久没有检视自己的心了?要不是今天看到崔君岚和那名叫安安的小女孩,她们脸上那种因为生活而喜悦的表情,他也许就这样任自己麻痹了感觉走下去。
“你赶快回去吧!很晚了。”孟琛骤下逐客令,因为她明白--她若是再接受他这种眼光,今夜甭想睡了!
“嗯,你早点休息吧!晚安。”他笑了笑,今晚难得的表情。
“晚安!”她有礼而冷淡的语气,是想要与他保持距离的刻意。
真好!有孟琛在,真好!陆宇槐在心底发出动容的喟叹;虽然她仍旧全身布满了刺,但至少--她站在这里,听他说完了这些,不是吗?
缓步下楼,抬头看着该是凄冷的上弦月,暖洋洋的感觉却熨着陆宇槐的心,微微发烫……凉风袭来,拂过脸上,让他更加清醒了。
可在这头,终于阖上门的孟琛却背倚着门,无力地滑坐而下……刚刚,又是一场耗尽心力的交战--告诉自己该远离陆宇槐的她,以及忍不住想要温柔对他的孟琛--如今,她只觉得好累好累……有形的门可以关上,可以阻止他的进入,但是--心门呢?
重开的心门还能再阖上吗?
***
直到今天,才愕然发现,真正缺乏勇气的--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置身在平静的环境太久所产生的后遗症……不愿向宋丹廷解释,是觉得没有必要;现在,该是我把往事坦露的时候了,我却选择了逃避。原来,我也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有我的懦弱、我的自私。
如果是因为爱而懦弱、而自私,那么容我对自己许下一个期望,因为爱而变得坚强、变得勇敢。
因为爱,因为对她的深情挚爱!
陆人崎
第八章
“崔小姐,请你出来有点唐突,可是我下午就得搭飞机回美国了,时间紧迫,所以请原谅我的冒昧。”
崔君岚万万没有想到,曾在会客室里看到宋丹廷;这个家伙当初带走安安虽然没有恶意,但毕竟曾经害她和阿崎饱尝担心受怕的感觉,也因着这个缘故,她的脸色不致太好,只能维持冰冷的礼貌。“宋先生,有事情就直说吧!”
“是这样的,我看得出你和陆人崎、安安关系很深,所以特别请你多照顾安安一点。”宋丹廷的语气甚是诚恳,声音微微黯然地继续说道:“这是我唯一能为丹缇所做的了。”
“我知道。”在她眼前的,只是一个很想替妹妹做点什么的哥哥。
“我晓得陆人崎把安安照顾得很好,但是,孩子也需要母爱。我不会为了安安,自以为是地对你和陆人崎的关系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母爱是我和丹缇从小就非常渴望的,现在,看到安安总算有这个机会,所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觉这个要求好像有点过分。
“嗯……宋先生,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崔君岚沈吟许久,终于决定释放潜藏心里的问号。
“请说。”
“有关阿崎和令妹……”
“他没告诉过你吗?”他微感惊讶地说。
崔君岚轻轻摇了摇头,真的很希望宋丹廷能为她释惑,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缩短横隔在两人之间的距离,这是她为了这段感情愿意付出的努力。
“好吧!”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里头装着丹缇寄给他的明信片,还有他这次回来调查的结果报告,一并推置在她面前。“其实, 不用我多说,你自己看吧!”
崔君岚细细地阅过一字一句,压抑不住地让动容、感伤的情绪涌现,甚至,心疼起那名叫做丹缇的女子,原本她还拥有很长很长的人生,可是,却愿意为了安安而选择牺牲……再度抬起头与宋丹廷相对的崔君岚,是面带戚容的;她稍稍可以体谅宋丹廷当初要带走安安的坚决了。
只是,阿崎真是这样的人吗……“其实,丹缇和陆人崎之间的许多事,我知道得并不够详尽,但是,我已经没那个气力再去探究细节了。”他看出她仍有丁点疑惑,主动补充说明。“可是丹缇竟然是因为怀孕期间营养不足,因而造成生产时血崩,光在这一点上,陆人崎就必须为丹缇的死负责。”
她无意识地颔首,脑袋胀晕晕的,一下子撞进太多东西了;最后是如何送走宋丹廷的,她都有点恍惚……到底,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而她,又该相信什么?
如今能够依恃的,似乎只有对她所认识的陆人崎保持信心,否则,她会没有勇气去为这份感情继续付出努力!
***
“孟琛,你最近怎么了?人已经瘦了一大圈。”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唠叨。“是工作压力太大吗?”
“没!”
真的不对劲:而且是--很不对劲!居然连讲话都懒洋洋的……“要不要说出来?”崔君岚试探地问,倒了两杯刚榨好的新鲜果汁,挨着她坐了下来。
“唉!”孟琛一声长叹,头跟着就往君岚的肩上倒去,她现在真的很想找个依靠。虽然不能完全对君岚言明,但是,她实在需要借个肩膀让她靠一下;不会太久的,一下就好!
“乖孩子,为什么叹气啊?”君岚以抚摸宠物的方式,拍了拍孟琛的腿。
要是能说就好了!孟琛在心底叹了一口更长的气。就是因为不能说才烦哪!直到现在才完全体会君岚本领的高超,为什么她可以把垃圾若无其事地堆在心里,而她就做不到?
“君岚,我想把工作辞了,回家去给爸妈养。”
“不怕你老爸老妈又逼你嫁给哪个师兄啊?”孟家是经营道场的,由于这个原因,所以一直很希望孟琛嫁给习武的人,将来可以经营家业。
“嫁就嫁!谁怕谁!”她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断腕样,赌气地说,陆宇槐的脸却在此时浮现心版。
“孟琛啊,这实在是一点都不像你!”君岚见她连动个身体拿个果汁都懒,索性自个儿勤快些,把果汁直接交到她的手里。
她也知道这不是平常的自己,只是,习惯表现快乐的人,不等于不会有悲伤的感觉;偶尔懦弱一下,才不会把面对生活的勇气很快地消磨殆尽。
“君岚君岚……”孟琛用懒懒的声音唤她。
“嗯?”这个孟琛呵,一撒起娇来,平常如雷公吼一般的声音可以变得比猫咪还腻人。
“其实你也有心事,对不对?”她心里烦躁与对崔君岚的关心没有冲突,只是她无力去扮演让她倚靠的角色,至少在现在。“我瞧你连续好几天,房里的灯都是亮一整晚。”
有没有可能--她们是为了同一人在心烦?孟琛内心这么揣想着。
“唉……是有事搁在心头没错。”孟琛还是孟琛,对她的关心永远没有打烊休息的时候。崔君岚也轻叹了一口气,难得在她面前用这么无力的语气说话;可她毕竟是崔君岚,随即换回原本的表情,半戏谑地笑着说:“你不知道忧郁是会传染的吗?”
“你说的好像是我的过错似的!”孟琛嘟囔着发出抗议。
“是啊!”君岚笑了笑,提出个建议,这是她们两人安慰对方时经常会采取的方式。“所以,要不要一起出去吃个大餐啊?”
“我出钱?”
“不!”她笑咪咪地否定了她悲恸的猜测。
“那么是……”难不成她终于良心发现了?
“你请客!”崔君岚答得干净俐落,不让孟琛有太多时间停留在美丽的幻想中;然后一把抓起软趴趴靠着她的孟琛,像是赶牛似的催促她。“走吧走吧走吧!”
她,孟琛,对天起誓,绝对要收回刚刚放进心里的那句话--“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绝对要。
和孟琛一直在外面晃荡到快十二点才回家,要不是最近治安奇差无比,两个小女子可能会继续在深夜的台北街头流浪。
进了房门,崔君岚屈膝坐卧在床,知道自己依旧了无睡意,所以干脆捧了本小说看,只是,小说印得密密麻麻的字,对现在的她,完全没有任何吸引力可言,索性把书搁在旁边的矮柜上,迳自发起呆来了。
不晓得孟琛睡了没……好冷,否则她就去敲她房门了。
孟琛是那种睡眠不足隔天就绝对有熊猫眼的人,不像她,就是有让别人看不出来的功夫。料想,生理反应的不同也许和个性不同有关系吧?
街灯从窗口洒进一室萤白,让微冷的气温感觉又骤降了好几度,益发显得凄清起来;君岚将棉被拢了拢,试图让自己暖和点。
这样的夜晚,还是适合一个人,让寂寥的味道可以发挥得彻底些。
阿崎现在睡了吗?唔……安安肯定是睡得唏哩呼噜了!
想到安安睡着的模样,君岚很自然地勾动眼角,让温柔的眸光不小心全泻了出来;呵……那女娃儿睡熟了以后,唇边总是微微翘起,合不紧嘴儿,她和阿崎常常在床边盯着盯着就笑了出来……“哪天要是有只笨笨小蚊子迷了路,闯了进去,后果可就不堪设想喽!”阿崎曾经小小声在她耳边调侃地这么说,真不知他所谓“不堪设想的后果”,是指那只笨笨小蚊子,还是他的宝贝女儿!
突然她的手反射性地抽动了一下,灼烫的感觉像电流窜过她的神经;这才蓦地发现,手背上的那滴晶莹,是--泪。
好希望这时候,能够听到一个人抱着吉他,用低沈的嗓音唱着“啦啦漆漆漆蹦蹦、啦啦漆漆漆蹦蹦”,也许这样,她隐隐疼着的心能够不药而愈。
怎么办--她真的好想阿崎和安安……皎洁月光轻灵地钻进安安的房间,铺地的白瓷砖反映出冰凉的灿灿点点,予人身处雪地的错觉。
赤足贴着瓷砖,寒意直直上了他的心头。
***
哄安安睡着后,陆人崎便坐在床沿,已经好久好久了;白日劳累的工作该让他心疲力竭地倒头就睡才是,就算精神振奋,也应该是在琴房谱曲。唉……倘若灵感可以计数,这阵子的肯定是得到负数……真不知道两个星期后怎么面对老A!
宋丹廷!陆宇槐!
本来以为时间可以带走过去的所有伤痛,然而现在才发现,事情可以结束,刻在人们脑中的记忆,却不是涂上立可白就可以消抹的;有时候,它只是巧妙地隐藏起来,等到心防渐撤、限制渐松,就乘隙出来整得人心力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