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咳咳……”想压住咳,却还是溢出了一两声,打断了她的话,卡住了那个“么”字。
“女孩子不要骂脏话。”拜所住套房附近的槟榔摊所赐——当然还有安玮亚巨细无遗的解释——他现在完全知道她刚刚骂的那个字是什么意思。
“你……咳!”张大了眼,她定住了脚跟,不往前就是不往前。他竟然以为她骂脏话,有没有搞错啊!而且还紧捉着她手腕的可恶家伙还有性别歧视,什么叫做女孩子不要骂脏话,难不成难孩子就可以骂到高兴、骂到心花怒放吗?她极度不满地从齿缝中说出哑哑的声音:“我没有说脏话,我要说的是‘干嘛’。”
“哦!”风间翼逗弄地捏捏她的鼻尖。她圆睁着眼、皱着鼻的怒吼模样,也挺可爱的。“我道歉就是了。现在往前走好吗?”
此时,她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只有五岁,深感大受侮辱,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却发现了他眼中逐渐加温的热度不是她所能承受的,所以,她拍掉了他的手,鼓起颊气呼呼地看着因被拒绝而变了脸色的他。
“你难道没有一点医学常识吗?耳鼻喉是相关连的器官,我的喉咙痛可能代表了这几个地方都有问题。你随便捏我的鼻子,万一我流鼻水怎么办?”嘿!骂人后她的咳嗽倒是好了些。
他明知她强词夺理,明知她想转移注意力,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声。“如果当时我实习的对象是你,我就不必辛辛苦苦地祈祷病患上门了。”她说话还真直接啊!
“你干么要祈祷病患,咳……上门?东方帅哥在美国不受欢迎吗?”安玮亚怀疑地瞥着他不像说谎的表情。
“谢谢你的夸奖。”风间翼开心地笑着。被喜欢的人夸奖总是令人高兴的,即使那是很浮面的,还是有被肯定的感觉。“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的病患很少有年轻的女孩,反倒是中老年女子居多?”
他笑起来露出右侧脸颊的笑窝,她心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想我知道为什么年轻女孩不愿意让你看牙齿了。”这家伙的笑容太灿烂了。
“WHY?”
“唔……”安玮亚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才接着说:“没有人愿意在一个帅哥面前很没形象地把嘴张大半天,口水要流不流的,多难看!多不好意思啊!女孩子哪个不想在喜欢的人之前,保留最好的一面呢?”
“那你愿意让我看牙齿吗?”风间翼直接的问话,却是间接的试探。
“当然愿意啦!”她眼都没眨就回答他的问题。这人有些奸诈!
当然,她也没说谎,她也没说谎,她跟一般女孩子原本就不同。总觉得先让对方看过你最丑的一面后,对方才会觉得你处处皆美。
“是吗?”他勉强挤出笑来,她对他真是一点都不在乎吗?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以在他面前自自然然的女生,而且还如此投机,但却没想到她对自己却一点意思也没有。
安玮亚点点头没有说话,因为又想咳嗽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压下胸腔内出口的咳意,只是一口气才吸上来,就忍不住又惊天动地喘咳了起来,咳到心脏有些刺痛,呼吸有些困难。颠簸了一下,她伸手扶住了他的肩。
见安玮亚咳得喘不过气来,他也跟着不能呼吸地难受了起来。拉起她,风间翼跑步往前冲出校园,算准此时咳嗽的她没有发言拒绝的机会。
跑步中的安玮亚用丁肘撞了一下他,表达抗议。她咳归咳,眼尾余光还是扫到校园中不少又羡又妒的注意目光。她向来是最不希望别人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但和风间翼在一起时这个希望却总是落空。“放……咳咳……”
风间翼在红砖道上挥手拦下了计程车,不管她的反抗,硬是拉她坐上后面。“省立医院。”
医院!
安玮亚倒抽一口气,身子发颤。猛抬头盯着他,然后伸手去开车门。
“安玮亚!”风间翼使劲地扳过她的身体,硬是将她从车门边拖到自己怀里。“你做什么?”车子正在行驶中啊!
“我不要去……咳……医院。”停止挣扎,她发冷的手着急地拉着他身上的衣服,口气很果决,眼神中却闪过惊惧。
风间翼不能置信地盯着她逐渐蹙紧的眉心。就因为不想看医生,所以她要跳车。他反手一翻,握住的她竟是冰凉而有些微颤抖的手。她在害怕!
“我喉咙不痛了。”维持着一定的声波,她努力地不让噎在喉中的咳嗽脱口冲出。
“你已经咳了好多天了。”他揽住了她的肩,让她靠在他身上。她没抵抗地倚着他,反而让风间翼讶异。要命!她真的很害怕,否则不会白了一张脸任他拥抱。“一定要去医院。”抱紧了她一些,没有忽略她听到那两个字时浑身微微的发颤。
“今天省立医院休诊。”她脸色变都没变地看着他说。一想到医院酒精、消毒水混合而成的味道,她又抖了下身子。
“是——吗?”他拉着长长的尾音以示怀疑,同时接收到计程车司机自照后镜中微笑摇头的眼色。“我倒是不知道省立医院还会休诊?”
“你日本人……咳……不懂台湾的制度啦!我说休诊就是休诊。”她霸道地给了他一个白眼,眼睛转了一圈,就是想脱身。
“先生,到了。”不断自照后镜瞄着他们的计程车司机,在省立医院前停车。
一见风间翼正从口袋中拿出皮夹,安玮亚就摆脱了他径自开门飞奔出去,朝医院的反方向冲过去。
气急败坏的风间翼,在急忙递过钞票后,也只好迈开大步往她的方向追去。还弄不清楚她的焦虑是为了什么?就看见她迟疑地站在马路前,被车流阻断去路。
风间翼见几不可失,三步并作两步地迈开长腿,一把扯过了她的腰,把安玮亚拉回到安全的步道上。她的鲁莽让他口气不免重了一些。“你以为你在做什么,表演吗?‘危险’两个字什么意思,你懂不懂啊!”
“咳咳……”她未开口光咳嗽,气势上虽有些弱,但仰高的下巴及扳腰的手仍是不容小觑。“你滚开啦!你以为你是谁?”
“安玮亚!”向来好脾气的风间翼青筋浮现,咬牙切齿地盯着眼前少了心肺的她,而握着她手腕的手指也更用力地掐入她的肌肤中。“走!”
“不走!”虽然没学过蹲马步,她还是蹲下身子把所有力气都用在脚底,努力让自己“脚踏实地”,以对抗他的力气。
“你怕打针?”与她僵持不下,只有改用劝进政策。
安玮亚高高地昂起下巴,不愿正面回答。她何止怕打针!
她根本是怕医生、护士、消毒水味……任何与医院有关的她都怕。回忆中妈妈住在医院时那段惨白的印象,是无法抹去的焦虑——母亲浑身纱布、满身伤痕的模样在她梦中时时浮现。
“我知道女孩子胆子小。”
想激她进医院,门都没有!“我是胆子小,那又怎样?”她完全耍赖的口吻。
“没想到你是那么不孝的女儿。”风间翼以佯装出的怒气望着突然心虚看向天空的她。看来这招用对了!“你身子不照顾好,难道要伯父替你操心吗?”
“你很烦。”嗔了他一声,心中的不安却逐渐扩大。
最了解她怕上医院原因的人就是老爸。而从来就是刀子口豆腐心的老爸,虽知道她咳了好一阵子,但也没有刻意开口要她看医生,只是默默地买遍所有的咳嗽胶囊,为她泡了任何记忆中对喉咙有好处的药材,每天一帖,未曾间断。然后没事就一脸凝重地告诉她,谁家的孩子因为小病不治而酿成大病,也可谓用心良苦了。
“要进去了吗?”他拍拍她的肩,唤回她的注意力。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安玮亚叹了口气,无奈地低吟出声。拖着脚步,以乌龟般的速度前进。
见安玮亚小小的肩头泄气地垂着,风间翼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果然,还是冰冷的。“我会陪你。”
她感激地对他笑了笑,装出的坚强有些卸除了。没有人能帮她,恐惧的障碍只有她自己能克服。她闭上眼睛,向天上的妈妈冀求赐予些勇气,就想她往常害怕时一样。张开眼睛,她紧握了下他的手,然后放开,迈步往前跑去。
“慢到的人是小狗!”*
第二章
“小亚,不要睡了。”风间翼轻拍着她的脸颊轻唤,凝视着她阖眼的脸庞。
“不要吵,这里很凉快,再休息一下就好了。”她拍开了脸上多余的手,万般眷恋地躺在风间翼家舒服的沙发上,享受着炎炎夏日里的冷气。
一个星期前,打从风间翼架着从医院里挨了一针受惊吓的安玮亚,来到他租赁的十来坪套房之后,这间一应俱全的房间已成了他们上课的新地点。
学校教室虽好,却无食物丰富的冰箱,亦无坐卧两宜的沙发,更没有现冲的香醇红茶——风间翼冲泡红茶的技术一流。讲究喝茶的他,从冲泡的圆形瓷器,到何时该喝何种气味的茶叶,无一不注重。横竖是便宜了茶来伸手的她。
“你已经躺了一个多小时了。”他莫可奈何地摊手,坐到她蜷曲的身子旁,目光仍停留在她的面容上。也只有此时他才能肆无忌惮地注视着她,而不会被她玩笑式的话语转开他的注意力。
他不是第一次恋爱,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心动的女孩,但却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吸引他的女孩子。越和她相处,就越想和她在一起,一种微妙的感觉慢慢地植入心中,见她就是快乐的开端。从不认为相识时间的长短可以代表感情的浓度,一朝一夕与朝朝暮暮都可能产生相同程度的眷恋。喜欢人就是这样一种无关国籍、不干时间的感受。
“好吧!”安玮亚懒懒地双手交握向上伸了个懒腰,但眼睛仍然是没有力气张开来。他这个租来的小窝简直是天堂。“等你把‘蜘蛛织网’四个字的读音读标准后,我就起来。公平吧!记住,第四个音不卷舌。”
自然地跟着她随口说出的句子练习,“蜘蛛蛛网——蛛蛛蛛网——织织织网——”可是在怎么努力,他正确的发音永远只有第四个字“网”。
“哈!”她终于张开了“尊目”望向一脸怀疑她故意刁难的风间翼,抬手拭去了眼角笑出的两颗泪珠。
知道他在美国待了十年,较之其他日本人学的卷舌音已经算是优秀了,但还是忍不住拿他的卷舌不分来作弄一下,以为喜欢看他带点傻气的认真模样!
“你又来了!”风间翼伸手揉揉她一头永远有些散乱却有型的柔软短发,也跟着她低声笑了起来——总拿她坦率不做作的态度没辄。她吸引他的就是这种个性和模样啊!
“我是怕你太老实了,以后会被欺负,所以才先好心帮你加以训练。”她振振有辞地在沙发中坐起身,不动声色间离他远一些,才安心地回了话。在感情方面,她是执着的,因此不想为了一段会结束的缘及一时的快乐,而难过虚掷上她好些时日。
他无声地望着她,他也只能无语——她有退缩了。从一个月前学生与老师的关系发展成朋友,也许是她能接受的极限吧!“咳嗽药吃完了吗?”听她咳嗽的次数明显少了,才没有又押她上医院。
“吃完了。”她马上很正经次回答,就怕又去挨上一针。
记起安玮亚那日进医院时冷汗涔涔,风间翼仍不解,怕打针似乎不是平时无所畏惧的她不上医院的原因。“你……为什么那么怕进医院?”他盯住她僵住的身子,望入那双闪过痛苦的眼眸。
没有立即开口,她只是呆呆地盯着沙发的纹路,而后苦笑地窝回沙发中以反问代替回答。“风间翼,你和家人很亲近吗?”
“是。”他跟着她盘起腿靠着椅背坐,表情也不自觉地随着她的凝重而严肃。
“我妈妈在我国中时就过世了。”略过了一段残酷的往事,安玮亚接着往下说:
“她死前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过世后,我从此不大敢进入医院。”
“对不起。”他无意勾起她的伤心事,即使还想多了解她一些,也体贴地不再追问。更何况他本身也极注重隐私,当然会尊重她。
“妈妈的伤势很严重,没法子自行呼吸。管子插入她的喉咙、鼻子、手腕……”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揉着自己的手臂,仿佛那些针头正扎在她的身上。“医生每次出来都是没有表情的。我和老爸晚上坐在外面等着一天一次的会面,面对的就是医院那白色的墙壁,白得好象要把人吸进去一样。而每次进去看妈妈时,我竟然会害怕。你知道吗?我竟然害怕自己的母亲。”
风间翼轻轻地盖住她的手背想减轻她的内疚,“你那时候还小啊!会怕是正常的反应啊!”
她除了摇头之外还是摇头,张着干涩的眼,她无法停止说话,搁在心中多年的自责与恐惧源源而出。“我不该怕的,她是我的妈妈啊!可是我却害怕见到妈妈在一堆医学仪器中的苍白模样,她在白色的床单上好可……”她颤抖着,没能再往下说。
“哭一下会好过些。”风间翼不舍地用手抚过她的眉心。
“哭?”她怎么能哭呢?在母亲发生那件悲惨的意外后,她就已经放弃哭泣的权利。大伙的窃窃私语与同情的眼光中,不落下眼泪是她的坚持。学会在众人揣测的眼光前挺立的她,一点都不喜欢被打量的感觉。
母亲清晨至公园运动时被歹徒砍杀二十来刀的可怕意外,对就读国中的她而言,已是一种严重的伤害,更遑论当时别人异样的眼光对她所造成的压力了。
由于当年妈妈遭遇的意外,她对媒体的闪光灯敬而远之。一直想遗忘的事,只要有新闻价值,就有人会拿来炒作——想拍的是受害者家属的心酸、想看的是受害者家属伤心的画面。至于是否造成家属的二度伤害那不是太重要的事,重要的是这些访问够不够满足观众的好奇、是否投其需要。
那段时间,她和老爸过得很辛苦,所幸邻居们很和善,帮着他们父女俩躲媒体,支持着她去面对丧母之痛。天性开朗的她在大伙的鼓励下站了起来,但在心中,她知道自己还是强烈排斥被注视的不自在感。
“该释放出来的情绪就不要保留,摆在心中并不好受。”他专注地盯着她,拉住她的手,希望能分担她的心事。
“我没事的。”不想多提往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安玮亚强打起精神对他笑了笑,突然发现两人现在对望的姿势颇暧昧。风间翼仍拉着她的手,眼光直盯着她,眼神中闪着她一直不愿去正视的热情。倏地,她收回自己的手,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安玮亚抿着嘴有点紧张地笑了笑,移开了目光,望向墙角的一把吉他。“嘿!你会弹吉他啊!唱首歌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