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夜里,隔着一道屏风,江君听见恭成人在榻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
他以被毯蒙住了脸庞,本想装聋作哑,却在几次辗转反侧之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置之不理。
不该听他的那些故事,更不该为他……心痛。那些东西又来烦他了吗?屏风外的恭成人的呼吸声极度粗重。
“你睡不着吗?”他披了件外衣起身问道。
“把这些鬼东西赶走!”恭成人沉声喝道,声音中蓄积着无数的愤怒。
江君急忙走出屏风,一眼便瞧见了恭成人铁青着脸坐在榻上,一阵阵的黑色阴风在榻下流动、盘旋着。
“一到深夜的时候,这些东西就扰得我不能睡觉。每当少了人声、每当我孤独时,这些东西的魔性就愈来愈强!”恭成人紧握着拳头,满腔的愤恨。
江君微眯起眼,细看这些黑色阴风,总觉得它们是由一个个的黑色圆点所组成的。他强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一步,这才看清楚那些黑色阴风竟然……
竟然是由一张张狰狞的面孔组成的!
江君倒抽口气的声音,清楚地传到恭成人的耳里。
“回去床上睡你的觉!没人让你多事。”恭成人把榻上的被褥全摔到地上,那阵阵黑色阴风一晃之后又回到他的身下。
“明德兄从没发现这种情形吗?
“他向来好睡。”恭成人暴戾不安地喝道:“你滚回去休息吧!”这十三年来,他不都是一个人熬过来的吗?
江君勇敢地望着那些旋风,试着跨过它们走到恭成人面前。恐惧的疙瘩爬满了手臂,他却没有退缩。
“你在等着看笑话吗?”恭成人嘲讽道。
那黑色阴风开始在江君脚下打转,他脚步一乱,在闪躲那些阴风时,身子不稳地撞向榻床边缘。
“小心。”恭成人出声说道,伸手想摸索江君的身子是否无恙。
“不碍事的。”江君用手撑起身体,恭成人的手也在同时碰触到他的脸。
“那些东西变小了。”江君惊奇地发现那阵阵阴风向后退了些。
“我感觉到了,也许是因为有人陪着我吧。”恭成人把他扶坐在榻上,他感到那些想要控制他的黑色力量正在消退之中。
“你每天都要和它们抵抗。”江君不忍地看着他疲惫的神情,难怪他的气色总是不好。
“我不能让它们控制我体内想破坏东西的力量。只得和它们抵抗。杀了两个人已经够让我痛苦了。
“所以你在天亮时才睡觉?”
“白天时,它们存在却没有力量控制我。”恭成人说得颇为平静,紧绷的双眉也逐渐放松。“它们消失了对不对?”
“剩下地上的一小处黑色阴影。”
“你为什么起身来看我?”恭成人突然问道。
各怀心思的两人,皆未发现恭成人口气中的渴求。
“为了什么?因为舍不得看你一个人受苦吧。”话一出口,江君就知道自己的失言。
闻言,恭成人倏地一个翻身,将江君压在身下,俊美的脸庞逼近他,“是心痛吗?”原来这就是自己所渴望的。
“我不知道。”江君昏乱地摇着头,恭成人清瘦但结实的身子紧压着人喘不过气来。
“和我一样的心痛吗?”没给江君回答的时间,恭成人的唇疯狂地占据了他的。
恭成人轻易地阻止了江君的反抗,他的唇强硬地侵犯了江君那不曾与人亲密过的柔软。他的唇轻吮着江君那淡冷的唇瓣,舌尖灵活地挑逗着另一只水滑的香舌。
这个吻怎么会让人感觉如此美好?
“不要这样!我们都是男的啊!”江君大喊一声,猛然别开头,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
恭成人僵住了身子,他只知道江君给他的感觉是如此宁静,宁静到他想确认江君会一直待在他身边,永远不离开他。
“我要你!”他的话一出口,江君立刻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什么都没听到。如果你还想要我留在这里的话,就别这样。”他低呼道。
“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觉。”江君给他的感觉,是其他女人不曾让他感受到的安心——一种由心而发的宁静。
“我不想成为别人口中,恭成人的蛮童。”说完,江君一把推开他,快步跑出房间。
恭成人仰头狂笑出声,笑声凄楚让人闻之心酸。他紧握着拳头,愤怒地捶向桌面。他是被诅咒的人!
上天总是忘了给他一条正常的路。
这辈子首度喜欢上一个人,这人却和他一样同是男儿身!
第六章
“靖王府派人捎来一封信,要我当兰若的专属大夫。我知道你并不同意,但是我们明天就要起程回益州了,我必须去看看兰若。”江君站在离恭成人三步远的地方说道。
自那一夜过后,江君一直很小心地与他保持距离。有些事,这一辈子都不该发生的。他的目光流连在恭成人的唇上,感觉自己的耳根子再度火辣了起来。
“不许你去看她!”恭成人沉着脸道。
“兰若的身子从小就不好,她需要我。”江君没预料到他会拒绝,说话的口气也跟着不满起来。
“需要你!长安城的大夫都死光了吗?”江君的用词让恭成人大为光火,他拧起眉,一脸的狂暴,“古兰若指明要你去看诊,是何居心?你以为官法昭会高兴他的爱妾被一个男人碰吗?”
“不许你用‘妾’这个字眼说兰若。”江君大声地抗议,低柔的声调在拔高之时带着几分女人的尖锐。
“哼!”江君对那几个女子的在乎让他嫉妒。
恭成人抿着唇,没费心去否认心中的情感。他挣扎过,也抗拒过,然而每次江君一走进屋子,他的注意力就会不由自主地放到江君身上。
不曾牵系过谁啊!识得情爱不是恶事,偏偏他心系的人是个男子!
“你是想去通报古兰若,武林大会的长老红帖已经出来了吧。我、秦穆观、官法昭全是见证长老,你们几个挑人的眼光还真是令人赞叹不已!”恭成人尖酸地奚落着,不喜欢江君放太多注意力在别人身上。
“我在离开前定要见到她,否则我不会和你回益州。”江君摆明了立场,硬是不理会他。
恭成人一拍桌子,“见鬼的!你有什么资格不愿意离开?只要我愿意替你报仇,你这辈子都得卖身给恭庄了,记得吗?”
“我记得,但是我不曾允诺我必须完全服从你!你若不让我看兰若,那么就请你先行动身回益州。”江君话一说完,随即转身离开,完全不理会身后桌几被恭成人摔落到地上的巨响。
“可恶!”恭成人大声咒骂着,他竟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牵着鼻子走!
结果,出乎江君意外的,恭成人给他一个时辰去探视古兰若。
于是在这离开长安的最后一夜,恭成人和江君抵达了靖王府。
谁知才一入门,靖王府的总管便告知了古兰若身染急症的消息,江君在和官法昭打了个照面后,便匆忙地进入内室为古兰若看诊。
“恭庄主看来并不顺心。”斜倚着几只软垫的官法昭身着白色绸衫,腰系羊脂玉,一派风流倜傥的王爷之相。
“你担心你的爱妾就足够了。他们两人互相喜爱的程度让人嫉妒,不是吗?”恭成人端坐在暖炕上,背脊挺得极直。
“恭庄主目不能视,感受力倒是不输正常人。”官法昭惯于调情的眼瞳,在听到恭成人的评语时,闪过一丝嫉光。他漫不经心地微挑一眉,注视着恭成人俊美如玉的容貌,“若是我没看错恭庄主的表情,你也同样不满意江君和兰儿的交情匪浅。有些喜爱是不分性别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恭成人说话的语调硬邦邦地毫不圆融。
“恭庄主不见得会被我的兰儿的美丽夺了心神,但是却有可能会被江大夫的聪明才干所吸引。”官法昭挑明了说道。
“说够了吗?”恭成人不悦地一拍桌子,面冷语厉。“我不想听你说这些粗言秽语,你可以滚回你那群胭脂花粉堆里!”
“传说恭庄主脾气怪戾,果真名不虚传。如果阁下没忘记的话,你现在所在之地是我靖王府,可不是恭庄。”官法昭的笑容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那又如何?恭庄与靖王府各执一方之权,我身在何处都无所惧怕。”恭成人面无表情地说。
“够气魄,无怪乎江君会选择留在你的身边。”官法昭拊掌大笑,赞赏地看了恭成人一眼,他讨厌没有个性的人。“话回正题吧。我大胆揣想恭庄主必然也知道兰儿和江君几个人与刘明蝠的‘渊源’,或者该说是由隋炀帝那张宝藏图所引起的灾难。”官法昭说到此,脸上神情严厉,手上的青筋毕露。
“你想怎么做?”官法昭似乎充满了怒气。恭成人皱起眉头暗忖。
“我适才和刘明蝠见过面。我拿到了他挪用国库米粮的证据,要他算上我一份好处,然后我要知道他所有的骗术及勾当。”
“假意与刘明蝠同党,再趁其不备,一举歼灭。”恭成人肯定地说出他未明说的意思。
“恭庄主果然是聪明人,那么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我要知道恭庄有没有意思与他们合作?滔天帮近来积极争取恭庄西域护镖的工作。”官法昭倾身向前问道。
“我是有意要把西域路线‘暂时’让他们护镖。”恭成人眉也不动地回答。“不过,我也打算要破坏这份‘暂时’,到时候我会向你借调一批高手。”
“成,你需要的时候,再向我开口,反正你我的目标都在弄垮刘明蝠。”官法昭爽快地答应,灼灼的双眼中有着算计的光彩。“这么一来,刘明蝠定然以为滔天帮又多了两个有力帮手。我想恭庄主应该也接到了武林大会的长老红帖吧?”
武林大会召开在即,而这长老红帖普天之下只发出七份,邀集的全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邀揖七位长老旨在仲裁盟主竞争一事,若角逐盟主的两方竞争者,在数度比试之后仍分不出胜负,则有赖于七位长老的投票以选出下任盟主。
此次盟主之争,贯石帮的沈拓野与滔天帮的欧阳无忌,功力在伯仲之间,因此这七位长老的支持动向,也就格外引人注目。
“靖王的意思是,若刘明蝠笃定掌握了我们这两票,便会松懈对其他票源的经营?”恭成人微扯动了下嘴角,那是一抹轻淡却势在必得的微笑。报仇一旦成功,江君就再无任何理由离开他的身边。
“恭喜刘明蝠吧,他离灭亡不远了。”
“自悬崖高处落下时,那种粉身碎骨的感觉,自然不同于从床榻上摔落地板的无关痛痒。”官法昭仰起头,笑得张狂。
* * *
离开靖王府的当晚,恭成人一行人就踏上了回益州的路。
经过一番旅途劳顿之后,总算抵达恭庄位于益州的“荷园”。
初入荷园的江君,没有什么陌生的感受,除了主要庭院的布置改以一池池的清荷之外,庭院回廊、宅第方位和其他的别业没有任何不同。
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来评定恭成人这个庄主,仆役们对他又敬又惧的,却没有人把他当成家人一样的相处。恭庄的人其实有些害怕他们的庄主。
是因为那年的事吧。
江君看着挤在自己面前的一笔人,自己这个外人反而比恭成人受到更多亲切的对待。多不公平啊!
“江大夫,庄主要我们把这本帐册先拿给你看。”王明德的大嗓音声压全场。
“江大夫,你瞧我家的芳儿如何?”身为恭庄长老之一的郭全福问道,并把女儿郭芳推到江君的面前。
“爹!”郭芳跺了下脚,娇羞地瞥了江君一眼。在众人的打趣声中,她用手绢捂着嘴跑出议事厅。
郭芳红着脸轻倚在门口,偷看着屋内。爹怎么这么莽撞?女孩子家还是有些矜持的嘛!但她的确是有些喜欢这个年轻的江大夫。
江大夫并不特别好看——至少她还没见过哪个男人比庄主还好看的——然而江大夫给人的感觉很好。他待人有礼,举止比一般男人更优雅,看来就让人赏心悦目。
郭芳甜蜜地抿着嘴笑,正想偷听议事厅里的对话,身后的一阵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回过头。
“庄……庄主。”郭芳无法克制语气中的颤抖。庄主的样子好吓人,白皙脸上的疤记随着呼吸而拧动,有如妖魔一般。
“滚!”恭成人厌恶地抿起唇,在跨入议事厅时听到了阵阵笑声。
“江大夫,你可得给郭长老一个答案。”王明德大笑着嚷嚷,“如果觉得郭芳太活泼了,还有很多家的闺女等着你迎娶呢!要不,你觉得我家三岁的小女娃怎么样啊?”
“要我娶你女儿回家包尿布是吗?”江君和大伙笑成一片。
恭庄人没有心机,这种单纯的温情让人感到平静。
“搞什么鬼!全待在这里打骂玩闹吗?”恭成人冷冷的声音让厅内原有的嘈杂声全部消失殆尽。
“庄主。”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站直身子。
“郭全福,你要把女儿嫁给江君,是不是?”恭成人寒着脸问道。
江君才到庄里多久,怎么又有女人要与他攀上关系了。
郭全福颤抖了一下,根本不敢看向他的脸。“属下是有这个打算。江大夫年轻有为,为人又谦和有礼——”
“够了!”恭成人一喝,在一群人之间,他正确地看向坐在榻上的江君。“江君,你怎么说?”
“蒙郭老爹看得起,但我至今一事无成,尚无成亲的打算。”江君朝郭全福微笑点头,起身扶着恭成人走上榻床,安置他在方桌前盘腿坐下。恭成人在生气吗?否则为何全身如此僵直?
闻言,恭成人的怒气稍缓,他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大口。知道江君仍然如往常一样坐在他的右手边,然而他的心却无法如以往一般地平静。
“全退下去!”他低吼一声,双唇抿得极紧。
“可是今天是本季的报告日啊!各处的总管约莫一个时辰后就会到,有些事项得先让你知道。”王明德不解地说。
“全退下去!”恭成人大吼一声,拿起桌上的帐册往地上扔去。
恭成人突来的怒气骇得一群人哑口无言,庄主已经很久不曾发过这么大的火了。众人求救的目光全看向江君。
“你们半个时辰后再进来报告。”江君冷静地开口,一副以大局为重的镇定表情。
“我不听!”恭成人仍铁青着脸,一派固执的模样。
“你得听,你们先下去吧。”江君朝王明德使了个眼色,让所有人都退出议事厅外。
“谁给了你权利指使我?!”恭成人凶狠地质问着。
“你给的。”江君神情自若地回答。
“我给的?我什么时候给的?”恭成人两颊的肌肉抽动着,仍然沉浸在郭全福要嫁女儿的不悦情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