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夫,”方才带他们进来的婢女,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说:“刘侍御大人说天色已晚,让我请你们早些回府休息。”
“我知道了,我们也正好要回府了。”江君沉稳地回话,有些讶异刘明蝠在滔天帮主控的权力。欧阳无忌看来不像个傀儡,然则这里的大小事却是全由刘明蝠在做主。
“江大夫,请你早点回府。”婢女又说了一次,显然十分惧怕自己没有达成命令。
“快走吧,”樊冷蝶给了他一个拥抱,打开了门。“小心啊!”
* * *
清晨时分,天空露出了些许青白色,窗外最后几声的夜虫嘶鸣声逐渐地沉默。
一夜未曾入眠的江君,随意披了件长衫,在床上坐起身。
思索了一夜,依然无法明白像欧阳无忌那样心冷而不贪求什么的人,为什么会愿意留在滔天帮供刘明蝠驱使。欧阳无忌像是独来独往的剑客,天生是该孤独一人浪迹天涯的,是不小心中了毒?还是刘明蝠控制了他的什么人?
而冷蝶被送到贯石帮了吗?冷蝶的脸上心事重重,有着为情所困的烦恼。
自己也有这样的烦恼吧。遇见了恭成人之后,便识得了相思啃噬心头肉的滋味。
江君轻手轻脚地跨下床,一如以往地先走到恭成人的床边,观看着他的睡容。
习惯了恭成人脸上的阴晴不定,他沉睡时的容颜反倒单纯得一如婴孩,即使他仍然习惯性地紧皱着眉头。
他替恭成人拢了下被子,把烛台的烛芯挑高了一点,就怕他突然醒来时,天色未完全放亮,而室内又是昏暗一片。
自己担心他的方式,像个母亲在关怀稚子一样,这个念头让江君哑然失笑。恭成人大了自己近十岁啊!
江君披了件外袍,踏出房间时,远方的天空已出现了淡桔色的曙光。
“江大夫,你的热水准备好了,趁热去洗吧。”一名仆人热心地告诉他。庄主习惯早上睡眠,因此江大夫总会用早晨时间沐浴。
“谢谢。”江君道了声谢,走到浴间里,落上了门栓,轻解开衣服。
外袍、棉衣、以及裹在胸口上的一层白布全落了地。
偌大的浴间里,有一只冒着蒸腾热气的木桶,有江君沉重的叹息声,及一副细瘦的女子身躯。
将一团舒缓疲累的药草丢入水桶后,江君便将身子浸到滚热的水里,未曾被阳光晒过的雪白肌肤泛上了一层红晕。
江君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胸部——她几乎忘了自己是女儿身。她伸手解下头上的包布巾,让头发披散到肩头。
她没有寻常女子的青丝,有的只是与多数男子一般长度的头发。她没有冷蝶的艳丽、没有兰若的美丽、没有媛媛的可人,她甚至没有寻常女子该有的娇柔姿态。
这样不男不女的自己算什么!
她聪明、她懂事、她擅长医术、她精于理财。她娴于分析事理,在不曾遇见恭成人前,她并不认为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好。
江君突然坐低身子,把整个人全埋入水里。至于那刺痛双眼的液体是热水或是其他东西,她已经不想知道。
除了师父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性别。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冷蝶、兰若,缓媛都不知道。师父要求她在各方面都要是个男人,连最亲密的人都不知道她的伪装。媛媛三番两次说要嫁给她,她也只能苦笑带过。
五岁父母双亡,她流浪街头乞讨,因为怕遭到不必要的干扰,总是做男孩打扮,加上她的脸蛋又生得普通,阳光曝晒后粗糙的皮肤五官也缺乏小女孩的纤美,因此从没有人将她当成女子过。
她还记得当师父为她把脉,意外发现她是个女子时的那种讶异神情。
“没想到被称为神医的人,居然会是一个女子。”一个尖细的嗓音以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气音自屋顶传来。
江君惊愕地脸色一变,还来不及拉过衣服盖住自己的身子,屋顶上已落下了两名人影。
是欧阳无忌和脸上裹着黑纱的刘宛柔。
从欧阳无忌的表情看不出他对江君是男是女这件事有何反应,他只是用一双没有喜怒哀乐的眼睛看着江君的脸,并没有礼貌的转开头,亦没有无礼的看向脸庞以外其他部分。
江君直视着两人,强作镇定地说:“两位若有要事商谈,可否让在下先穿上衣服?”
他们是刘明蝠派来的吗?
“你是瘦了点,不过还是有些女人的曲线。你平常掩饰得还真好,这么一大条布巾绑在胸口,不会觉得呼吸困难吗?”刘宛柔倚在欧阳无忌身上问道。
“别说话。”欧阳无忌的双眼在看向刘宛柔时,眼中闪过了一丝光彩。
“我偏要说。”刘宛柔娇弱的声音中有些蓄意的刁钻。
江君飞快地套上衣服,没有时间裹上布条,只得拢紧外袍,遮住自己从未在外人面前泄漏出来的女性曲线。另一手悄悄伸至袍内,握住了口袋内的迷香。
千计万算也没想到,竟让这两人识破了她的性别,这秘密原是要藏一辈子的啊!
“两位有何贵干?”她强作镇定地问道
“医治她。”欧阳无忌把偎在怀中的刘宛柔推到她面前。
“这并不是我的义务吧?”江君注意到欧阳无忌眼中的焦急,原来他是为了刘宛柔才屈居于刘明蝠之下啊!
她不会错认欧阳无忌脸上的焦急,要一个没有表情的人焦急,就像登天一样的难。
“你一眼就可看出他人中了何种毒,你可以救她。”欧阳无忌坚持地说。
“昨晚那个姑娘去找大夫了吗?”江君突然问道。
“刘明蝠不会允许一个没有中毒的人留在他身边。你们一跨出滔天帮大门?她就被割断了喉咙。”刘宛柔闭上眼睛,呢喃似地低语着。
江君心里掠过一阵痛苦,自己的多事反倒害了人啊!
“若我不救呢?”她试探地问道。他们两人来找她,是对刘明蝠有了叛心吗?
“你不怕我把你是女儿身的事宣扬出去?”刘宛柔细声道,身子的重心全放在欧阳无忌身上。
“我是男是女又有何妨,顶多行走江湖时有些不便罢了。”江君摇头一笑,“既非美貌女子,便不会引起太大讨论。”
刘宛柔几乎要佩服起江君的勇气了,好率性啊!“你不怕我们杀了你?”
“两位若是要杀我,早就动手了。至今仍未杀我的原因,不就是因为有求于我吗?”江君思及此,不免一阵心寒。原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欧阳无忌的监视之中,否则他们如何得知她清晨沐浴的习惯呢?
“救她就是救你自己。”欧阳无忌紧抱着刘宛柔,以袖子擦去她呕出的鲜血。
“若我没记错,眼前这位女子正是刘明蝠的义女,你找我倒不如去求你那善用毒的义父。”
欧阳无忌的眼中冒出火焰,“毒就是他下的,他若有心要解,便不会让她落得如今这般生不如死的样子了?”
“你先把她抱起来,她看起来要昏倒了。”江君看见刘宛柔的身子不住地打颤,开口建议道。
她伸手握住刘宛柔的脉门,脸色随即大变。她抬起头看向欧阳无忌,却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哀伤。
刘宛柔没有多少日子了!
“中毒多久了?”
“一年、两年、五年,还是十年……”刘宛柔边说边呕出血。
难怪!毒都进入五脏六腑了。江君并不想多安慰他们,只是从外袍口袋里拿出随身的软皮革布包,取出针灸用的银针。“把面纱拿下,我要看你的气色。”
“不拿面纱。”刘宛柔轻晃了下头。
“死了别怪我!”江君命令地说。
“我早该死了……我该偿命的……害死了那么多人……”刘宛柔气若游丝,头一偏就昏眩了过去。
欧阳无忌二话不说,拿刀划开自己手腕,让鲜血滴入刘宛柔的口中。
片刻后,刘宛柔幽幽地张开眼,目光深情的看着他,“下辈子不许给你还债都不成了。”
江君感到自己的心被撼动了。以人血为药,其效如何,她不敢断言。但欧阳无忌待刘宛柔的心,确实让人动容。
“把面纱拿掉吧,我看过太多的伤残,就算你被割了鼻子,我还是会治疗你的。”她口气轻柔地说道。
欧阳无忌拿下刘宛柔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娟美的脸孔,而当她抬头时,江君看见了一双如蜜腊般的黄玉双瞳。
“你的眼睛很美。你是外域人士吗?”江君边说边看着她脸色青白、眼球不停颤动着,但呼吐出气息却又灼热无比,心中于是有了治疗的底。
“天生如此,所以被人认为不祥而遭丢弃,被刘明蝠捡到。”
江君闻言心中一恸,同样是被捡到却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她叹了口气,拿起一根银针就往刘宛柔头顶的百会穴刺去,欧阳无忌伸手阻止了她的举动。
“你想做什么?”欧阳无忌脸色大变。
“你以为我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吗?”她抽回自己的手,“她的病因是外冷内热,必须让体内的热散出于体外,整个经络才能得到平衡。”
她手中银针刺向百会、脑户等穴门,试着排出刘宛柔体内的毒火。
刘宛柔用力咬着双唇,在头部一阵痉挛的抽搐下,整人缩进欧阳无忌的怀里,低呼一声便昏了过去。
“别紧张,正常的血气正行过她的灵台、至阳之穴,她中毒已久,自然会痛苦。”江君连忙解释道。
欧阳无忌沉默不语,只是将怀中人搂紧了些。
“为什么不杀了刘明蝠?”江君抬头问道。
“杀了他,她就没救了。没有谁的命足以抵过她。”他简单地回答。
“她中了什么毒?”
“不知道。只知道她体内的毒在月圆之日便会发作,若不吃解药即会大量吐血。”
“可是今天并不是月圆之日。”江君不解地说。
“她前些日子,多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这个月的解药只得了半颗。”欧阳无忌轻抚着刘宛柔的发,恨不得自己能代她承受这些痛苦。
江君取出长钉,拿起黑石在纸上写了一帖药方。“这药一日喝四次。待她体内的败血清出一部分后,我再替她做其他治疗。”
“她有救吗?”欧阳无忌屏气问道。
“撑得一刻,便是一刻。”她并不愿给他太大的希望。
“开门!”恭成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江君,谁在里头?”
江君脸色大变,直觉地拢紧衣襟,片刻之间竟发不出声音来。
“我会再来找你的,我欠你一次人情。”欧阳无忌抱起昏迷的刘宛柔跃上屋顶。
“我要你开门!听到了没!”恭成人的声音带着怒气,手掌不断地在门上用力地撞击着。
“我在沐浴。”江君连忙拿起白色布巾,松开衣衫打算缠上胸口。
“开门!我说最后一次,否则我会把门轰开!”恭成人嘶吼道。
江君急忙回头,惊吓地发现门扉已被他撞裂了一条缝。她丢下白色布巾,双手紧拉住衣襟。
她才拉开门,就见到一阵黑色阴风正在恭成人的脚下盘旋。
“别使用你会后悔的能力。”她快速地握住他的手心,温暖着他冰凉的体温。
黑色阴风在空气中逐渐消散。
“那就别让我有用它的理由。”恭成人搂着她走进浴间。
“你怎么醒来了?不是才刚睡着吗?”她心虚地问道,双手紧拉着领口。
“我梦到你出事了。”简单的两句话代表了无穷的关心。“刚才谁在里头?空气中有血腥味,而且我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欧阳无忌和刘宛柔刚才来过。”江君诚实地说,有些事并不需要瞒他。
“欧阳无忌!他来做什么?他对你做了什么?你正在沐浴不是吗?他看到你了吗?”紧张及妒火烧上恭成人眉睫。
如果他会喜欢江君,那欧阳无忌当然也有可能。
“放心吧,他没兴趣对我做什么,他是带刘宛柔来让我治疗的。”若不是此时情况特别,她倒真想告诉恭成人,只有些目不能视的呆子,才会对她这种平凡容颜动了心。
恭成人伸手捉住她,触摸到她显然是匆忙覆上的凌乱衣衫。“你治疗他们了吗?”
“当然。欧阳无忌有求于我,自然有助于我的复仇。况且,当时的情况也由不得我拒绝。”江君想推开他,却不敢冒险做出让自己泄漏性别的举动,只得紧搂着双臂,动也不动地任他抱着。
“你的身上有药草的味道。”恭成人甫睡醒而粗哑的声音拂过江君的下颚,他的大掌抚过她带着水气的脸颊。
“你先出去好吗?我可不想着了凉。”江君故意打了个冷颤,身子却依然绷得极紧。
“你在紧张什么?”他的手撩开她的长发,吮干她颈侧那寸沾着水气的肌肤。
“我就是紧张你会做出这种悖离伦常的行为,我无法接受啊!”江君想拉开他的大掌,却又不敢松开自己的衣领。
狼狈的她只得一手捉住衣领,以一手抵抗他的侵犯,而这并不十分剧烈的抵抗却引来了恭成人的误解。
“你言下之意是说,若我们性别不同,你就会接受我是吗。说啊!”他轻易地捉住她抵抗的右手,激动的俊容直逼到她面前。
“不是……不是……”江君咬住唇,只求恭成人的身子不要再贴近她了。
“说谎。”恭成人的唇精确地碰触到她颤抖的双唇。“我听到你心跳的声音。”
江君不肯开口,不敢乱动,怕唇会碰到他,更怕身子碰到他,好让人为难的处境啊!
“放心吧,别人也会接受的,因为我是恭成人。”他语气笃定地说,唇瓣用力地挑开她的唇,吻去那一声惊呼,探索着他渴望已久的芬芳。
慌乱之间,江君的手掌平贴在他的胸前,想阻止他的接近。然而这个动作却引发了恭成人的误会,他的吻更加缠绵,狂热地在两人身上燃起了一把火焰。
“你……可恶!”江君在他终于放开她后,抿着红润的双唇,用力地推开他,匆忙地冲出浴间。
恭成人扬起了一抹笑容,心满意足地走出门口。
只要确定江君也对他动心,他不认为有什么事能够阻挡他们两人!
第八章
武林大会首日。
恭成人扶着一名小厮的手臂,走出议事帐篷。这次的武林盟主之争,唯一可以称为对手的,就是沈拓野和欧阳无忌了。
而他要毁灭刘明蝠的局也已部署完成,事情已经没什么好担心了,刘明蝠的失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恭成人在心中暗忖。
恭庄已让滔天帮护送了一批货物正准备入关,滔天帮也依约签下了大笔的押镖金。不过,他向官法昭借调的那一批大内高手,已经在今日奉命前往劫取那批货物。滔天帮的菁英尽在武林大会上,谁有心思去管那批货物。所以,他方才在义事帐篷内大胆地宣布恭庄将与贯石帮合作的消息,谅刘明蝠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赶到西北边塞阻止货物被劫的命运。刘明蝠的垮败,是指日可待了。恭成人的薄唇边挂三抹得逞的笑意。不过,他的好心情在走回恭庄的帐篷边时,顿时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