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个时辰的失去意识,让李求凰睡了一场好觉,可是昏厥越来越轻浅,疼痛越来越明显,胸口上的、手臂上、大腿上的,每道伤口都在发热。
他低吐几声咒骂。好热……哪个狗娘养的混帐在他身上放火,烧得每分肤血都痛,源源不绝的汗水倾巢而出,湿濡了缠伤的白巾,也刺激伤口的灼痛。
「……要杀不会一剑刺准准的吗?砍了我二十四刀,刀刀没致命……出来当什么杀手……」紧接又是一长串气虚的低咒,李求凰真想再昏死过去,但是他痛得无法睡着,只好认命醒来。
张开眼,看到无戒,李求凰惊讶眨眨眼,无戒没有消失,证明不是幻影。
「你怎么回来了?」
无戒站在床边,没应声,定定回视着。
李求凰要坐起身,但才动了一下,觉得胸口像要分离一样,无戒比他更快速地按住他的锁骨,将他压回软枕间,李求凰没有挣扎也无力挣扎,任凭无戒替他调整舒服的睡姿。
「不是气我气得走了吗?」李求凰这时又露齿在笑,如果不是冷汗布满他的脸庞,这笑容看起来会十分愉悦。「听见我被砍成破布……舍不得又回来啦?呵呵──唔……痛……」果然不能太得意的笑,伤口又裂开了。
「你就不能安分些吗?!」无戒眸间闪过不悦,有股想将李求凰绑在榻上,让他无法胡乱扯动的冲动。
「大胆,这是一个下人对主子说话的……唔……态度吗?」一阵刺痛,让李求凰端不出气势,只好窝囊收尾,瘫在软枕上吁喘。
无戒不与他吵嘴,手执温热毛巾为他拭去汗水。李求凰有些发烧,脸颊是红的,唇却白得吓人。
「我不接受你这种讨好,我不轻饶你的……我可没忘记是因为你丢下我,我才会弄成今天这副模样……」李求凰不得不承认,毛巾轻轻压按在肤上的感觉真是舒服得让人想尖叫。脸上明明有伤,无戒却能完全不弄痛他,果然很有服侍人的本领。
「随便你。」无戒完全不为所动。
「随便我处置吗?哼哼……」李求凰冷笑,脑子里随即转过数百种惩处他的残酷方法──他之前去刑部闲晃过,在里头发现不少好东西,要商借来用用也不是太困难之事。「你别奢望我会懂宽恕这种破美德,我真的不懂,你要逃就趁我无法动弹的现在……否则我要的惩处绝不是你所能承受的。」鞭扑、烙印、笞杖──不不不,这些都太轻微,让他再想想更狠的……
无戒面对他的恫喝连眉都没挑动,在水盆里清洗湿巾,拧干,将湿巾安置在他的额心。
「喂,我在眼你说话,你听见没?!」李求凰何时曾被人这样无视,真不甘心。
无戒又回到床畔,李求凰用双眼瞪他,无戒弯下身,替他将软枕调好,然后坐在床畔木椅上不动。
「我绝不轻饶你,无戒,绝不……我下手很狠的,听见没有……我很毒辣的,明白没有?我心如蛇蝎,怕了没有……」好喘,歇口氧,呼呼呼……「我身上有二十四刀之多,我哪里挨剑,我也会要你划出同样多的伤,哼哼哼,这可不好受──」
「等你养好伤,要杀要剐随便你,现在你可不可以闭上眼──顺便连嘴也一并闭上──好好休息。」无戒冷冷打断他。
李求凰一怔,生平头一次被人堵回来。
「我是你主子,你那是什么口气?!」竟然用那种教训兔崽子的口吻同他说话?!
无戒淡瞟他,又道:「等你养好伤,要杀要剐随便你,现在请你可不可以闭上眼──顺便连嘴也一并闭上──好好休息。」
「这句话跟刚刚那句有什么不一样?!」
「我加了『请』字。」
「呃?」
「我加了『请』字。」无戒很认真的回答他。
「你──」李求凰想伸指指他,但两条手臂都有伤,根本抬不起来。
这家伙以为加了个「请」字,那句话就会恭敬到哪里去吗?!重点是在于语气!无戒的语气根本就是在命令他!只有他能命令人,还没有人有胆敢命令他!连当今万人之上的皇帝老子还得让他十分,而这家伙……
噗!
李求凰以为自己要骂人了,但他却是噗哧发笑,笑得浑身刀伤都快要再迸裂开来,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好痛,他只能一边舒眉一边皱眉地扭曲他那张好俊的容貌。
「你在做什么?!」无戒眼见李求凰身上的白巾开始渗开鲜艳的血迹,他制止李求凰的咯咯直笑,甚至在考虑一把劈昏李求凰,好让他不再自我折磨,让伤口裂得更彻底。
「咳咳咳……天杀的痛……呵呵咳咳咳……」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停下来!」无戒干脆去捂李求凰的嘴,另一手小心翼翼压住他没受伤的左肩,不让李求凰再动,而李求凰也真的无力再笑,他胸口最严重的那道伤口已经完全迸开,狂冒的鲜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染红整片包扎的伤巾及白绸单衣,无戒脸色大变,飞快点住李求凰周身几个要穴,撕开伤巾,重新替他上药包扎。
「你有没有看到我的五脏六腑呀?瞧瞧我的心是什么颜色的?」李求凰很痛,但还有余力说笑。
伤口虽深,还不至于深到有机会让人看见李求凰满腔的内脏,可惜。
「你不觉得这种时候一点也不适合说笑吗?!」
「我是看你脸色铁青,才好意想让你笑一笑,我这么的体贴──该死的家伙!你就绑这么用力好了!」李求凰痛得几乎要跳起来吠人。
「还知道痛,那么就乖乖躺平,受的罪会少些。」
李求凰胸口上下起伏,他大口大口喘气,突觉胸前一紧,他费力抬头,看见无戒正伏首在他怀间,以牙咬断伤巾绳结的多余部分,那股由无戒口鼻间吁出的热气拂在伤口上,热得发胀发疼。
「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无礼的人。」李求凰突地开口。
无戒一直到完全处置好他的伤口才抬眸看他。李求凰弯唇浅笑,「我这辈子还没有让人大声吼过,只有我叫人听话,还没人敢叫我闭嘴听话的。」
分不清李求凰是在责备吗?因为他的语气似乎颇快乐。
「我加了『请』字。」无戒还是这句话。
「你以为加了请字就能掩盖你的不驯吗?无戒,你蠢得真好笑。」
原来让李求凰笑到伤处裂开是因为他的愚蠢行径。无戒唇一抿,脸色也恢复肃穆。「要笑也等你伤愈再笑,不然伤口又要裂了。」
李求凰无声呵笑,这回懂得要收敛了。
「明明气我气到不想再保护我的人是你,偏偏看到我受伤又急乎乎的人也是你……我真弄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你讨厌『李求凰』,却又不得不心急那位『戴着双龙金镯的李求凰』,是吗?」
「你就是戴着双龙金镯的李求凰,两者没有任何分别。」
「差别可大了。要不是凭这只双龙金镯,你才不会对我效忠──哦不,你一点也不忠心,主子不过要你办点小事,你竟然有胆赌气走人,也不想想我那天身边就只带了你一个人,我若真一命呜呼,托梦也要叫我父皇砍了你来陪葬。」
「小事?」
「打断范添的牙本来就是小事,大惊小怪什么呀。」
无戒深呼口气,压下想吼回去的冲动。「本以为你收了范家人的贿金会去替他们救人,结果你嫌麻烦,只想晃晃虚招……姑且不提这件事,你上国丈府去,不救人便罢,还跟着国丈一起作恶,就因为范添在皇上面前说了你几句难听话。你公报私仇,也逼着我为你为非作歹,你现在还口气风凉说这是小事?」
「官场本来就是如此,不就是你陷害我、我诬赖你,比谁的手段耍得高明些罢了,我铲除异己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你,既是我李求凰的人,为我铲除异己更是分内之职,你弃主而走,光这一条罪名,我就可以叫人斩掉你。」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已经踩在跟我同一条道上了,无戒。」
「……」
「尤其在你明明就走得那么干脆,却又二度回到我身边的同时,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李求凰魅惑邪笑,带着恭贺他入地狱的味道。
无戒不奢望能和李求凰取得共识,如同李求凰无法说服他,他也无法改变李求凰──何况李求凰说对了一件事,是他二度回到李求凰的身边,没有任何人逼迫他,完全出自于本能,明明走了,却又回来──绕在这上头打转也只是白费工夫,还不如问些他目前更在意的。
「你认得出暗杀你的刺客是何方人马?」
「不认得。结怨太多,数不出来。」半数以上的朝廷官员都涉有重嫌。
「他们动手之前说了什么吗?」
李求凰想了想,「把这家伙粉身碎骨。杀。给他死。别跑。让你看不到明天的日出。喝。呀。嘿。哈。」后头全是舞刀弄剑时会发出的吆喝声。
无戒不难想象当时的情况,李求凰独立面对刀光剑影,身旁无人保护,他是如何如何的危急,又是如何如何的惊慌失措……
「多少人?」
「四个,一人砍我六刀,最高瘦的那个砍最用力,我胸口那道就是他赏给我的。」李求凰很会记恨,谁对他不好,他记得恁牢。
无戒握握拳,光瞧李求凰胸前那道伤口就知道那刀砍下时有多重,如果他在场──如果他那时在场,他一定能替他挡下,一定能!
「你如何脱危?」
「就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运气正好,遇到路人,他们就撤退啦。」李求凰说得轻松,那样的生死关头,他少少几个字就带过去,听在无戒耳里──好沉。
「不会再有下一次,绝对不会。」无戒坚定道,望着李求凰,两人沉默半晌,无戒娓娓再重复,这次更肯定,「绝对不会。」
李求凰听见无戒的话,他心里震了一震,感觉心脏正要从伤口蹦出来,跳得特别明显、特别活跃。不过他没有发愣太久,他弯起薄唇,一直笑到连双眼都瞇成弯弯的缝儿。
无戒的承诺,让他之前对无戒背叛的愤怒,消除得干干净净,就这么轻易,轻易得连他自己都吃惊。
他向来不是好主子,从不做体恤下人的善德,会背叛的下人压根没有可用之处,舍弃了也没啥好可惜,反正天底下的好奴才多得是,不差那么一个,他也不相信有哪一个人对他李求凰而言是不可取代的存在。
然而就在无戒将范添血牙丢在桌上,决绝转身离去之际,他头一次脑子里浮现的是自己玩得太过火的反省,而无关无戒的背弃。遇上围刺,他想的也不是任何人,脱口求救的人名,也是无戒。
就连在昏睡后醒来,看见无戒在床畔没走,他竟然笑了。
他还以为应该是无戒对他这个主子忠心耿耿,他之于无戒是不容撼动的「天」,他从不曾想过,原来他也会对一个「可有可无的下人」产生一些些信任和一些些依赖……
「你也不会有命再有下一次了。」他可以给无戒机会自新,但不接受第二次的背叛,尤其是他越信任,而再遭背叛,他的怒气会加成。
「对,我不会有命再有下一次。」无戒反复李求凰的话。
李求凰以为无戒是乖乖听进他的教训,没想到无戒却缓缓补上──
「因为要伤你,必须先让我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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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戒的失职,最震怒的人不是李求凰,而是爱子心切的当今圣上。
触怒龙颜的下场,当然是不容说情的斩立决,可是李求凰一句话便救下无戒的性命──
「我这个当主子的都没要怪他,旁人凑什么热闹?」
「旁人」那两个字刺激了圣上,他差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要李求凰不许将这两字冠在他这个亲爹身上,足见在圣上心中,李求凰的地位胜过一切,李求凰的随口一语都能呼风唤雨、惊天撼地。
没有李求凰点头,谁也动不了无戒,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当今圣上也一样。
「十七爷!十七爷!范家那个书生师爷又来了!」登儿奔进内堂,隔着珠帘禀报。
李求凰正在换药,裸着上身,坐在榻上让无戒包扎伤口,荳儿进来时,他正闭眼假寐,听见她嚷嚷也没睁开,只随口回绝,「打发他走。」
「可是已经好几回了,他说非见您一面不可。」
「打发他走,打发不了就拿竹帚『打』发他走。」李求凰挥手要荳儿退下,不想为芝麻小事多费唇舌。
待荳儿领命退下,无戒才开口,「没脸见范家师爷,是吧。」拿了人家两桌金砖却没帮忙救人,现在人家师爷心急如焚找上门来,干脆来个相应不理,这等小人行径让他不由得冷嘲。
「我现在破相,脸上这么多刀痕,当然没脸见人吶。」李求凰替自己找了完美借口,故意扭曲无戒的语意。
无戒目光扫过李求凰脸上只剩淡淡粉色的刀痕。在皇宫里什么没有,就是奇珍异药最多,随手一罐都大有来头,不是千年雪莲膏就是万年雪蛙精,圣上担心宝贝爱子毁容,天天派人赏来药水药膏药粉,抹着抹着倒真抹淡了疤痕,看来李求凰要恢复俊美外貌只是时间上的小问题。
所以李求凰拿这点搪塞实在太过牵强。明明就是对范家师爷有愧,不敢与他面对面。
「你这种推拖方法不能解决问题,范家师爷还是会一次又一次上门来追问营救范添将军的情况,拖得过一时拖不过一世。」无戒包扎好他身上的伤,收妥药罐,又取出其他两罐玉瓶,弹开红布栓,倒出药膏在指上混和,扳高李求凰的下巴,仔仔细细将药膏抹匀在粉色淡疤上。
「无戒,你好啰唆。」李求凰以掏耳动作来说明他真没耐心听无戒说教。
「你别老做这种让我不得不啰唆的事,我就不啰唆。」无戒也很想叹气,他不是多话的人,却为了李求凰一天比一天更多嘴。像现在,他又有满肚子的话要啰唆了,「你无法救范添,就该将你收贿的两桌金砖全还给范府,至少不会落人口实,也让范府师爷拿着那些贿金去找其他人帮忙──当然,你跟着国丈爷一块凌虐范添的事,一定要瞒住,绝口不能提半个字。」
「金砖我用光了。」李求凰无辜地眨着眼,像个纯真小男孩。
「什么?」
「一块也没剩下,用光光了。你都不知道,天下第一楼的收费很惊人吶。」
「天下第一楼?」很耳熟的名字……无戒眸一瞠,「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