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左丞相的孽子上勾栏院去寻花间柳时将一名俏生生的小鸨儿脱光绑在床上凌虐,我见义勇为,在他的酒菜里下迷药,顺势也剥光他的衣裳,把他绑在勾栏院门外大柱边,我想他醒来也会很生气,应该也会找我寻仇。」本来左丞相的孽子应该不会知道是他李求凰干的好事,不过他一时兴起,在那孽子脸上提诗落款,暴露了身分。真是失策呀,呵呵。
见义勇为?这四个字不合适李求凰说出来好不好!明明就是他自己也去勾栏院嫖妓,还掩饰什么清高呀?!──无戒嗤之以鼻。
「咦?我好像还在父皇面前污蔑了哪个人呀……是参知政事吗?还是提刑按察使?又好像是东州州尹?西州州尹?南州州尹?北州吧……啧,我忘了,反正得罪太多人了,算也算不出来,先同你提一声,让你心里有个底,省得仇家上门,人数太多,你应付不来。」嗓音继续很风凉,悠悠哉哉的。
无戒越听越是面无表情,眼前那个正将大事说小的「主子」已经将一堆烫手山芋全丢到他身上,然后打了个呵欠,抛下一句「我困了,晚膳记得叫我起来吃呀」之后,就躺回去他那张足足可以容纳二十几人的大床,盖被卧枕,睡得甜沉。
无戒此生从来没有这么肯定过一件事──
他真的讨厌李求凰!
第二章
夜捣守宫金凤蕊,十尖尽换红鸦嘴。
屋外一畦凤仙花,朵朵盛开,几名年轻小宫女们忙着采收花瓣及花叶,打算拿它来染指,无戒伫守在李求凰的房门外,正巧能看见她们的忙碌,却不是很明白她们在忙着什么,直到其中一名小宫女端着小银盆,里头盛着深红色的捣碎汁泥款步走来,停在他面前朝他福身。
「十七爷醒了吗?」
无戒听力极好,房里的动静逃不出他的耳朵,他已经听到李求凰猫儿一般的轻鼾声,彰显着他睡得正沉。
「没。」无戒答完,便又不说话了。
小宫女捧住小银盆,与无戒并立,她脸上有淡淡的红晕,偷瞄无戒一眼,唇边的笑更娇俏了些。
无戒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是怎生的英挺,他从不在意这些,一张好看的外表不如一套凛冽的剑法,所以皮相俊不俊俏这一类的话题,他完全不感兴趣,只困惑于小宫女偷偷摸摸瞟视他的行径,防心甚重的他不着痕迹地握住剑柄,以为小宫女心存不轨。
「这个凤仙花,也叫染指草,顾名思义,它可以用来染指甲,十七爷很喜欢淡一些的颜色。」小宫女似乎觉得两人之间太沉闷了些,所以率先开口。
无戒不答腔,只是听着,实际上他连听也没专注。
「只要将指甲洗净,再敷上花泥,缠上布帛一夜,它的颜色就会染在指甲上,好多天都不会褪色哦。十七爷讨厌太红,所以都只染一次,淡淡的樱花色最是好看。」
无戒淡蹙眉头,他是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但为什么她要对他说这些女人家的事?而且……李求凰那大男人也爱敷这姑娘家的玩意儿?
「我叫荳儿,今年十五岁,你要记住哦。」小宫女摆明就是故意和无戒攀谈,借机认识他。
又是没头没脑的天外飞来一句。无戒发觉他真的不懂女人这种生物──不过他下颚一紧,神情紧绷起来,因为他听到屋内李求凰翻身的声音。
果然──
「无戒,水。」李求凰果真醒了,还没下床就先使唤人。
他是贴身护卫,不是贴身小厮!
「无戒,快一点。」李求凰的嗓音闷闷哑哑的,像还埋在软枕里。
小宫女看着无戒,这种眼神让无戒觉得难堪,他当然可以继续杵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地当门神,只是他更清楚,李求凰比他更拗,他会一直赖在床上呼唤着他的名字,一直叫一直叫一直叫,叫到他狼狈地在全府里人的目光中为李求凰奉上一杯水为止。
无戒推开房门,屋里几扇窗子透进白亮的阳光,照射在一排澄澈琉璃圆珠串成的珠帘,有浅浅七彩的晕华成形。越过偌大的前厅,无戒倒杯温茶,挥开珠帘,玎玎清脆的珠玉琅珰煞是好听,他却无心欣赏,跨出半圆形的雕饰花门,进入另一处同样宽敞无比的内室,这内室几乎是戒门习武场的一半大小,足以让人在屋子里俐落耍满一套拳法。
瞟见满地散落的书籍,无戒举足迈过,向来总是习惯干净整序的他在这些时日的「调教」下,竟也已经能对屋里的凌乱做到视而不见,不再像之前有几回忍不住动手替李求凰整理,然后不到半刻又让李求凰弄得更乱,将他的心情也弄得恶劣。
他直挺挺走近床前,高大的阴影覆住趴卧在床的李求凰身上,李求凰闭着双眼,唇畔带笑,明明醒了还是赖在枕上,比女人更柔亮的黑绸长发披散在他脑后及臂膀间,惊人的细腻远胜过他身上的薄丝被。
贴在软枕上的那张面容,稚气的一点也瞧不出来醒时会变得多轻率放纵。
一直等到李求凰缓睁黑睫,瞳仁里净是笑意地瞅无戒,无戒才惊觉自己竟看着他有些发傻了。
无戒窘迫地撇开目光,将茶杯递上。
「无戒,你真可爱,脸红了吶。」李求凰趴着不动,只有活灵灵的眸子最有活力,其他全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是清醒的。
「胡说,我脸红什么?!」无戒知道自己不可能脸红,也没道理会脸红……吧?
「我怎么知道你瞧我瞧到脸红是怎么回事呢?」一大早就先戏弄戏弄无戒,神清气爽!这是这些日子来李求凰找到的另一项乐子,尤其是将无戒撩拨到怒目横眉,打破那张无波无绪的冷颜,他就有得胜的快感。「是因为我的美貌吗?」
无戒瞪他,默不作声。他一点也不想回答这种烂问题,可惜李求凰的兴致全绕在这上头打转。
「拥有我这种俊主子,你在众师弟妹面前很能抬头挺胸,是吧。光我一根指头就将大伙都比下去了,是吧。主子完美、下人沾光,这千古不变的道理我懂我明白,不过你不要太兴奋,逢人便夸我好,这样我会羞赧的──」
会说出这番话的人,绝对不懂羞赧这两个字怎么写!
无戒从不在师弟妹面前提及李求凰这名主子,不像他的小师妹,好不容易众师兄弟相聚片刻,她便兴奋难耐地说她的主子多温雅多体贴多善解人意,几名师弟也都跟了不赖的主子,独独他,以李求凰为耻,师弟妹吵着要听他描述主子的大概,他也说不出口。
至少他无法说:我的主子以贪污敲诈索贿为荣。
「你到底要不要喝水?」无戒掌里的茶杯已经握上好久,吵着要喝水的人是他,现在不急着喝的人也是他,说这么多自褒的无耻话,也该渴了吧!
「呀,我正渴着呢。」李求凰为无戒的「体贴」而轻笑,微微挺身,唇瓣微张,等着无戒喂来。
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行径已经懒惰得令人唾弃,李求凰更高一段,连喝口茶都不肯伸来贵手。
无戒绷着脸,将杯缘抵在李求凰唇间,方便他一口一口缓啜。
明知道这种行为只会让李求凰更无法无天,他却拒绝不了……不,不是拒绝不了,绝对不是,是因为无法拒绝。对,他是身不由己的,谁教李求凰是他的主人,他才不是心甘情愿为李求凰作牛作马,他是不得不!
无戒说服完自己,说服完他喂水给李求凰的举止都是迫于无奈,才放松了脸庞线条,注视李求凰饮水的模样。
不说话的李求凰,可爱许多……这是无戒看着他时,心里浮上来的念头。
李求凰每回一开口都让他无言以对,想反驳他却又没有好口才,只能暗暗吞忍,而面对他的吞忍,李求凰不懂适可而止,反倒更得寸进尺。
说着话的李求凰太骄傲,即使口气慵懒仍然掩饰不了,尤其他说话时的眼神,总给人格格不入的深沉──嘴里说着笑,唇边漾着弧,那双眼偏偏就带着冰冷的疏远,更显得他看待任何事都不够真心。无论那时的李求凰说着多自以为有趣的话,他的眼都不曾真正在笑。
「十七爷,要更衣了吗?」小宫女荳儿清脆的娇嗓在帘外恭敬问。
「要,让无戒来就行了。」李求凰说这话时故意冲着无戒甜笑。
「我不是婢女。」无戒立即寒声拒绝,双臂环胸,反抗地甩开头。
「万一有人趁更衣时捅我一刀,我哪可能避得掉,而你又哪可能来得及救我,到时岂不是呜呼哀哉?所以如此近身的着衣工作,当然由你接手最是恰当。无戒,这整座府里,我只信任你一个吶。」李求凰轻声说,虽然口气诚恳,但是有多少真心诚意有待商榷。
无戒不是那么好哄诱的人,他不会傻到相信李求凰只信任他一个,况且这番话,李求凰定是对不少人都说过,所以才会脱口得如此麻利──摆明就是训练有素,常常练习。
小宫女荳儿将一整套繁琐华丽的衣裳端至无戒面前,他瞪着衣裳像在瞪妖物一般。李求凰已经从床上坐起,赤裸无瑕,只剩丝被盖住下身,一脸兴味地等待无戒听话。
瞪眼并不能让那件华裳被烧成灰烬,它还是在无戒的面前,腰带上缀点的颗颗珍珠都反照出他铁青的脸庞。
蓦地,早晨一阵料峭凉风从窗口拂进,床幔吹得翻飞如浪,李求凰喉头一痒,咳了两声,肩头随即多出一件白绸衫;就在他微微发怔,挑动削细剑眉的同时,自己的双手已然被套进袖里,系绳飞快扎妥,无戒眉心锁皱得好似他正被人拿几百把利剑架在脖上,做着不情愿的事儿,但偏偏十指俐落为李求凰整理衣领、拉平衣襬,再披上绣金锦纹服,一切动作是那么一气呵成。
与其说李求凰在享受无戒的服侍,倒不如说李求凰像个被娘亲一边叨念天气冷、一边努力添衣的无辜孩童更贴切。
才短短工夫,李求凰已打扮得妥妥当当,无戒将蹀躞带缠在他的腰际,蹀躞带上悬挂着一串贝珠,一块晶莹通透的福寿白玉,及一块金牌御令,再增添数分贵气。
「无戒,你很得心应手嘛。」李求凰不吝啬赞美人,不过听在无戒耳里却没有被夸奖的喜悦,这句话反而像猛雷突降,轰得无戒无地自容──
他一点也不想得心应手,真的……
他一点也不想因为这种事被夸赞,真的……
小宫女荳儿正要为李求凰梳发,李求凰扬手阻止,一记眼神让荳儿聪明意会,双手捧上象牙梳到无戒鼻前。
「你──」无戒也明白此举所代表的意思!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李求凰压根是打算拿他当小厮用!
「快些,我们还得上国丈爷府里用早膳,没闲工夫拖磨。」李求凰透过铜镜与无戒目光交会,明白无戒眸里浮现的不解,李求凰笑道:「收了满满两桌的金块,也不好真的啥事也不做,总得做做样子,骗骗范将军一家,所以咱们上国丈爷那儿去喝喝茶,再假意回复范将军府,说国丈爷不放人,如此一来,既已为人费心奔波,但力不从心,相信范将军在九泉之下也是会体谅我的。」
不,无戒认为范将军做鬼也会来找这等丧尽天良的家伙索命。
「你的意思是,你收了范将军家人的贿,却不想替他们出力救人?」无戒已经瞇起双眸,脸色难看。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道理连五岁孩童都知道!
「救人很累吶。」李求凰说得冠冕堂皇,彷佛这个理由就足以掩盖任何丧尽天良的坏事。
李求凰侧身拉过无戒的手放在自己的发际,带领他以象牙梳梳顺长发,无戒一心只想责备李求凰的歹行,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开始动手替李求凰梳起一头黑长发。
「既然如此,你一开始就不该答应人!」
「是他们苦苦哀求我,我才勉为其难答应的。」李求凰继续理直气壮,一点也没有反省或歉疚。
明明就是被金砖块收买得很快乐好不好!哪里有什么勉为其难?!
「你答应范将军家人会尽最大心力为范将军洗脱罪名,那日你是如何拍胸脯撂豪语,我听得一清二楚。」他是活生生的人证。
「会说大话的人多得是,还不都是嘴上说说,你还当真呀?」李求凰真不敢相信无戒的单纯。「再说,国丈爷与范将军,谁权贵谁势微,一眼就瞧得明白,我犯得着为了一个老将军得罪高高在上的国丈爷吗?我放着好日子不过,与自个儿过不去,又不是傻了──无戒,你生气啦?」他瞄见无戒嗤之以鼻。
当然生气,李求凰对他来说是异类!李求凰的思想,李求凰的行径,甚至是李求凰的歪理,都与他的处世风格大相径庭,换成是他无戒,只要是应妥了救人之事,即使得冒生命危险也在所不辞,哪像李求凰,收钱收得比谁都干脆,推托也推托得比谁都干净。
「属下不敢。」明明连声音都在鄙视人。
「不敢就好,但不要拿我的头发出气,梳这么用力,很疼的,无戒。」
闻言,无戒才看到自己正握着象牙梳在替他梳头,而且因为拿捏不好力道而微微扯红了他的头皮。
无戒暗自咒骂自己,但是咒骂声音太含糊,连他也分辨不出来他究竟是咒骂自己不由自主当起下人为他梳发,还是咒骂自己太过粗鲁地弄伤了他。
李求凰率先从铜镜桌前站身,满意地撩过自己的长发,赏给无戒一抹浅笑,那笑容竟有几分的不同以往,只是当他再度开口时,笑容又变了质──
「走吧,准备去和国丈爷『嘘寒问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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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丈府的早膳由一碗珍贵的鲍鱼粥开始,不请自来的李求凰胃口极好地吃掉两碗,还顺便逼无戒也吃掉两碗,吃完还不忘再讨一杯参茶漱漱口,自然的神态摆明就是将别人家当自己家。
一个是当今皇后的亲爹,身分崇高不在话下。
一个是圣上最最宠爱的十七儿,周遭巴着多少想贪求青睐,盼着一步登天的达官贵人,气焰绝不比人削弱半分。
李求凰与国丈爷就这么隔桌对望,两人眼中都有算计,两人唇角都带阴谋,只是两人都在等待对方沉不住气。
「十七皇子还没告诉老夫,你一早上我国丈府所为何事?」国丈爷最后还是略逊一筹的那方,因为他若再不开口,李求凰几乎已经打算在他家的太师椅上补顿好眠了。
「叫十七皇子不是太生疏了吗?论辈分,求凰还得敬您一声外公吶,算算咱们都是一家人,热络点吧。」李求凰反客为主,笑得如蜜一般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