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夫摇了摇头。
“王爷平日里纵情声色、气血两亏,早落下了虚症,看似精神奕奕,却是掏空了身子,气弱王极、神思昏沉,这一病自是不起了。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似抽丝,况且他沉屙日久,哪里是那么容易好的?
“总管且耐些心思,这药用下去,时间长了,自然见效。”
纪凌听了这番胡诌,直气得七窍生烟,什么叫“时间长了,自然见效”,分明是在放弄玄虚,骗了诊金,还哄人傻等。
纪葆衡连连点头:“每夜都要劳您过府,亲自喂药,实在是辛苦了。”说着拱了拱手:“您也是知根知底的,我家老工爷单留了这一脉骨血,纪家的传承可全落在小王爷身上,还请您多多费心。”
胡大夫躬身还礼,他身量臃肿,这一弯腰,屁股正撞列纪凌身上。
纪凌火冒三丈,抬腿去踹他,自然踹不到,一怒之下,倒把左掌心里那支蓍草给生生捏断了。
对面的纪葆衡匆地瞪圆了双眼,望定纪凌,颤颤巍巍叫了声:“王爷!”
胡大夫闻言,周身一抖,转回头去,身后立了个人,面似润玉,不怒自威,不是纪凌又是哪个?
再看床上昏睡的却又是一个纪凌,一时间惊怖交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纪凌这才知道谢清漩给自己蓍草的用意,原来折了这草,便能现形,当下指了胡大夫的鼻子骂道:“好你个老糊涂,蒙到我门上来了?活腻味了不成!”
想这胡大夫本就受了惊,再被他这么凶神恶煞地一吓,双膝一软,竟晕倒在了床边。
纪葆衡到底老成,虽是临危却丝毫不乱,走近前来,细细打量纪凌:“小王爷,是你吗?”
回头他又看了看帐中:“这……这是怎么回事?”
纪凌冷哼:“你还算个有眼的,认得你主子。”
纪葆衡见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知道这确是自家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了,“咕咚”一声跪到地下:“王爷,这到底是怎么了?您可吓死奴才了!”
纪凌一撩袍子,在床沿坐定了:“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你也别问。我且问你,二十年前我父亲种下紫藤时,你也在吧?”
纪葆衡点了点头,脸色泛白,眼珠子游移不定。
纪凌见他这副光景,晓得底下必有文章,厉声喝问:“每次提到那事,你都是这个样子!遮遮盖盖,到底藏些什么?今天不说个明白,你这条老命就交代了吧!”
纪葆衡却咬定了牙关:“老王爷吩咐过,我不能违命。”
“我就不是你王爷了?”
纪凌有心撒气,再一想,这么闹下去不知要拖到几时去,拖过了时辰便不好办了,只得压住了怒意,放缓了口气:“你且来看。”说着“哧啦”一声扯开了衣襟,直露出盘满紫藤的胸膛来。
纪葆衡倒抽一口冷气,探出手来,想摸又不敢摸:“这是……”
纪凌摇了摇头:“眼下我遇了魔障,能不能寻出原委,脱出险境,就看你说不说真话了。”说着,紧紧盯住了纪葆衡。
老头犹豫再三,叹息一声:“罢了,老王爷要我瞒您,归根结底是为了您好。”
他说着,“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老王爷,有什么不是,异日我到了地府,再跟您交代。”
纪凌赚他罗嗦,催他快讲。
纪葆衡这才一句三叹地,将二十年前那桩旧事吐了出来。
原来纪凌的父亲本是位悍将,一心念着先平天下再置家业,十数载戎马倥偬,待到封王加爵,娶妻纳妾已过了而立之年,原指望快快添些人丁,谁想妻妾连生七子,却没一个能活过周岁的。
直把个王爷急得寝食难安,四处打听延续子嗣的偏方秘药,哪知什么怪方儿都试了,还是留不住一点血脉。
如此又过了几载,忽地来了个云游的道上,给王爷起了一卦,说他杀戮太多,命中本已无子,若要延续香火,只有偷天逆命。
纪凌的父亲一口应承,说是泼出了性命,也不能让纪家绝后。
那道士听了,便拿出个瓷壶,说是里头封了株树苗,只要养活了此树,便能得子,只是这树用不得水浇,得用活人的鲜血去灌,灌上七七四十九天,等壶嘴里冒出芽来,这儿子便算是得上了。
想那王爷原是个刀口舔血过来的,从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虽觉荒唐,却也舍不得放过机会,便命人拿过根空心的细竹来,一头削得利如刀锋,再喊进个丫头,掐住她脖子,把根细竹一头直插进她喉咙去,另一头接在壶口上,将鲜血度入壶中。
说来也奇,那瓷壶不过是寻常茶壶大小,本该装不得多少水,可哪知那丫头的血流都流干了,壶里的血竟是一滴都没溢出来。
王爷原是三分信,此时就有了七分,留那道士住到了府中,之后连杀四十八人,凑满了七七之数,待到最后一天,这茶壶口果然冒出一缕细细的柔芽。
那道士领了王爷,把树苗移到后花园里,是夜夫人便梦见紫藤缠身。
次日唤过大夫诊脉,确知是害喜,可把个王爷开心坏了,恨不能设个神坛把道士供起来才好。
怎料再找那道士,却是踪影全无,单觅到封书信。信里说:这孩子周岁之前会取两条性命。
王爷并不在意,渐渐也就忘了。
九个月后,夫人临盆,先是丫头来报,说生了个儿子,王爷正高兴呢,接生婆满手是血,哭着便进来了,问她话,她也说不出,单是指了产房发抖。
王爷无奈,只得冒着犯忌的险,进了内室,扑鼻便是浓浓的血腥。
两个丫头软在地下,牙床之上全是鲜血,那夫人早翻了白眼,一个肉鼓鼓的婴孩伏在她颈间睡得酣甜。
王爷抱起那孩子,这才发现,妻子喉咙口有排深深的牙印,皮肉都翻开了,再看儿子,小嘴边糊满了鲜血,掰开嘴唇一看,竟生就一口细米白牙。
两个丫头缓过神来,扑上前去,哀哀哭诉:“少爷……是个吸血的妖物。”
当晚王爷召过纪葆衡秘议此事,商量定了,把知情的丫头婆子一并叫来,赐酒毒杀,纪葆衡套了辆牛车,趁着月色抛尸坟岗,结了这场公案。
一晃又是一年,眼瞅着儿子周岁日近,王爷清算了田产、家业,又嘱咐纪葆衡善待公子,直如托孤一般,把个纪葆衡吓得神魂不宁。
到了纪凌周岁那日,王爷把儿子抱进房门,落了锁去。
纪葆衡蹲在屋外,从日上三竿直守到星月在天,过了子夜,还没动静,实在熬不住了,战战兢兢拿了钥匙开门一看,又是一地的鲜血。
王爷横在地下,没了气息,小公子趴在他身上,正玩得开心,听见响动,朝着纪葆衡嘿嘿一笑,露一口血牙。
事隔多年,纪葆衡说到此处,仍不由打了个冷颤,再看纪凌,脸色也是刷白,眉间罩了层阴云。
纪葆衡不由噤了声,半响呐呐道:“大抵便是这样,老王爷怕您知道会难受,才要我瞒你。”
纪凌闭了闭眼,按紧了额角:“那道士长得什么模样?”
“我想想……”纪葆衡垂了头,攒紧眉心思量了一阵,这才“哦”了一声,拾眼却不见了纪凌。
风过窗棂,一室萧瑟,纪葆衡环顾四周,喃喃道:“王爷……你在哪儿?我想起来了,那道士蓄了三缕墨髯。”
这句话纪凌却是听不见了。
***
纪凌睁开眼,一炉香恰燃到尽头,青烟未散,屋里静悄悄的,四面白墙隔出一室寒素,也隔出了一屋子的清净,不见荣华,亦无血腥,彷佛逃出生天般,纪凌重重地吁了口气。
对面的谢清漩静静坐着,他相貌本就清俊,隔了袅袅的烟雾望去,明净之外,又添了几分仙气,益发令人自惭形秽,纪凌有些心虚,竟不敢看他了。
纪凌原是个不知“惭愧”二字怎么写的主儿,纵然入了这暗华门,给人指了鼻子骂作妖物,他也未深以为意。
人做得糊涂就有这项好处,既是糊涂的,便也没了责任,肩头、心头都是轻的,无挂无碍、没心没肺,倒也活得逍遥。
可一旦明白过来,就似东施临镜,千般的丑处生生堆到眼前,想不看却也晚了,闭了眼,也闻得到自个儿身上的腥臭。
纪凌垂了个头,眼光落在谢清漩的青袍上,十根玉白的指头静静伏在那里,洁净无匹,别说人命了,这双手怕是连个血点子都没沾过吧!
纪凌心里一阵恍惚,声音也有些哑了:“原来……我……”
“你不必告诉我什么,”谢清漩应得极淡:“自己的事,自己明白就好。”
纪凌怔了怔,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然而谢清漩的眸子是空的,无情无欲、无喜无憎。
谢清漩早就说过,他能还给纪凌的是一个明白。
纪凌没有想到,他给自己的真的就只有一个明白,除此之外,纪凌的善恶福祸,他竟连听都不想听。
纪凌心里一阵阵翻腾,苦辣酸涩混在了一处,满腔郁卒无以消解,一扬手,把香炉、卦筒全扫翻到地下,“这算什么?你跟我算是撇清了?!”
谢清漩抿紧了唇,并不说话。
窗外风弄芭蕉,秋声瑟瑟,眼前灯影绰绰,满室凄惶。
两人一时都没了言语,说到底,是聚是散,谁又真能做得了主?世事如棋局,他和他都不过是一粒棋子,进退生死,都由不得自身,不赊不欠,便是难得。
梆子声里,夜色由浓渐淡,星移斗转,雄鸡唱过,又是一天晴明。
谢清漩轻咳了一声:“天亮了吧?”
纪凌正要答话,却听窗外“扑愣愣”一阵响,窗纸上映出个玲珑的影子,忽扬着翅翼,纪凌心里一动,赶在谢清漩之前打开窗户,把只雪白的鸽子捉了进来。
谢清漩知道瞒不过了,也不拦他,反补了句:“师父的信绑在鸽子脚上。”
“早看到了。”
纪凌说着,解下那个小小的纸卷,铺展平了,纸上粗看一片洁白,仔细看去却刺满了小字。
纪凌凑到窗边,一个个字地辨读过去,看完了,把个字条掷到谢清漩脸上:“这是什么?!”
纸片极薄,撞到眉间,轻轻飘落。谢清漩接住了字条,摸索一遍,仰起脸来,容色不改,“你看不懂吗?我跟宕拓派再没瓜葛,三口后子忌带小汐过来,他会送我们出这暗华门。”
纪凌怒极反笑:“你倒是个知进识退的聪明人!你跟你师父两把算盘打得啪啪响,都拿我做筹码呢,你肯做我三个月师父,换的也就是个自由身吧?”
“是。”谢清漩答得干脆。
纪凌浑身发抖,抓过那个人,一把推倒在榻上,“那我呢?你就把我扔在这局里了?我不信,我不信你真那么忍心!你敢说你对我没一丝情意?!”
谢清漩也不挣扎,轻轻叹了口气:“我走了,对你只有好处,须知‘无欲则刚’,性命是你自己的,切莫受人摆布。”
“无欲!无欲!你单知道无欲!冷情绝欲地过一辈子,跟个死人有什么差别?你总说‘听天命,也要尽人力’,可你现在一走了之,哪里尽了人力?”纪凌越说越急,越说越气,两只手也不安分起来。
那人越是轻描淡写,纪凌心里越是焦灼。他早迷了前路,到如今又失了归途,能抓住的只有这个人了。
这人是冷的,却也是干净的,是决绝的,却也是良善的,只有他可以解他的渴,也只有他可以给他一点安心。
成妖也罢、入魔也罢,只要留得住这个人,纪凌怎么都认了,可他入戏了,他却要抽身。
纪凌不懂运筹帷幄,也不懂未雨绸缪,他只想抓住片刻的欢娱,牢牢捂在掌心,恨不能捂成个天长地久、永世永生。
衣裳褪下来,两个身子都是热的,压过来的是贪,吮进去的是恋,谁比谁清明?谁比谁痴缠?谁又比谁放浪一些?
言语总是云山雾罩,人心更是叵测迂回,只有情欲最是坦诚,有几分便是几分,骗不过他人,也瞒不住自身。
痴缠已极,纪凌伏在谢清漩耳边低低地道:“你真要走,我拦不住,也不会拦……我只问你,异日我来寻你,你认我不认?”
谢清漩身子一颤,还未开口,却听那门板给人敲得山响:“谢清漩,我进来啦!”话音未落,和着阵凉风,房门洞开。
纪凌想抓东西遮掩,奈何被褥早被蹬到了床下,不由破口大骂:“陆寒江,你给我滚!”一抬头,却愣在了那里,陆寒江身后,那面色苍白,紧紧握着嘴的女孩,正是小汐!
陆寒江见了纪凌也是大惊失色,一拧身抱住小汐,将她的脸死死摁到胸前,“别看!我们出去。”
小汐像是懵住了,整个人僵成了块木头,由人摆布。
陆寒江推着她一点点地往外挪,才移了两步,忽听她尖声叫唤,身子一弯,往地下滑去。陆寒江刚要去扶她,她猛一挥手,袖底翻出道白光,蹭过陆寒江的左颊,便是道血口。
陆寒江心道“不好”,也顾不得疼了,扑过去捉她,谁知这丫头动起来势如脱兔,不等陆寒江喊出“小心”二字,已到了纪凌跟前,双手猛送,把道银光钉进了纪凌的胸膛。
事发突然,纪凌倒没觉着疼,单觉着胸口发冷。
他伸手去摸,碰到个刀柄,攥着刀柄的两只手正在簌簌发抖。
纪凌抬起头来,正对上小汐那张泪痕淋漓的脸,小丫头死死咬住了嘴唇,满目怨忿,颤抖的刀尖送过来的是钻心之痛,纪凌看得出来,她恨自己入骨!
小汐手腕一翻,拔出匕首,滔滔红浪汹涌而去,浓稠灼热、腥气逼人,纪凌身子一歪,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寒江骇得脸都白了,刚冲到床前,却见纪凌身上生出层淡淡的紫气来,荧光流火、璀璨非常。
陆寒江急着救人,也顾不得许多了,伸了手就去扶他,哪知手掌才沾到他衣角,便如受雷击,“啪”的一声,被弹到了七尺开外。
随着“咯楞楞”一阵急响,纪凌的伤处竟爬出几枝枯藤来。
不容小汐眨眼,那藤条便攀上了她的颈项,女孩拼死挣扎,那藤萝却是越缠越紧、越绕越密,小汐张大了嘴,也只发出了几声“咿呀”。
他们这通闹,谢清漩都听在耳中,却恨眼盲,弄不明白,更插不上手去。
此时听小汐叫得凄惨,他也急了,循声摸去,这才发现小汐给藤萝缠住了。
谢清漩一边叫着“纪凌”,一边去扯那藤萝,可这股枯藤纠结狰狞,坚韧非常,他又失了法力,哪里拽得断?
陆寒江上前帮忙,却也是杯水车薪,又挨了一阵,小汐双目翻白,气息渐弱,眼见一条小命就要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