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得极快,阿笙不及低头,眼光跟那公子一碰,登时飞红了脸,又被爷爷拽了一下,当真就拜了下去。
等了半天,也不见那公子来扶自己和爷爷,阿笙有些气恼,抬头一看,却见那公子怔怔望著青衣的先生,精光湛然的眸子里阴晴不定,似有万语千言,偏又咬紧了唇,一句不吐。
几个人或站或跪,一时间都僵在了原地。
倒是那个长袍客呵呵一笑,把秦三跟阿笙都搀了起来,又走到青衣人面前,笑著问他:“一向可好?”
青衣人称了谢,轻叹一声:“寒潭石室竟也拘不住你们?”
只这淡淡的一句话,便惹恼了那贵公子。
他一把扯过青衣人,厉声喝问:“你就这么不想见我?要是我真给那水牢拘住了,要是我没赶到,你哪来这说话的脑袋?”
他越说越气,低头恰见红衣人的尸身横在脚边,抬腿就便是一通狠踹,直将那尸体踹了个血肉模糊,污血四溅。
秦三跟阿笙见了,俱是周身发冷。
青衣人虽看不见,听动静也知道那公子在做什么,可他既不劝也说不拦阻,只微蹙了眉尖,听凭那公子胡闹,转过脸喊了声:“秦大夫。”
秦三迎了上去,青衣人从怀里摸出个白玉扳指,递给老头:“事情既是闹出来了,药店怕是开不下去了,我这里有个信物,你且拿了,去宕拓岭找个叫黎子忌的,他见了扳指,自会妥善安置你们爷孙。
“宕拓岭虽不繁华,却也是个乐业之所,雷焰派的人无法轻易上得岭去,可保一时的太平。不知老人家意下如何?”
秦三攥著那扳指,好半天才说出句“谢谢”,声音一颤,老泪便下来了。
“敢问先生名姓?再造之恩今生纵是难偿,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先生。”
青衣人握了他的手,只是微笑。
“能化险为夷是您命里的定数,福报也是您自己种下的,我不过是借他人之力,顺天行事,又岂敢居功?时候不早了,快快上路吧!”
秦三兀自抓住那先生的衣袖不肯放手,长袍客见了,也上来劝慰。
第十四章
好容易说服了老头,阿笙收拾好细软,长袍客帮著牵出了这家的牛车,又自街头雇来个车夫,谈好了价钱,将那一老一少送上了车去。
眼见牛车就要动了,老头犹不甘心,打起帘拢,攥著长袍客的手问:“那先生到底是谁?”
长袍客微微一笑:“他叫谢清漩。”
车夫长鞭一甩,牛车吱吱咯咯消失在夜色之中。
陆寒江回到药铺,谢清漩还在原地站著,纪凌大概是闹够了,鹰也收回去了,正虎著个脸坐在凳子上。
陆寒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由长叹一声。
想想这纪凌也著实好笑:心急火燎,要死要活地找了一个月,真见著那人了,却是除了撒气斗狠再说不出一句好话,世人所谓的冤家便是这么回事了罢。
若是放著不管,只怕这两个化了石头都不肯挪个半步。
陆寒江只得咳了一声,道:“雷焰派的人不定什么时候来呢?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们也走吧!”
谁知那纪凌脾气上来,竟是连他都不理了。
倒是谢清漩点了点头,称了声“是”。
陆寒江原本对谢清漩有些成见,但今日看他为人处事,谦谨之外,更兼胆识,便生了几分好感,见他答应得痛快,越发是高兴,顺著嘴问:“可要回去收拾些东西,再一起上路?”
谢清漩淡然一笑:“哪有什么东西,身家性命全在这里了。”
陆寒江点了点头,一手拉住谢清漩,一手拖过纪凌,出了店门。
门外的老槐树下拴了两匹骏马,陆寒江解开缰绳,跳上一匹马去。
纪凌却横著眉,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陆寒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弯下腰对著谢清漩伸出手去,“你我共乘一骑吧!”
话音未落,纪凌掹地扯过谢清漩来,抱著那人便上了马。
陆寒江实在憋不住了,不禁仰天大笑。
那两匹马不单模样神骏,脚力更是不俗,转眼出了城郭,又行了一程,夜风过处,稻香悠悠,但见路旁田垄起伏,阡陌交织,却原来到了个小小村落。
陆寒江勒住马,问纪凌:“我们去哪儿啊?”
纪凌哪里答得上来,他这一路颠簸不过是为了个谢清漩,眼下人是找到了,下一步该做什么,他却全无打算。
还是谢清漩接过了话头:“先找个农家歇息一晚,明早再作计较吧!”
三人便下了马,寻找借宿的人家。
乡下的农户歇得都早,这一眼望过去,家家黑灯,户尸瞎火。
陆寒江是个豪放的性子,也不管会不会扰人清梦,随便挑了户人家,把院门拍得山响,院子里的狗跟他内应外和,吠了半天,才有人拖著个鞋,踢踢踏踏地过来了,“吱呀”一声开了门。
陆寒江说明来意,又往主人手里塞了些东西。
那农夫打著哈欠,将三人让进院子,牵过两匹马,拴到院中,又指了西首的厢房道:“被褥我待会儿抱给你们,空屋却只得两间,公子们挤一挤,将就一夜吧!”
陆寒江闻言便笑,催著主人去取油灯被褥,见农夫进了主屋,轻咳一声:“我睡觉打呼,没人受得住,你们都别跟我挤了。”说著,又撂了句“我先睡了”,几步窜进了厢房。
纪凌跟陆寒江结交已久,却不知这人识相起来竟是如此拙劣,倒比不识相还叫人尴尬。
他原不避讳这些,但恐谢清漩著恼,偷眼看去,只见那人脸色淡然,不喜不嗔,显然也没往心里去。
晚风徐来,吹得谢清漩衣袂轻扬,带出一派神仙风姿,纪凌心头不觉一动。
一个月的思量反覆、怨恨恼怒,到了这刻竟是烟消云散,眼前心底只剩下这么个轻飘飘的影子,若有若无,若即若离,抓不住,团不紧,爱不得,恨不能。
纪凌攥住谢清漩的手,刚要说话,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却是主人拿了棉被灯盏过来。
那人道了声:“公子们随我来。”便踢开了房门,进到屋中,点上油灯,理床铺被,转眼把屋子拾掇整齐,这才抱了另一堆被褥,去隔壁安顿陆寒江了。
纪凌掩上房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灯花劈啪作响。
谢清漩坐在桌边,眼睛空蒙蒙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纪凌走到他身后,看见他脖子上缚著的红纱,不由伸手轻抚:“你就算准了我会救你?”
谢清漩微微一笑:“我只算出一炷香后那爷孙俩的救星会到,却不知是谁。”
“真有命相之说吗?我总不太相信。”纪凌长眉轻扬:“若真是注定了虚惊一场,你又何必以身涉险?”
“虽是听天,却不可由命,总要尽几分人力。不管信与不信,有的总还是有,天网恢恢,谁也脱不出去。”
纪凌闻言冷笑:“你既是这么明白,怎么不算算自己?”说著把他拉起来,揽到胸前:“你跟我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谢清漩闭了双眼,任由他上下其手,“有什么好算的,总不是好结果。”
纪凌正来劲呢,给他这句冷话一刺,新伤勾著旧恨,当下就恼了,掹地将他推到床上,整个人压了上去:“是啊,沾上你的男人都没好结果。我是一个,黎子忌是一个,还有多少?你数都数不过,算都算不来了?”
纪凌劈手扯开他的衣物,手往下探,一把拿住了他的要害:“看看你,就这点出息!我知道你是个闷骚的东西,却不知你明里暗里一般的浪!
“你有什么好?姿色不过尔尔,眼睛又是瞎的,不知情,不识趣,整天板个死人面孔……”
纪凌越说越恨,手下得也格外地重,谢清漩却咬紧牙关,不作一声。
纪凌捏住他下颔,想逼他呻吟,眼光落到那水色的唇上,心旌动荡,不由度过舌头,与他两相痴缠,谁知这一旦缠上便放不得手了,怨也好,恨也好,部丢到了一边,情热如火,只争朝夕。
两人分开也有一个月了,谢清漩多少有些不惯,纪凌却是一刻都等不得了,硬生生推了进去,谢清漩低呼一声,死死咬住嘴唇。
纪凌见他忍得辛苦,倒起了几分柔肠,下头放慢了节律,又捧过他的脸来,轻抚他的唇瓣,“不疼吗?放开。”
谢清漩吁出口气,纪凌俯下身来,跟他耳鬓厮磨,手掌一路下滑,到得他胯间,轻拈慢转,极尽温柔。
谢清漩渐渐情动,蹙紧了秀眉,呼吸也甜腻起来。
纪凌贴在他耳边,轻轻问他:“告诉我,哪里最舒服?这里?……还是这里?”
谢清漩却按住了他的手,哑声道:“不要……”
纪凌只当他推脱,笑著含住了他的耳垂:“跟我装什么?舒服点不好吗?”手指翻转,谢清漩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纪凌轻笑出声:“看,你是喜欢的。”
“是喜欢,”谢清漩说著,一根根掰开了他的指头:“所以,更不能要。”
纪凌紧紧盯住他,灯影下,谢清漩颊边情潮未褪,低垂的眼睫却透出清冷。
纪凌不是没见识过他变脸的功夫,却没想到在这情热如火的当口,他也冷得下脸来,自制到了这个地步,真叫人不恨也难。
“你不要舒服对吧?好,我成全你!”纪凌说著,摁紧了谢清漩的腰,猛地撞了过去,他本是个下手没轻重的主,此时硬下心肠,动作间全不存顾惜,直把身下的人往死里揉去。
谢清漩哪经得起这个?周身一颤,委顿床上。
纪凌压住了他,一味狂荡,渐渐觉得交合之处如蜜里调了油,濡湿腻滑,真真销魂噬骨,伸手去摸却沾了一手的鲜血,这才知道自己弄得太狠,伤了他,再看谢清漩脸都白了,却偏是眉锁情烟,唇含欲焰,不自觉地露出一派淫靡艳色。
纪凌一时心乱如麻,不懂他,也不懂自己,爱恨欲念全掺在了一处,胸口又痛又酸,贴过去,轻呼谢清漩的名字。
谢清漩仰起头来,雾蒙蒙的眸子落在他脸上,纪凌明知他看不见自己,心里还是一阵惊悸,股间一麻,竟先泄了出来。
觉著纪凌抽身去了,谢清漩背过身子,缩到了床角,过了一会儿,身后环过双温暖的臂膀,谢清漩只道纪凌粘著他一会儿就要睡的,便也不以为意,谁知那手却爬到他胯间摩娑了起来。
谢清漩叹了口气:“你不累吗?”
纪凌哼了一声:“你还没来吧!总得帮你放出来。”
谢清漩的脸登时就热了,有心去推他,却是怎么都抬不起胳膊。
随著纪凌手里的动作,谢清漩喘息渐重,只觉纪凌一身汗涔涔的肌肤贴著自己,无比粘腻,却也无比缠绵。
纪凌像是说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说。
他嘴里的热气一阵阵喷过来,暖融融,痒酥酥,合著他指间的节奏,叫人身子麻了半边。
“纪凌……”
谢清漩脖颈一仰,纪凌的手指湿了。
纪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屋子里漆黑一团,油灯早熄了,他朝身边摸去,被褥间尚有余温,人却不在。
他一骨碌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房门开了一线。
纪凌胡乱穿上衣服,又披了件袍子,出得门来,天上已是云开雾散,露出一轮皎晈的皓月,把个院子照得清明无比。
槐树下立了个人,一身青衣,随风翩跶。
不等纪凌走近,谢清漩侧过头来:“是你?”
纪凌应了一声,两人一时无话,倒有几分尴尬。
纪凌面上泛窘,只恨月色太好,叫人连个心事都藏不住,转念一想,谢清漩是个瞎子,就算自己脸上打翻了染缸,他也不会知道,这怕竟是全无道理了。
正胡思乱想间,谢清漩捂住了嘴,一阵猛咳,眼见他指间渗出丝丝血色,纪凌低呼一声,手一伸就把他拢到了怀里。
谢清漩强压住咳嗽:“不碍事。”
纪凌一边帮他擦拭嘴角的血迹,一边骂他:“这还不碍事?怎么就那么不顾惜自己?这条命来得太容易了?”
谢清漩微微一怔,却笑了:“是,借来的命,确实来得太容易。”
纪凌唯恐他再抖出一堆玄虚的道理来,点住了他的唇:“管他容不容易,有口气在,总比没好。快进去睡吧!”
谢清漩摇了摇头,“睡不著,我再待一会儿。”
纪凌拿他没办法,只得脱下袍子,给他披上,又恐他受了风寒,抱著他转了个向,帮他挡住夜风。
谢清漩也不吭声,由著他照顾,半晌,低低地叹了口气:“纪凌,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纪凌抱定了他,冷笑一声:“记得,你的心不给人。”
“既然知道,”谢清漩说著,轻轻推开了他:“就别玩这些虚情假意的把戏。”
纪凌听了这话不怒反笑。
“谢清漩,我总觉著你无爱无恨,无喜无惧,寡淡得都没了人味,今天才知道,你也有怕的东西。你怎么就那么怕我对你好?”纪凌说著,托住了他的下颔:“你怕什么?怕自己会食言,对我动了心?”
谢清漩拂开他的手:“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纪凌望向谢清漩,恰巧他也仰了起脸来。
两人四目相对,却是你中有我,我中无你。
谢清漩的眸子空蒙蒙的,淡定虚无,真有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尘世间的声色爱欲都入不得这双眼,他看不见,也不要看。
纪凌伸手去碰他的眼睛,刚触到睫毛,谢清漩的眼皮跳了跳,纪凌指尖微麻,胸口没来由地一阵酸软,不禁叹了一声:“这双眼当真什么都容个下?生下来就这样么?”
“是,我落地就是个瞎子。”
谢清漩背过脸去,“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屏绝了浮华,心眼才开。”
纪凌惊问:“你当真天生阴眼,只见鬼,不见人?”
谢清漩摇头:“怎么可能?我做法时能见鬼,一来是靠了仙家法术,二来也是借了定魂珠的神力。我说的心眼,是卜者的天资,所谓天机难测,不是随便哪个拿了命书便能推断的。”
谢清漩平日惜字如金,即使吐个只言片语,也极少谈及自身。
纪凌难得听他提起这些,新鲜之外,更觉出些亲昵,就想哄他乡说几句:“怎么会去学了算命?”
“一个男子,纵是瞎的,也得有立业的根本,不学算卦又能学什么,难道去读书考功名吗?这就跟行商贩货一样,也是一行,只是别人卖油卖盐,我卖天机。”
纪凌闻言便笑:“顶玄虚的一件事,竟给你说得这么俗,不过,也对。可你怎么就知道自己有这天资?”
“别人十卦九不准,我十卦九中,这还不够吗?”
“十卦九中,那还是有算不到的喽?”
谢清漩怔了怔:“时运无常,天机叵测,自然有算不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