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将主仆二人引至坐上,奉上佳茗。
不多时,三个描金攒花的食屉摆上了桌面。
小厮急着回去,真想提了食屉便走,再看王爷却是一脸悠闲,托着个瓷盏,若有所思。
“你瞧那先生,可觉得面善?”
“哪个先生?”
小厮想了想,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算卦的那个?不觉得呀,没见过吧。”
王爷蹙了眉尖,“我倒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一般,可是怎么想,却也想不起来。”
“那就回了府,慢慢想吧!”
见王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厮急了,“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测字先生,您想那么多干嘛?他总不会是您前世里的故人吧?”
王爷一扬眉,精光湛然的眸光直扫过来,小厮被他看得一抖:“我胡说呢,您别往心里去。”
王爷搁下茶盏,往外便走。
小厮见他肯回去了,长长地舒了口气,提了食屉追上主子。
及至两人翻身上马,小厮才觉出异样,“您往哪去?王府在那边,这是出城的路!”
“我们去十里铺。”王爷说着,嘴角一勾,轻轻笑了,“既然他说会认我,那我就让他再认一回!”
等主仆二人再回到十里铺,已是正午时分。
细雪初歇、云淡风轻。
一轮赤日拨云而出,照在两人身上,竟有几分春意。
转过街角,便是那个孤零零的测字摊,那先生看来倒也悠然,双手拢在袖子里,半合着秀目,似睡非睡。
王爷远远地便下了马,把缰绳丢给小厮,背着手踱到卦摊跟前,轻咳了一声。
先生闻声,抬起眼帘,一双空蒙蒙的眸子对了王爷,“您又来寻故人了?”
明知他看不见,王爷脸上还是一热,一撩袍子,在摊前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你怎么知道是我?”
“您是贵人,吐息敛气不同寻常。我虽眼盲,心还不盲。”先生说着,微微笑了。
望着那人恬淡的笑颜,王爷胸中一阵翻腾。
耳边这话,眼前这人,似是相识,又如陌路。
心头层层叠叠,俱是前尘旧事,可细细分辨,却都是些浮光掠影,抓不拢,团不住,理不清,更道不明。
半晌,王爷长叹一声:“我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你了,可我相信你我不是初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先生吟罢,长眉一挑,“我倒觉得,与其相识,不如初见。”
王爷怔了怔,转而大笑:
“好个‘人生若只如初见’!”
王爷手一挥,吩咐小厮取过食屉,在卦桌上铺排开来,又亲手斟了两盏醇酒,递了一杯到先生的面前。
“喝下这酒,我便交了你这初见的朋友。”言毕,他一仰脖,先干为敬。
那先生并不说话,听到王爷将空盏顿在桌上的声音,略一沉吟,端过酒盏,也是酒到干杯。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忙着过节,到得午后,街上行人都没有几个,更没人来看相测字了。
先生索性收拾了卦筒、命,跟王爷吃起酒来。
他话虽不多,酒量却是好的,又遇上个能饮的对手,两人杯来盏去,从午时直喝到日薄西山,把几瓶酒干了个涓滴不剩。
推开酒盏,先生站起身来,拱了拱手。
“承蒙厚意结纳,在下铭记。我就住在离此不远的朱家巷口,门上挂着八卦镜的那户便是。
“今日是三十,府上想必摆下了团圆宴,我不敢留您,来日若得了闲暇,还请登门一叙,我当备下水酒,以待佳客。”
王爷闻言便笑,“既有好酒,何必再等?我这就跟你去喝个痛快!”
这话一说,把个小厮急得汗都出来了,眼巴巴看着王爷,“先生说得是,府里都等着您呢!”
王爷抓过那先生的褡裢,把卦筒什么都扫了进去,头也不抬,“什么团圆宴?七大姑八大嫂的,规矩多多,好不烦人,今年我要过个清净年,你要不乐意跟着,要不一个人回去吧!”
小厮给他咽得差点哭了出来,“一个人回去?那不是讨打嘛?”
先生听到那小厮语带委屈,也帮着劝解,奈何那位王爷打定了主意,偏不回府。
小厮万般无奈,只好帮着收拾了东西,牵着马匹,跟着主人,去了先生家。
三人行不多时,就到了朱家巷口。
先生拄了竹杖,挪到自家门首,小扣门扉,“吱呀”一声,便有老仆打开了门,将三人让到院内。
小厮举目四顾,眼前一个小院、一溜窄屋,称得上是篷门陋室了,洒扫得却甚是洁净。
院子里光秃秃的,倒是搭了个棚架,植了株紫藤,隆冬天气,纠结的藤蔓间无叶无花,覆了层薄雪,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王爷瞧见那紫藤,“咦”了一声,“你也种着紫藤?我前些年也买了株栽在家里,这花虽素了点,看着倒还亲切。”
先生淡然一笑,并不答话,转过身,吩咐老仆备下菜肴。
那老奴年纪虽大,动作倒还麻利,不一会儿,冷盘热菜都上了桌。菜色自是平平,但屋里烧了暖炉,又烫得热洒,倒也一室春意。
先生先请王爷上座,又将老仆和小厮都叫了过来。
他笑着道:“贵客登门,照说不该让客人跟仆从同席,可我平日起居全仗福伯照顾,日日与他饭同钵、食同桌,今夜又是新春,更要吃个团圆饭,倒不如我们四人一桌,图个热闹。”
王爷听了,略略一楞,便也点头,“无妨。”
老仆从容落座,小厮却蹩到了屋角,怎么都不肯过来,期期艾艾地望定了王爷:“爷,我哪敢跟您同一桌吃饭,回去不给扒了皮才怪?”
王爷横他一眼,“大年三十跟着我私逃,你这层皮怎么都保不住了,不差这一椿。”
见那孩子眼都吓直了,他才笑了,“快过来吧!主人家最大,先生既然请你,你还不赏光?”
四人这才团团坐定了,举箸把盏,共贺新春。
先生家的菜肴虽是寻常,酒却是上好的陈酿,入口绵香,后劲十足,那老仆跟小厮都是量浅之人,酒过三巡,便有些顶不住了。
再饮得几杯,老仆“咚”地趴在了桌上。
小厮更好,“哧溜”一声,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王爷见状便笑,他酒量再好,喝了一天,也有些耳热了。他再看身旁的先生,却是面白如玉、神清气爽,丝毫没有醉态。
王爷不禁叹息,“你一点都不醉吗?”
先生微笑,“我从未醉过。”
“从来不醉?那喝酒还有什么意思?你啊,就是太过清醒了……”
屋子里暖暖的,酒气氤氲,身边的人低垂着眼帘,橘红的烛光落在他脸上,忽忽闪闪,王爷忽然觉得自己醉了。
酒不醉人,醉人的是那似曾相识的茫茫前尘。
他知道他认得他,然而他想不起来,怎么都想不起来。
王爷伸出手去,想碰那人的唇,指尖还没触到温腻的唇瓣,外头“碰”地一声巨响,将两人都震得一惊。
“劈劈啪啪!”
窗外接连的爆响,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放爆竹呢!”
王爷向后一倒,靠上椅背,“你放过炮竹吗?”
先生苦笑,“我落地便是个瞎子,只有听别人放了。”
“我也没放过。”王爷说着,对着昏睡的小厮,轻轻踹上一脚。
“都说我是千金之体,要小心,要小心,连个爆竹都不让我放,年节岁末的,倒是一班奴才玩得开心。”
先生微微笑了,忽觉腕间一紧,已被王爷攥住,但听那人兴致勃勃地道:“走,我们放花去!”
屋外皓月如霜,先前又落过阵细雪,分不清哪是雪色哪是月影,直把个庭院里作了银台琼阁。
王爷将先生扶到紫藤架下的长凳上,安排他坐好,又取了花炮,线香过来,笑着问他:“有鞭炮、也有烟花,先放什么?”
先生摇摇头,“我看不见,什么都好。”
“那先听响吧!”
王爷言罢,引燃了串长长的鞭炮,胳膊一甩,抛到院中,随着“啪啪”的爆响,大红纸屑四下纷飞。
王爷越放越高兴,将些个爆竹一溜烟地排开,一个个点了过去,一时间,急响如雷、硝烟漫天,好不热闹。
爆竹声歇,半天都没听到新的响动,先生自疑惑,右手却被捉进个温暖的掌心,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被塞进了手中,仔细摸去,是支线香。
“我带你点烟花。”
王爷说着,搀着先生到了院中,轻轻按着他的肩膀,跟他一起蹲下:“来,把手伸出去。”
晃了半天,线香终于对上引线,“哧”的一声轻响,引线顶端冒出了橘红的花火、王爷忙把先生拽开,退到了紫藤架下。
“碰”地,烟花炸开,华丽的光带直冲云端,到了半空散作繁星点点。
“这烟花是紫色的,一点点坠下来,像紫藤花一样。”王爷叹了口气,“可惜你没见过,紫藤开花是极漂亮的,一开便是一片,远远看过去,像层紫色的云霞,如火如荼。”
先生颔首,“春日里我常坐在紫藤架下,落花掉到手上,又轻又软,幽香淡淡……”
王爷扳过他的肩膀,“你也喜欢紫藤?”
先生低眉应道:“是。”
“为什么?”
先生略略沉吟,半晌淡然一笑,“宛如故人。”
子时已至,家家户户辞旧迎新,四下里爆响连连,各式各样的烟花、爆竹,把个静夜炸开了锅。
王爷心里也似燃起了簇簇花火,恍惚迷离,乍惊乍喜,前世也好,今生也罢,这四个字入耳入心,遂了旧愿,又引出新问,他不禁握住先生的肩膀,“前世里你我是什么人?”
先生动了动嘴唇,只可惜爆竹声太大,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王爷靠到他唇边,侧耳再听,话没听到,却有两瓣温软贴上了脸颊,柔腻如花,翩翩若蝶,轻轻一点,倏忽而去。
王爷登时楞在了原地,只觉着脸庞上那点温热,慢慢晕开,从颊上直暖到心窝,滚滚前尘、种种痴缠、点点爱恨,纷涌而来,如潮如浪、拍得人阵阵晕眩。
渐渐地,王爷心中澄明起来。
他记起来了!眼前是他!
那个让他愁肠百转、求之不得、舍不下、忘不掉、爱不得、恨不能的他!
“是你?”
王爷托起他的下颔。
先生淡舒秀眉,并不答话。
王爷也再不容他说话,俯下身去,紧紧地吻住了他。
只计今生,这是他第一次吻他。
若要算上前世,这张唇他却不知尝过多少遍了。
可是不管是一遍,还是一百遍、一千遍。
他只知道,这两瓣嘴唇间藏了花蜜,莫说此生,便是轮回千次、万次,他都尝不够,更放不开。
邻家燃了花炮,“哧溜溜”礼花升天。
夜色里绽出丛丛银花,到了半空又散作银星点点,纷纷零落,柔柔地里住那拥吻的两人。
好半天,王爷才松了嘴,却舍不得松手,把个人牢牢地箍在胸前。
先生淡然笑着,他的眼眸还是空蒙蒙的。
可王爷知道,这一次,他的眼里有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