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脸来,他盯紧了谢清漩,“谢清漩,你是个知天命的,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捏在谁手里?你有没有替自己算过,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
谢清漩微合眼帘,“福薄命蹇,没什么好算的。”
“你是自知大限吧!”黎子春说着,双臂忽地一振,身形急转,平地登时卷起股罡风。
纪凌恐黎子春要伤谢清漩,扑了过去,用身子把谢清漩紧紧地护定了。
但听耳旁“呛啷啷”一阵乱响,狂风暂歇,再看殿中,一片狼藉,弟子们一个个白刃脱手、跌倒在地。
玄武王静立原地,望着露台方向。
纪凌爬起来一看,原来黎子春并未逃走,而是退到了露台上,夜色沉深,云暗风急,那人长身玉立,衣袂当风,似仙似魔,说不出的诡异。
众人重又围拢过来,但忌于黎子春的法力,均不敢上前。
纪凌不畏凶险,正想往外冲去,却见玄武王已越众而出,站到了黎子春对面。
“你引魔篡位的事,不日便会传遍暗华天,这暗华门中再不会有你的容身地,跑到哪里,都是杀声一片。留在岭中,倒还有条生路,你也知道,我不喜欢赶尽杀绝。”
黎子春冲着他微微一笑,“这分厚意我心领了,只是,霜,未到终局,请看我再落一子。”
说着一抬手,指住了谢清漩,“你这个人,心冷似铁,子忌待你一腔赤忱,也没换到一分情爱。我岂会真信了你的死心榻地?你不是最喜不赊不欠的么?今个儿我就跟你把帐算明了!”
纪凌虽是不明就里,可听了这话,也犹自心惊。
纪凌拽过谢清漩,想将他藏到自己身后,却听“嗖”的一声急响,眼前划过道青辉,莹若明星、灿如珠玉,直照得人神思恍惚。
纪凌的眼光不知不觉就缠了过去。
只见那道青辉在空中打了个弧,轻轻悠悠落定在黎子春的掌心,原来是颗琉璃般通透的夜明珠。
纪凌痴痴望了那珠子后,只觉热血上涌,一颗心“噗通、噗通”直跳。
周遭的人影,声响都模糊了,天地间只有那一点光勾魂夺魄,亮得可心可意,照得人目眩神迷。
好半天纪凌才觉出有人在拽自己的衣服,他心里厌烦,伸手去推那人,推倒是推开了,脸上却挨了一下,火烧火燎的疼痛。
纪凌不由闭了下眼,这才听到陆寒江冲着自己大吼:“快看谢清漩!”
纪凌迷迷糊糊低头一瞧,却见谢清漩倒在地下,额头破了个洞,鲜血汨汨地朝外直涌,脸上已没了人色。
纪凌茫然地望着地下的谢清漩,眼前的男人清秀苍白,算得上好看,却又是那么陌生。
纪凌依稀记起他和他的一些纠葛,自己跟他有过肌肤之亲,伤害过他,也喜欢过他,可是,那些事为什么都如此淡薄。
喜怒忧惧,混杂成一片,遥远而隔膜,心里空落落的,纪凌蹙起了眉尖。
陆寒江抱起谢清漩,递到纪凌面前。
纪凌木然地将人接了过来。
紫柯扑上前来,探过谢清漩的鼻息,哭得泣不成声。
纪凌依葫芦画瓢,也到谢清漩的鼻底摸了一遍,指底一片冷寂,再没有一丝热气。
纪凌渐渐明白过来,怀里的这缕幽魂,徘徊世间,辗转五载,今朝终究没有逃过,烟消云散。
“纪凌!”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纪凌循声抬头,正对上黎子春的眼睛,可他的目光只在黎子春脸上滑了一下,便胶在了黎子春掌心的明珠上头。
陆寒江看纪凌这副痴样,猜着那珠子有些玄机,放声喝道:“黎子春,你作的什么妖法?”
黎子春冷哼一声,“我不过收回颗定魂珠罢了。”
陆寒江闻言更急了,直推纪凌,“快把珠子夺回来,抢回来谢清漩就有救了!”
纪凌却似充耳不闻,望定了那珠子,脸上渐渐泛出些迷离的喜色。
“别枉费心机了,定魂珠取出来,就再塞不回去了。”黎子春说着哈哈大笑。
“你以为他喜欢的是谢清漩吗?他迷的不过是这粒定魂珠罢了,二十年前魔王被缚,元神给炼成了两份,一份植入紫藤花种,另一份封在这颗宝珠里头,这两份元神天性相吸,仲不离伯,伯不离仲,”
“纪凌贪的只是神珠,那谢清漩不过是个装饵食的钩子罢了,拿掉了香饵,纪凌根本不会看他一眼!”黎子春说着轻轻扬手,明珠拖了条华丽的光带,翻飞流转,艳色潋潋。
黎子春压低嗓音,似惑如劝:“纪凌,来,吞了这珠子,从此你要什么有什么,再不会求而不得!”
纪凌眼色痴迷,正想扔了尸首,去取定魂珠。
玄武王飞身上前,食中二指一并,直点他眉心,断然喝道:“别去!吞了定魂珠,你就会入魔!”
说者玄武王推了纪凌的脸,逼他直视怀里的谢清漩,“这人因你获罪,负故友、绝亲缘,废了一身清白,为了不让你入魔,把性命都交代了!你好好看着他!他叫谢清漩!喜欢的不是那个珠子!是这个人!”
纪凌轻轻念了声“谢清漩”。
玄武王点点头,攥了他的手,带他去抚谢清漩的脸颊,“是,他叫谢清漩,这就是他……”
“好凉……”
纪凌抚过谢清漩苍白的嘴唇。
“跟昨晚的一样软,可那时……是暖的……”
纪凌说着,双手捧定了谢清漩的脸,喃喃低语:“他很少笑,可笑起来很好看……他说他的心不给人,可他一直陪着我……”
玄武王深深叹息:“你明白就好。”
“啊!”
陆寒江忽地惊呼一声,指住了谢清漩。
玄武王定睛一看,不过是片刻之间,谢清漩润泽如玉的肌肤已出现点点灰斑。
谢清漩原是具莹台朽骨,没了定魂珠的庇佑,烂得极快,转眼间肌糜肉腐,再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纪凌的怀里便只剩了一副骨架。
夜色里,白骨森森,嶙峋突兀,煞是骇人。
纪凌把那堆骨头全拢到了胸前,紧紧抱着,嘴里不停念着谢清漩的名字,可谁想那枯骨竟是极脆的,寒风一吹都作了齑粉,四散纷飞。
到头来,他要留他一根骨头居然都那么难!
陆寒江再也看不下去了,朝着众人喝问:“谁跟我去劈了那狼心狗肺的宗主?!”也不等众人答应,足尖一点,掌出如风,奔着黎子春就去了。
陆寒江那些功夫到了黎子春面前,原是不够看的,可他憋了一腔的怒火,气势夺人,倒也跟黎子春拆了两招。
两招过后,便听身后扰扰攘攘,一班子弟全冲了上来,当先一个竟是紫柯。
陆寒江心头一热,更是泼出了性命,跟黎子春相搏。
可法术这东西,比的是道行,不是力气,他们人再多,也架不住黎子春漫拈十指,符飞如雪,转眼间就显出了颓势。
陆寒江心里焦躁,却见凭空里爆出两团紫云,激得黎子春周身一震。
陆寒江回头看去,那踩了紫树,横眉立目的人,不是别个,正是纪凌。
黎子春见纪凌杀来,不惊不怒,反绽出了一脸笑意,“世人都爱层皮囊,可那东西最不长久,前一刻人面桃花,下一刻红颜便作了白骨,爱欲虽是浓腻,可人心迂回叵测,情路步步惊心。”
“只有这种东西……”
黎子春说着,托出那颗明珠:“吞下去,便是永世永生,不离不弃,你做魔王,我坐江山,在这暗华天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岂不是好?”
纪凌望着定魂珠,眼波面柔,嘴角勾出缕痴笑。
黎子春见他入了迷障,知道是时候了,轻轻抛过明珠。
纪凌一抬手,接了过来。
陆寒江、玄武王连声急唤,纪凌却置若罔闻,握着明珠,径自走到了黎子春面前。
黎子春微笑,“把明珠吞了吧!”
纪凌点了点头,张开嘴来,却见他齿间咬着截白骨。
黎子春的脸色顿时一僵,强作镇定,温言相劝:“把骨头吐掉。”
纪凌摇头:“我要他看着。”
说着,五指一并,拧紧了定魂珠:“这是魔物的另一半元神,我若吞了,两半元神合体,魔王出世。可是……这珠子若是碎了呢?”
黎子春眼光一凛,飞身要抢那珠子,纪凌不但不避,反追了上去,手肘一勾,将黎子春牢牢扣住,贴在他耳旁低低问道:“珠子碎了,你我便会同归于尽吧?”
黎子春急呼:“你会魂飞魄散!”
纪凌微笑,“如此甚好。”
随着“喀嚓”一声脆响,纪凌闭上了双眼,嘴里的骨头温润如玉,他果然陪着自己,一路陪到了底。
露台上空蓦地绽出团紫焰,宛如一朵巨大的火莲,刹那间吞没了二人,暗夜里火光激荡,直冲九霄。
众人惊魂未定,平里却起了阵狂风。
凛冽的寒风挟着偌大的雪片直扑露台,“嗖”地一声,将谢清漩的骨粉卷上半空,混入了漫天烟尘。
***
次年早春,宕拓岭中雪融冰消,万物复苏。
玄武殿前的草地上悄悄冒出了两枝新芽。
袄时两抹嫩绿混于杂草间,毫不起眼,及后得了细雨的滋润,两株小树日益茁壮,枝干盘绕,藤蔓纠结,宛如一对交抱人儿。
到了暮春,翠叶柔芽间绽出朵朵娇蕊来。
和风过处,紫英坠落,前生后世、新仇旧怨,到了此时,纷纷飘零,都铺作了一地锦绣。
淡淡的花香引来几只粉蝶,绕着同株相依相偎的藤树,翻飞翩跃,惹春光无限……
全文完
紫藤春华
一百年后。
京郊十里铺。
北风劲吹,细雪沥沥,街道两旁的廊檐下挂满了冰凌,衬了一串串尖头红椒,煞是好看。
但听一阵銮铃轻响,两匹骏马一先一后飞奔而来。
当先那人着一袭描金盘云的长袍,腰板笔挺,容色如玉,眉目间透着股傲气,不怒自威,一看就是个名门公子,后头跟着的显然是个小厮。
小厮一边打马,一边叫喊:“小王爷、小祖宗,大年三十的,您这一大早的要去哪儿啊?快回去吧!府里摆了酒席,要大团圆的,待会老王爷发现你溜出来了,回去我挨板子不算,您也是要挨训的呀!”
那王爷“吁”地一声勒住马,将眉毛一横,“怕回去吃板子?好啊!我现在就给你一顿鞭子。”
小厮双手抱拳,连连告饶,“小祖宗,我怕了你,板子、鞭子你叫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这总行了吧!可这大雪连天的,你究竟要去哪里?总得给我个明白吧。”
王爷听他这么说,倒笑了,“我昨晚做了个梦,在京郊十里铺遇了个故人。”
小厮不由跌足长叹,“我的爷,你竟为个梦找人来了,可这故人究竟是谁?”
王爷白了他一眼,“都说是梦了,哪里知道是谁?只觉得是个故人。”
两人沿着石板街跑了三遍,也没瞅着半个故人。
一街的冰凌渐渐化了雪水,眼看着过了巳时。
小厮想到家里那顿板子,脸越拉越长。
他再看王爷,却仍是兴致勃勃,不禁暗自叫苦,他深知这小王爷最是个不听劝解的,只得挖空了心思,想着如何哄他回府才好。
小厮抬眼间,见那街角摆了个小小的卦摊,眼珠一转,向主子献计,“王爷,那边有个算卦的,不如找他解个梦,总强过我俩顶风冒雪地乱转。”
这小王爷也是个贪玩好乐的,听了这点,便朝街角望去。
但见那卦摊极小,窄桌边坐了个瞽目的先生,年纪很轻,不像是个得道的高人。他长得却极是俊秀,一张脸清雅出尘,让人禁不住想去亲近。
小王爷当下便点了点头:“也好。”
两人到了摊前,王爷把梦说了一遍,又问:“这梦能应验吗?那人是谁?”
先生点头,“您今日便会遇着他,只是这故人不是你今生所识,碰是碰得上的,只是未必能够相认。”
王爷听了,把长眉一轩,“相逢不相识?这遇到跟遇不到,还有什么分别?”
先生淡然微笑,“能遇能识是缘分,能遇不能识也是机缘,缘深缘浅,总须顺其自然。”
小王爷被他缘来缘去一顿说得头晕脑胀,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先生话说得虽然玄虚,容貌却甚是清丽,叫人观之忘忧。小王爷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了人家,竟是错不开了,好在那先生看不见,两下里倒也免了尴尬。
先生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只好先开口,“您还想问些什么?”
王爷楞了楞,张了口,却问出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异日我再来找你,你认不认我呢?”
小厮在一旁猛咳,暗想:我家王爷虽是荒唐,可也不见得喜好男色,怎么当街调弄起个瞎眼先生来了?
那先生微微错愕,转眼间却已定下心神,淡淡一笑,“衣食父母怎会不认?”
小王爷听了这话,道个“好”字。
他拂衣而起,扔下锭银子,带着小厮离了卦摊。
主仆二人上得马去,甩动长鞭,原路折返。
两匹马脚力甚好,转眼间便离了十里铺,转进了内城。
京畿之地,历来繁华,时值新春,熙攘热闹更胜往日。长街两旁,小摊小贩小溜排开,花炮、面人、糖葫芦,红红绿绿,迷了人眼。
小厮一心想着早些回去,哪有功夫去看热闹。
他急催骏马,跑了一程,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不见了王爷,可把他给吓得虽是寒冬腊月,也惊出了一身的汗。
他赶忙跳下马来,沿着来路细细寻去,好半天才在个花炮摊前,找到了施施然牵着骏马的王爷。
小厮拉过主子,低声怨道:“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叫我好找。这里人多眼杂的,万一您有个闪失,我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老王爷砍啊!”
王爷也不理他,点着摊上的花炮道:“这些、这些、还有这些,我都要了。”
摊主遇了大主顾,自是欢喜。他接过银子,将花炮扎成小山般的一堆,交到小厮手里。
小厮边把东西搁到马背上,边撅嘴嘟嚷,“小祖宗,您买这些干嘛?府里要多少有多少,您想看什么花样的,吩咐小的们替您放就是了。”
王爷哈哈一笑,转身又进了街边的万福楼。
这万福楼是京中第一大酒家,京帮菜肴、陈酿美酒,名满天下,不独酒好菜好、店中小二更是练就了双火眼金睛,最会看人下菜,见那王爷衣着华美、气宇轩昂,忙不迭地招呼过来:“这位爷,请到楼上雅座。”
小厮牵了两匹马,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
“我的爷,您又要干嘛?”
话音未落,已有小二堆了笑上前,接过缰绳,“马我帮您牵到后头去吧。”
小厮一着急,脸都红了,“小祖宗,府里摆下酒宴,就等着您回去呢!您怎么上这儿来吃饭了?转过两条街就可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