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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藤缘(下) page 11 作者:朱雀恨

  谢清漩倒是一怔,“师父……”

  “我是一派之主,既在其位,便谋其政,总有许多的不得已。”黎子春说着长叹一声:“可我也是子忌的哥哥,子忌一辈子就看重你一个,我又怎么忍心将你拖进这场恶风波?”

  谢清漩闻言摇了摇头,“师父,您的宏愿未偿,我怎么能走?”

  黎子春长眉一挑,“我有什么宏愿了?”

  “英雄莫不爱江山,师父雄韬伟略,岂能困居宕拓一隅?只是……”谢清漩微微一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明春的魔尊更迭,您谋划得虽好,可玄武王身子怯弱,未必能胜过那三方的魔王吧?”

  黎子春眯起眼来,望定了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师父做事向来稳健,事关江山,自然得押一副十拿九稳的牌,玄武王若是不堪重任,自然得换人坐镇。”

  “荒唐,”黎子春摇头:“别的不说,急切间哪里找得到这个人了?”

  “二十年的运筹帷幄,不算是‘急切间’了。子忌曾跟我说过,二十年前玄武王法力盖世,合该登上魔尊之位,可就在那年冬天,突然来了个异道魔物。

  “此物性情暴戾,功力非常,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一月之内,几乎荡平了暗华天,最后四派联手,围剿了一月才将那东西打了个灰飞烟灭。

  “可玄武王也身负重伤,这才在春天的魇尊争霸中输给了朱雀王,四派感念玄武王的厚德,便将封了魔物元神的神壶交由宕拓处置,而宕拓门中能担此重任的便是您了。

  “清漩妄测:只怕您没有将神壶封印,而是带到了瑞王府,假借纪凌的身子让那魔王还魂,为了就是二十年后横扫四方、一统天下。”

  “好个玻璃心肝的人儿。”

  黎子春嘴角一勾:“你既看得这么透,又侍如何?”

  谢清漩纳头拜倒:“锦绣河山,都落在那魔物身上,这魔物,便包在我身上吧。”

  黎子春漫拈长髯:“另立斩君者,总逃不过个骂名。我图的是江山,你图的又是什么?”

  谢清漩苦笑:“我想明白了,乱世纷扰,哪有什么对错?担不得责骂,也求不到安生,我只图个兄妹平安。再者,也是为了子忌。”谢清漩说着,轻抚指间的白玉扳指:“师父,有什么吩咐,请尽管明示。”

  黎子春略一沉吟,自袖间抛出个小小的纸包,“陆寒江跟得太紧,总是麻烦。”

  谢清漩点点头,摸索着将纸包纳到了手心。

  ***

  车出武泽林,又在峡谷间穿行了一阵,这才到了宕拓岭中。

  纪凌仍是昏沉未醒,时不时口吐呓语,谁靠得近了,他便蹬谁,跟个疯子无异。

  陆寒江心里焦躁,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掀开了车帘,看街景解闷,忽见街角闪过个金字招牌,上书三个大字“清德堂”。

  他心中一动,回头拉了谢清漩道:“唉,那是秦三的药铺。他医术甚好,要不请他给纪凌看看?”

  这原是句病急乱投医的胡话,谁知谢清漩听了,却点了点头,禀过黎子春,马车一拐,当真在药铺门前停了下来。

  黎子春说是不想惊动店家,便没下车,单遣了陆寒江和谢清漩进店去延请大夫。

  二人一踏进店堂,秦三便认出了他们,当下把药材、纹秤全丢了,忙不迭地迎上前来,一边寒喧,一边直着嗓子,让阿笙端茶送水。

  陆寒江一心挂着纪凌,哪有心思喝茶,拖了老头,要拉他去给纪凌诊脉,却是被谢清漩拦住了:“主人一片盛情,却之不恭。”说着,摸索着接过了阿笙递上的茶盅,交到陆寒江手里。

  陆寒江急着要办正事,“咕咚、咕咚”牛饮一番,放下茶碗。

  秦三却抓住了谢清漩的手,一脸忧色,“恩公,你脉象不齐,似有毒物入体啊!”

  陆寒江刚想插嘴,一张口却觉天旋地转,店堂里霎时黑了下来,隐隐听到秦三的惊呼,后脑勺一痛,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陆寒江这一倒便是半个月,等他再醒过来,满院的菊花都落尽了,潇潇秋雨也只剩了个尾巴。

  秦三告诉陆寒江,谢清漩他们急着回玄武殿,留下些诊金便赶回去了,边说边嗟叹不已:“你怎么会中毒呢?一路上到底吃过什么?”

  陆寒江虽然觉着这事蹊跷,可急切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更不想吓着这慈善的老者,只摸了摸脑袋,哈哈一笑,“反正活下来了,管他呢!”

  阿笙刚好端了药进来,听到这话,不免白他一眼。

  陆寒江自己的身子不上心,倒很牵记纪凌,一能下地,便急着要回玄武殿去。

  秦三知道留他不住,给他抓了十来帖药带上,又提了笔去写方子,写了两三遍都撕了,临了叹出口气来:“我还是不放心谢公子,他身上似有奇毒,我也不敢随意开方子,你见了他,万万请他到我这草堂来走一遭。”

  陆寒江答应了,秦三跟阿笙还不放心,套了家中的牛车,直把他送到玄武殿外。

  不多时,却见那人垂头丧气地又回到了牛车跟前。

  秦三不免疑惑:“怎么了?”

  陆寒江摇了摇头,“童子们不让我进去,说我私自逃出山门,有违门规,黎子春已经把我逐出宕拓了。”

  秦三唏嘘一阵,阿笙却将他一把拉上了车来,“如此也好,修什么破道,还是乖乖帮我家卖药吧!”

  陆寒江万般无奈,只得随着秦三爷孙回了清德堂,一心一意当起了店小二。

  小小药铺,生意清闲,却也最是养人,每日抄抄方子、拨拨算盘,再跟阿笙斗上几场嘴,也就把时日挨过了。

  树上黄叶凋尽,西风一卷,就来了场薄雪。

  待这雪花由细变密,年关也就近了。

  这日秦三早早地关了铺子,阿笙备下个暖锅,陆寒江烫了壶热酒,三人团团围坐,刚要举箸,却听外头“咚咚”两声轻响,陆寒江待要去看,却没了动静。

  阿笙心细,侧耳听了听,直推陆寒江。

  “快去看看,有人哭呢!”

  陆寒江只得把门开了一线,却见房檐下真立了条人影,许是站得久了,那人肩上堆了一层雪花,双手捂住了脸,看身形是个女孩。

  陆寒江也不敢去拉人家,只叫了声:“姑娘。”

  女孩抬起张梨花带雨的睑来,陆寒江不由一惊,这女孩不是别人,竟是小汐。

  陆寒江虽不喜欢这娇纵的丫头,可看她形容凄惨,当下起了几分热阳,一把将她拖进屋来,连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小汐也不说话,单是抽泣。

  秦三凑过来,问陆寒江:“这位是?”

  “哦,她是谢清漩的妹妹。”

  陆寒江不提谢清漩还好,一提这三个字,小汐哭得更凶,竟是上气不接下气了,两个男人束手无策。

  多亏有个阿笙在,柔柔地拢定了小汐的肩,将她扶到桌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斟过杯热酒。

  “妹妹先喝口酒,暖暖身子。我们受过谢公子的恩德,只盼有个报偿的机会,妹妹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来。”

  小汐喝过酒,略好了些,望了陆寒江道:“我在这里谁都不认识,只记得你在这个药铺……糊里糊涂,就摸过来了。”说了又哭。

  陆寒江跟她靠得近了,又是在灯下,看她也看得格外分明,只见她左半边的桃腮红得出奇,细细看去竟是有五条指印,脱口而出:“你给人打了?”

  小汐愣了愣,点点头:“我哥打的。”

  众人俱是一惊,小汐抹了把眼泪。

  “我哥……变了,整天跟那个纪凌混在一处,他们的丑事我都说不出口……我劝了他几次,他都不理,今天……他居然……居然打我!”

  秦三爷孙不知纪凌跟谢清漩的纠葛,自然听得一头雾水。

  陆寒江想这两个也不是外人,便将前前后后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阿笙听了默默无言,秦三却蹙起了眉头。

  陆寒江咳嗽一声:“虽说两个男人在一起,是有些奇怪……”

  秦三摆了摆手,“你想岔了,两位恩公是缘是孽,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哪容老儿置喙?只是你提到的朱仙镇变故委实稀奇,二十年前,我也经过这么一劫。”

  秦三当下便把二十年前魔物作乱的景况说了一遍,言毕深深叹息:“那真是场浩劫,这东西遇人杀人、遇佛杀佛,真要是魔星出世,只怕暗华门里又是一片血雨腥风了。”

  陆寒江点了点头,“二十年前我刚好在岭中闭关,听门人说过些,却不知竟真是如此惨烈,”

  纪凌的事,陆寒江本就觉着蹊跷,再经秦三这么一点,种种悬疑堆到一处,越想越觉着不安,一拍案板。

  “我总觉着谢清漩有些古怪,怕是要害纪凌!”

  却见小汐一双眸子如刀如剑直刺到脸上,陆寒江晓得自己嘴快了,可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要收也没个收法。

  “是纪凌害了我哥哥!”

  小汐这句话陆寒江自然听不过耳。

  “你知道什么?纪凌对你哥,那是挖心掏肺的好,他们怎么混到一处的我不知道,可谢清漩帮了宗主诓他,总是不对。”

  小汐一扬手,“啪”地把个酒坛子扫到了地下。

  “你又知道什么?你整天窝在深山里修道,你知道那些王孙是怎么横行于世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欺压百姓的?”

  她越说越气,一张粉面涨得通红,情至急处,忽地一抬玉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前襟,薄唇一咬,“哧”地将衣襟生生撕裂,直把个陆寒江唬得面红耳赤。

  小汐厉声道:“看啊!你看啊!”

  陆寒江为她气势所慑,瞄了一眼,不觉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小汐由颈至胸卧了一条刀疤,翻皮卷肉、深入肌理。

  小汐恨声喝问:“看到了吧?这就是那班王孙干的好事!”

  小汐低头掩住了衣襟,眼里落下泪来。

  “我哥跟我自幼相依为命,他总说他是孤寡之命,留不住身边的人,怕我有意外,天天帮我起卦,就连去街上买个脂粉,他都要算过吉凶才放我出门,时间长了,我便烦。

  “那日我明明见他抽出根凶签,却偷偷换成了吉签,骗他放我出去。谁知就这一趟,便遇了混世魔王,那畜生也是个王爷……

  “你说纪凌对我哥好?呸!那种渣子会做什么,我全知道,我经过一遍!……我不从,那畜生就砍我,把我活活砍死!”

  她语音凄绝,陆寒江饶是胆大也禁不住一阵哆嗦。

  “你是鬼?”

  “不,”小汐摇头。“我是人,我哥把自己的命度给了我,自己变成了鬼。我哥那么善良,他不会害人,只有别人害他的分!都是那个纪凌……把我哥变成那样!”

  小汐越说越恨,越说越急,终于一头哭倒在阿笙的怀中。

  房门没有掩实,冷风夹了霜雪扑入,撩到脸上,便是阵刺痛。

  ***

  这天夜里,清德堂中的灯火通宵未熄,小汐随阿笙去睡了,秦三跟陆寒江两个却是推杯换盏,聊了一宿。

  次日清晨,阿笙早早起了床,洗漱完了,到外间一看,不觉愣住了,但见店堂里立着个陌生男子,见了自己还“嘿嘿”直乐。

  阿笙正要喊人,秦三却从柜台后冒出了出来,把条头巾扔给那男子:“扎上!”

  男子依言扎好头巾,再配了身上的短打扮,赫然便是个帮闲模样。

  阿笙看看秦三,又看看他,低呼一声:“你是陆寒江吧!爷爷,你不是说不再用易容术了么!”

  秦三点点头,“事出非常,寒江得回玄武殿一趟,不易容不行。”

  阿笙满面狐疑,“易过容就可以进玄武殿了?”

  陆寒江冲她眨了眨眼。

  “新年殿里要作法,还要备酒宴,人手不够,便会从外头找些短工,我去给伙夫打个下手,总还是可以的。”

  第十九章

  陆寒江毕竟在玄武殿里待过六十年,殿里爱找什么人,摸得倒也清楚。

  执事的童子在三十来个帮闲里挑出五人,其中便有他一个。

  进了角门,陆寒江就跟另外四个短工一起,直接下了伙房。

  这天已是腊月廿九,宕拓派讲究的虽是个清修,可年关岁节也总要排下酒席,好好热闹一场。

  厨房里的活计便格外地重,厨子们忙得恨不能手足并用了,陆寒江他们更是被支使得跟陀螺似的,滴溜溜乱转。

  陆寒江手里忙活着,心中暗暗叫苦。

  他跑这趟可是想看纪凌的,若是给拘死在灶前,能看到的,大概只有纪凌的午饭了。

  正焦躁间,他却听个熟悉的声音在问:“怎么回事?这黄河鲤太腥了,王爷不肯用。”

  陆寒江偷眼望去,那叉着双手的童子可不是碧桃么。

  厨子忙得狠了,恨碧桃添乱,存心怠慢。

  “你不是会法术么?照着你主子的口味变来就是!哦?对了,你被夺了法术?那就太平些吧。”

  另个厨子见碧桃脸色不善,忙陪过笑去,“我们马上重做,您先请回,待会儿好了,我打发人给王爷送去便是。”

  碧桃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那厨子等他走远了,才埋怨旁边的人:“你何苦得罪他?他那主子好不骄横,又有宗主护着,哪里是你我吃罪得起的。”

  陆寒江蹩到这厨子身后,一见他把黄河鲤装盘,便晃到他跟前,果然那厨子指了他道:“你,把鱼给王爷送去。沿着长廊一直走,到了第一个院子右拐,然后……唉……这人呢?我还没说完呢!”

  陆寒江端了鱼一通急行,转眼间就到了纪凌住的偏殿。

  陆寒江叩了叩门,碧桃挑起棉帘,把他让了进去,桌边坐了个人,正是纪凌。

  陆寒江心中一阵狂喜,把鱼搁到桌亡,四下张望,确知这屋里除了碧桃、纪凌再没了别人,当下“噌”地扯去了面具,对着纪凌笑道:“纪凌,你看我是谁?”

  纪凌慢慢地拾起头来,陆寒江跟他对上了眼,心中不觉一凉,但见那人面寒如冰,黑漆漆的定定瞪了人,诡异莫名。

  陆寒江冲他笑笑,“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陆寒江啊!”

  话音未落,纪凌猛地窜起身来,掌出如风,冲着陆寒江的胸口直拍而来。陆寒江拧身去躲,却还是慢了一步,肩膀给他掌风一扫,当下便没了知觉。

  陆寒江又惊又怒,边退边嚷:“纪凌,你糊涂了?我是陆寒江!”

  纪凌却似聋了一般,右手一推,爆出团紫电,朝着陆寒江面门就过来了。

  陆寒江呆在原地,碧桃看不过,拽了他便跑,好在纪凌并不追赶,两人在长廊上狂奔一气,好半天才站定了身子。

  碧桃喘息未定,劈头就是一句:“你怎么回来了?快走吧!他已经不是过去的纪凌了,除了谢清漩,他谁都不认得,简直是个……行尸走肉。”

  陆寒江怔怔地问:“怎么会这样?”

  碧桃叹了口气:“刚回来的时候只是昏睡,偶尔醒了还像个人样。可后来宗主着他跟谢清漩练功,练着、练着,就变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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