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与惊鸿照影之事闹至最后宝亲王府与靖南王府对峙,一直是他们之间化解不开的心结。宝亲王自知靖王不会给他好脸色,收起礼,淡淡道:「照靖叔先前所言,祈情已犯下大罪?」
「不错,祈情自己也承认了。谁想包庇他本王都不允!」
「祈情既然已认罪,便该伏法。」宝亲王冷冷扫了祈世子一眼,「但祈情身属王族,所犯罪行,自有宗正寺审判。熙将依照法令,将祈情直接押回京师。」
「你!」靖王闻言大怒。
他不动怒时已是威仪十足,这一动怒,任性如伊祁也是心头一重,低下头来不敢再看。
宝亲王的目光与脸色一样冰冷,没有丝毫动摇:「熙执掌宗正寺,此事正归熙所管。靖叔既知守法,法令所规,当不至与熙为难吧!」
「好个堂皇理论!这么说你今日定要包庇祈情!?」
「熙不过遵法而行。」
「好!有你这句话,他日我们朝堂上见!」靖王怒冲冲说完,反瞪祈世子:「祈情,你可以走了!」
祈世子看看宝亲王再看看靖亲王,两张都绷得硬邦邦的脸,当真是左右为难,一肚子牢骚加哀怨。宝亲王又不是小伊祁,想打发他之前,自己会先被他打发掉的。
长叹口气,他向靖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起身后,二话不说往外走去。
「难得区区这次这么守法,堪为百官楷模……」骑在马上,把玩着珊瑚鞭,祈世子有气无力地抱怨。
「省省吧!悲壮这个词与你是无缘的!」伊祁的马跟在一旁,马上少年毫不留情地讽刺出气,看向一旁冰着脸的青年时,满眼都是崇拜泡泡,「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摆脱靖南王,轩辕大哥,你真厉害。」
还沉浸于自己悲情壮烈气氛的祈世子马上咳出声来,瞧瞧小云平板的脸,嘀咕道:「轩辕大哥?皇上会哭死的。他千方百计才能让你叫声哥,你这边叫人大哥倒是俐落……」
「你真会破坏气氛!」少年气结。
「反正你也说了,悲壮这个词与区区是无缘的,区区岂可辜负你的期待哪。」祈世子眉开眼笑,珊瑚鞭在手指间灵巧地移动着。
宝亲王瞧了两人一眼,目光落在祈手掌中移动不停的鞭子上——祈每次心下有事时,便会把玩手上之物。
「容易是因为靖王爷原本便无意为难祈。」他慢慢开口,「只要祈肯像平常一样开口反驳,给他一个台阶下,他怎么舍得为难最宠爱的弟子。」
「最宠爱!?」伊祁眉毛已经挑到额角,一睑不能置信与苟同。如果最宠爱的表现就是杀杀杀和动不动便要扔人下狱,他必须说,难怪轩辕家没一个正常人!可能眼前这位也……
偷眼看看宝亲王,撇唇道:「看不出来。」
「如果不是宠爱,祈有九条命也该玩儿完了,哪还能在这废话。」宝亲王说到这,看向祈:「你这么干脆认罪,大抵也是心中有愧吧!」
祈世子马鞭乱挥,东张西望,就是不肯与宝亲王对上眼。态度就像个赌气的孩子,伊祁从没想到祈世子也会有这样情绪化的行为,看得不由一呆。
宝亲王冰冷的脸很难看得出有什么变化。他勒缰停马,顺手递给祈一物。
「还有想干的事便去吧!我在前方等你。」
第二十一回 犹记多情
驱马上了小寒山,南陌随意一转,空荡荡的山岗,一个人也没有。
自嘲笑笑,原想也该是如此。之前的约定,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既知一切都来自阴谋,又岂会如约而至,再度被官兵包围呢?
自己来,也只不过放不下心头那点莫名牵挂罢了。
——你这一路,便没有半分真心吗?被靖王包围时,柳残梦如此问他。
真心是什么,假意是什么,早已分不清了。像他们这种的人,或者,连他们自己本人也未必能明白自己平日里所说的,真心假意到底各自有几分。
山风拂面,凉意吹得衣角飞扬鼓动,目光远近,皆是葱龙绿意,深深浅浅,浓厚深重,本应是让人豪性大发之处……
低低叹了声,掉转马头就要下山,回首时,却见林边站着蓝衣人。
柳残梦换了另外一套宝蓝外袍,原来的那件大约昨夜逃亡时已经完全破烂了——祈一点也不怀疑靖王是有这种能力的。宝蓝的色泽衬得他脸色有点苍白,脸上笑容万年不变,温厚善良,诚恳到祈一见到就想打烂他一口白牙的笑容。
祈到底没有动手。
在边关时,李凌文告诉他要记住一件事:无论如何惜才,都绝对不可以相信柳残梦。没有九王爷的能力,相信柳残梦只是自寻死路。
可是不知不觉间,似乎已背离了小文的叮咛了。
不是最早的针锋相对;也不是后来的尔虞我诈;经过了多番变故,多番生死与共;再相见,却有些不知所以了。
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祈一直在问着,问着自己,也问着柳残梦。
祈没说话,柳残梦也没说话。两人一人马上,一人林下,遥遥相望。
思绪飞远,想起当初客栈相遇,不得已被命运之线扯在一起逃难,开始了孽缘之初;想起夜探朔王府,幽魂林里步步为营,生死关头犹自互相算计,却不得不互相帮助,相互救了对方性命;想起铁甲兵的包围中,他无视众人,撕下衣摆为自己裹伤时平板的脸色;想起山洞那只不知到底熟了还是没熟的叫化鸡,为了拐自己吃下,使尽手段,最后发现叫化鸡的内脏没清;想起天香楼上名姬清唱,群艳争宠,最后却莫名的为他心起意动;想起他化身凌虚子时的装腔作势,被伊祁调侃时的无奈,还有转波阁里,凤五的咄咄相逼,「南安侯」的刻意调笑;想起两人互易性格扮成易洛二府的少年蒙骗萧平,以为得计,却落人靖王陷阱;想起避雨时寒毒发作,他将他抱在怀中取暖时的轻薄;想起为躲避大鹏鸟,两人跳入古井……
这半年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与他之间的纠葛,竟已有这么深了。随手拾掇便是长长的一串。
「没想到你还在。」祈世子终于开口了。
「你不也来了。」柳残梦慢慢走了过来,微微一笑。
祈世子跃下马,身形流畅,黄衫飞舞,换来柳残梦赞赏一眼。「区区是不得不来啊!免得才摆脱靖叔的追杀,又得挡下武圣庄的追杀了。」
柳残梦「哦」了声:「我还以为你最喜欢刺激最爱挑战不可能的事,怎么这么快便投降了。」
「铁人也要补充动力,区区急着回京抱美人去!」祈世子十分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伸出手。
柳残梦接过他的手,慢慢往唇边送,眼睛笑吟吟地看着祈世子。祈毫不示弱,笑得比他更暧昧:「我这只手可是握了半天马鞭。」
柳残梦手一顿,有些啼笑皆非地瞪着祈,好一会儿才道:「世子爱洁成癣,在下十分放心。」说着,将祈的手指送入口中,一口咬下。
「哎!」祈抽了口凉气,「你不会轻点咬啊!」
鲜血自破损处流入柳残梦口内。
感觉到柳残梦滑腻的舌尖在自己指端游移吸吮着,祈不由手指一动,挑逗着柳残梦的舌尖,进而在他湿热的唇内嬉戏。
柳残梦牙齿轻合,想要咬住不安份的手指,却被祈逃开了。
双方这一往一来,本是含着情色的嬉闹,祈却神色一黯,叹了口气,不再乱动。他不动,柳残梦自然也不乱来。
过了会儿,见柳残梦还无意松口,便用力抽回手指:「我当初灌你毒都没现在流的血多。」
柳残梦略一调息,让吞咽下的血内解药流转周身经脉后,睁开眼睛。
「一直想问你,从青城相会一开始,便是故意被擒吗?」
「没人会那么蠢自投罗网的!」祈世子大声说完,想起近来自投罗网的事的确干的不少,不由叹气:「……偏就是我老是干这种事。」
说到这,见手指上的血已经止住,便掏出药瓶来,边涂药,边慢吞吞道:「玉龙雪山定真观天下第一大骗子凌虚子……是当初我、皇上、还有小云三人共用的……在京师行骗的身份。」
柳残梦闻言,不由一呆,好半晌才笑了起来:「这可不是作贼遇上贼祖宗吗……」
祈哼了声:「不用装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你柳公子的化身居然曾经是我的化身!你故意用这个身份,不就想让我主动上钩吗?」
上钩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一不小心意气之争下,又被吃干抹净了一次。祈想着就垮下脸来。
「可是你也早准备了万蛊珠,又利用靖王与朝廷不合的情况,让我一路带着你与无名教见上面。正好让你们一网打尽……」柳残梦笑吟吟说着,自袖里取出两个黄皮纸封,一个略厚,一个略薄。
「这是……」
柳残梦没有直接回答:「三家势力,自四年前夜语昊消失后,一直以朝廷实力最强,单打独斗,无论无名教还是武圣庄都略逊一筹。但到现在,武圣庄的势力转到塞外,合了庆国的实力,若再让无名教接收了武圣庄在中原的势力,则朝廷将成为三家中最弱的一家了。」
祈又哼了声:「武圣庄虽得庆国,但远在塞外,鞭长莫及且有内忧自顾不暇;无名教要接收武圣庄势力,也不是一时三刻便能办到的。天下形势一日多变,岂是纸上谈兵。」
「是否纸上谈兵,你心中清楚。」柳残梦淡淡一笑,「不过,若朝廷能得到武圣庄的势力分布图,先一步接收了武圣庄的势力,则将一跃成为最强,将有实力并吞无名教乃至庆国。」
祈世子眉一动,不语。
「目前三家还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相互箝制。虽是斗争不断,但大乱却不易产生。一旦实力失衡,纵使轩辕本人并无意发动战争,为形势所逼,不得不打铁趁热,动手并吞。」柳残梦顿了顿,摇头,「不过,轩辕到底没有压倒性的优势,无论是并吞武圣庄还是无名教,都不是易与。战争一发生,就不再在他的控制内了。无法轻易停下,有可能是连锁蔓延下去。」
祈世子依然不语,想起十多年前,大青山下,慢了一步赶到的自己,亲眼所见的场景。那遍野伤兵哀鸿,断肢残体,分不出是活着还是死去的肉块,赶也赶不尽的噬尸秃鹰,失去主人而踌躇的战马,血流漂杵的惨状……并不是史书上一句话就能带过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个人的力量在战争前,水远是渺小的。
而付出代价的,永远都不是在朝堂上以言语发动战争的人。
「你与我说这些为何?最爱战争,最想挑起战火的人,不正是你吗?」
「是我没错。但成为单于后,才发现,百姓所寻与我所寻的,永远不会是同一样事物。」柳残梦脸上有着淡淡的苦笑,「庆国由三十六部落合为一国,如你所说,三十六部落并非人心尽归,朝中也尚有许多反逆之声。此情此景,绝非良机,战争在这种时候发生只是徒增伤亡罢了。」
他说着,将手中两个纸封给了祈。
「这是?」祈世子第二次问。
「你要的武圣庄势力分布图。」柳残梦微微一笑,「厚的,是武圣庄全部势力图,薄的,则是扣除七个重点分舵后的势力分布图。」
祈世子一怔,手顿住。
「要拿哪一份交给轩辕,由你选择吧!」
祈世子开始苦笑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今日怎么这般大方了。」
「这自然有两个原因。其一,总不能平白让无名教不费一车一卒便得了所有的好处啊!」柳残梦温厚笑道:「如果煌相信我会轻易交出所有势力,他也就不是无帝了。他既不信,我也不能平白让人怀疑去了是吗?」
……这根本就是歪理,偏也确是理由之一。祈暂时无言以对。
「其二,则是回报你刚才的救命之恩。」
——这个人真的是那个忘恩善变的柳残梦吗?祈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面前站的是不是又是柳残梦的影卫了。
柳残梦见状,继续微笑。「不用怀疑,我虽然一向不怎么真诚,但今天所说之话,全都是真话。你既愿意来,我便也愿意坦白,不过如此罢了。」
说完,转过身去,看着远方的林海。
祈世子看着双手的黄皮纸封,感觉双手上托着的,是力重千钧的东西。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柳残梦突然吟起词来:「这首你有印象吧!」
祈世子知道柳残梦说的,并不是指经集里的印象,当下点了点头:「你画与班布达的自画像上。」
那幅画其实并不重要,但现在想来,却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将这首词记在画上,不过因为,我祖父那里也有一张类似的画和题词,是凤翩翩送与祖父的,词也是凤翩翩题的——我祖父与凤翩翩的故事,你应该听过。」
「江湖五十年来最负盛名的爱情故事,我自然是听过。」祈世子微微叹气,不知道柳残梦到底想与自己说什么。
「我的母亲身上流着呼衍氏的血统,从她嫁与父亲那一刻,班布达单于便让人一直监视着武圣庄,不想让母亲生下流有呼衍氏正统血缘的儿子,威胁到他的地位。所以,我的出生是不可告人的秘密,生下不久便交由远在塞外的祖父抚养,不曾踏人中原一步。后来依依出生,她虽然是女子,班布达单子还是心有提防。寻了借口,让依依到塞外探亲,欲软禁依依。」
——然后就是柳残梦男扮女装,代替依依前往庆国。随后脱身,初入江湖。可惜还没正式展一番手脚,便打赌输与九王叔,化身苏星文代守边关。
这后面经历,祈世子多少都知道,柳残梦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祈世子没想到柳残梦会主动说起他的身世之秘,心下一动。想到塞外那宽广的草原,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雄壮。也只有那样的地方,才能培养出这样一个雄心如火,总想与天抗争的人。
「画给单于的图,其实是仿自凤翩翩送给祖父的画。画就在祖父的书房里,没有亲眼见到,是无法相信如凤翩翩那样的奇女子,也会有这种柔肠百转的时候。祖父看到图时,总会叹气与我说:王图霸业,到头来,也只余一场残梦,何不及早省悟,抽身而退,便不至落得情天恨海了——一世英雄,如传说一般存在的祖父,到头来,也只是个看不破情关的悔恨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