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不错,」一个山贼伸出手来摸摸那小山贼的脑袋,「嘿,小子,我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个名儿!」
「真好……」几个山贼看著那张纸上的三个字啧啧有声。
「大嫂我也要写!」「我也要……」
「我也要写——」「……还有我——」
韩愈拿著一支笔来,就听得旁边的山大王如数家珍,「你小子姓苏,你老爹叫苏三,生下你叫苏小三。」
「……」
「二大王他呢?」
「对啊,二哥叫什么?」
「笨,二大王就叫二大王,还能叫什么!」
「……」,「……」
那山大王笑道,「二弟你姓蓝,叫蓝悠。」
「……九弟你……」
「八弟你小名大枣,你娘送了一只鸡给那老秀才,给你起了个名儿叫张良……你小子坏著呢……老是偷村东老李的东西吃……」
「十弟你啊,你那名可绕口啊,叫什么……你藏米?」那山大王摸摸鼻子,「不对不对,比这个更绕舌……」
韩愈笑笑,在纸上写下「吕沧冥」那三个字来。那排行第十的山贼一把抓过那张纸像宝贝一样揣在怀里。
那山大王笑笑,韩愈偶然一转头来看他的时候,就看到他憨憨的笑容,一边摸著他那蓬蓬的鸟窝头,一边说著一个个小山贼的来历,猛然心中一震,突然觉得这山寨虽然破烂,聚义厅里虽然嘈杂无比,但是却暖意融融。
写完一大堆山贼们的名字,韩愈交代他们把寨子里破掉的椅子凳子都修好,让那称自己有山下有宽敞的房子的山贼把大伙儿带到那里去熟悉一下,等到那一群山贼都高兴地冲出去的时候,韩愈坐下来,铺好最后一张纸,毛笔吸满了墨水,头也不抬地问坐在旁边打哈欠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啊?」那山大王一个哈欠停在半途,闭了嘴回过头来望韩师爷,「你问这个干嘛?」
韩师爷笑笑地抬笔指指那仅剩的纸。那张发黄的纸因为垫在最后,大半张有褐色污迹了。
那山大王看了韩愈半晌,突然笑了起来,挺著胸豪气万丈地吼道,「老子姓雷,叫雷藤!是我爹给我起的名儿!」
韩师爷在纸上写下那两个字,把纸递给他的时候,那雷藤黑黑的大手一下子覆在韩师爷瘦瘦的手背上,韩愈抬起头来的时候,就见他良善而无害的笑容如阳光般夺目,就听得耳边那山大王幸福的声音如洪钟,「韩愈,你他妈的对老子真好!」
*****
藏州,米河县,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开始张罗一天的吃的。
若说是酒家的话,那村子里倒是有三家,大老爷们饭可以不吃,这酒是不能不喝的,酒瘾一上来,真叫馋哪。
再说了,藏州穷是穷,但是那个木材是好啊,连带著酿出来的酒都带有一股迷人的松香味,有的人在村子里日子过不下去了,到了外面去讨生活,大部分就是去卖酒的。
话说那一天,村西的柳老头从村头逛到村尾,拿著一个破破烂烂的酒葫芦走了三家,一个个都摊摊手摇摇头,唉声叹气。
话说那一天,县衙里伙夫回来,向管家小福报告说跑遍了村子里的酒家都买不到酒了。
话说那一天,村子里的人个个都在咒骂著,「哪里来的贼,把村子里的酒都给偷光了!」
「真是杀千刀的,只一个晚上,三个酒家全部的酒都被人搬光了!」
「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贼,什么东西不好偷,偏偏要偷老梁家的酒,害得老梁把他家守酒窖的大狼狗都打死了。」
「真是的……现在这个世道啊……」
「是啊是啊……」
话说那一天,韩愈在县衙里起床的时候,他伸了伸懒腰,打开窗,就看到窗对面的那坐黑风山,那山郁郁青青,想著在那座山里面有一个黑风寨,寨子里有一些蠢蠢的但是十分可爱的山贼,想起昨日那群山贼一个个豪情万丈地称要开酒家赚钱,那一张张憨厚的脸令人感叹,韩愈心中竟突然地挂念起那些人来了。
一定是昨天太感动了。
想著,早上的时候整理完衙门里的事之后,韩愈出了门,不知不觉地竟然往那村子东面走过去。昨日那群山贼商量要开酒家,然后一个小山贼说要提供房子当店铺,昨天下午的时候他让那群山贼去把那间房子打扫打扫,把一些没用的东西搬走。不知道他们整理得怎么样了?
走到了那间房子前面,却见那房子脏兮兮的,房前乱草从生,房顶也长了草,那房门上的锁上红色的铁锈斑斑块块,明显的是好长时间没有人来住过了,也明显地表明了昨天那群山贼没有过来打扫,他叹口气,就知道那群山贼做不成什么事情!
一边摇头一边走,不知不觉中,等到他醒悟过来抬头看的时候,发现自己竟在去往那黑风寨的山路上。
一路寂静无人。
望见前面那凉亭,韩愈进去,坐在那石凳上,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在那凉亭里转了一圈,抬起头来细细观察那凉亭天花板上的雕花,再背著手踱步过去,念出那凉亭红漆柱上两行字:海内安宁,兴文匽武。后土富媪,昭明三光。
念完后沉吟了一会儿,脑海里隐隐的有两行字浮现,在以前他确定自己并没有来过这座山,但是这山里的景致却奇异地似曾相识。三四年前,他自己仅仅只是山下一个私塾先生,身体不好,耕不了田,只能靠写一些书信赚点钱,每天妻子熬药给他,房子里一股药味,但是夫妻恩爱,日子就这样子顺理成章地过下去,依他当时的身体状况,春天的时候携家小踏青的事情几乎就没有。
可是……
在那天看到石凳前蹲下,看那石凳上的箭镞痕迹,那种箭镞的标记,是他独有的,在刚到汾州的时候,他还不大认识那边的路,每每出来找那四处乱逛的老爷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在每个拐角处画个箭镞的记号。何人会有像他这样的习惯?何人又会和他一样画这个记号?太过巧合。
手指伸出来,细细地沿著那箭镞痕迹慢慢摸去,那种手指能「削铁如泥」的功力,是他有的吗?摊开双掌,瘦弱的双手,手掌虽大,骨骼虽略粗,但是白皙,带有一种不太健康的微黄,绝对不是练武的人,那种方方正正有力的手;食指指腹微凹,在第一个关节上有硬茧,那是长年握笔的结果;再看自己的虎口,微微一捏,那虎口肌肤细腻柔嫩,如果是长年练剑练刀的人,虎口上绝对会留下些痕迹的。
「大嫂你武艺高强……」
「可是就大嫂您最强了……」
「……,……」
沉吟著紧握了双手,韩愈站起来。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小山贼一个个认定他是武林高手?他只是简简单单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小师爷,每天过著抄抄写写整理旧籍的生活。
一路沉思著走过来,发现自己走到那黑风寨门口,意外地看到那铁门竟然大敞著,门口一个山贼都没有守著,再次摇摇头。这样的大开门庭,毫无防守,万一有人攻进来,看那帮蠢贼怎么办!
进得聚义厅,那生锈的铁门虚掩,推开铁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韩愈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迈步进去,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在地上,韩愈连忙将手撑在旁边墙上,才得以站稳,脚下差点被绊的物体发出「哼哼……」的呻吟声,韩愈低下头定睛一看,就见一个山贼抱著一个大酒缸半醉半醒,嘴里咕咕哝哝地说著梦话。
这……
韩愈咋舌。再仔细看,整个聚义厅内破碗扔了一地,那地上躺满了山贼,一个个都抱著酒缸,个个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年。韩愈磕磕碰碰地走过去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一个山贼的头,那山贼咒骂了一声,翻个身又呼呼大睡,呼噜连天。
想起今天早上村子里的酒全部不翼而飞的情形,韩愈的黑眸沉了下来。
大步从聚义厅内烂醉如泥的那群山贼间隙走过去,到聚义厅后堂,那里是他们的山大王雷藤的住处。一掀布帘,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难闻的酒气迎面而来,韩愈连忙捂住口鼻,就见正中那张床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个山贼,黑乎乎的被铺拖到地上,上面增加了几个新的脚印,韩愈冷著双眸走过去的时候,一不小心脚下又绊到一个人,结果竟然扑倒在那床上。
「嗯……别吵……」那床上躺在最上面的雷藤半死不活地哼哼两声,翻了个身,脚一下子跨到旁边那二大王的肚子上,那二大王的手动一动,拉过雷藤的腿,那腿上的裤子都缩上上去,皱得不成样子,露出毛茸茸的小腿,那二大王拉过来把那条腿横在他的脖子上,抱著雷藤的腿偏了偏头呼呼大睡,在他偏过头的时候,他脑袋旁边的酒缸骨碌碌地滚下床,打在瘫在床边的一个小山贼,那小山贼是被吵醒了,张开迷茫的双眼看了看,又闭上了,嘴里胡乱地说几句话,头一歪继续昏睡。
韩愈的头栽在那雷藤的肚子上,就闻得他身上一股刺鼻酒味,一下子火冒三丈。
站起来,一把揪起那雷藤晃两晃,看他手胡乱地在空中挥了两挥,微微地张开一只眼,韩师爷寒著一双眸子,「说,村子里的酒是不是全被你们这群家伙偷光了?」
「呵呵呵……韩愈……你来了……呵呵呵……」雷藤憨憨笑著,手胡乱地在床上摸来摸去,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小瓶的酒来,递到韩愈面前,「看……老子……」他打了个酒嗝,「老子没有忘记你吧……我昨天偷藏的……呵呵呵……」
韩愈目光如刀,死死地瞪著雷藤那只拿酒瓶的手,看著那手伸过来,拉过他的右手,把他的手指一个个掰开,把那小酒瓶放进他的手中。然后,就见得雷藤半张的那只眼满足地闭上,立刻发出了惊人的呼噜声。
「起来!给我起来!」韩愈简直受不了这群山贼,想著昨天他居然被这一群扶不起的阿斗给感动了,真是不长眼啊!拽著那雷藤的腿就往地上拖,就听得沉闷的「扑通——」一声,瘫睡在地上的三大王捂著肚子睁开眼,「大哥……你撞到我……」
这眼似眯半眯,眼帘中一切东西都有三四个重影,那三大王哼了两声,揉了几下肚子,就想阖上眼继续睡的时候,就见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张铁青的脸,那张脸上的眉紧皱著,唇紧抿著,最骇人的是那双眸射出杀人的光来,令那三大王心里忽地「嘎彭——」一下,脑子一下子清醒起来,「大大大……大嫂?」
「哼哼!」韩愈冷哼两声,打开被雷藤塞到手里的那一瓶酒,「哗啦——」一下,把那酒全泼在雷藤的脸上。
「大大大……大嫂您怎么来了……」那三大王连滚带爬起起来,被他脚边的另一具「尸体」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努力想平衡住身体,结果还是「扑——」的一声倒在了刚醒来的雷藤身上。
「怎……么了……」雷藤摸摸自己的头,拖起那栽在他身上的三大王,「发生什么事了?」
「大大大王,大嫂来了!」那三大王手颤颤地指著那站在一旁的凶神恶煞。就见韩愈黑著一张脸,柳眉倒竖,黑眸冰寒且布满噬人的血丝,冷冷地睥睨著那瘫倒在地上的二人,那种全身凛厉的气势,颇有些骇人。
「嘿嘿嘿,韩愈……」忆起昨晚做了什么事,雷藤干笑著起来坐在床沿上,屁股坐到一个酒瓶,连忙把它扔到一边,「兄弟们一时快活嘛……」
「一时快活!」韩愈冷笑。难得他今天起来挂念起这群山贼了,难得他今天走上山来看看这群家伙,真是脑壳坏去!
「嘿嘿嘿,要开店嘛,这没有酒怎么行,兄弟们昨天就去找酒……嘿嘿嘿……」雷藤手在床上摸摸,摸到那二大王的脸,连忙使劲地拍拍,把那家伙拍醒,低声喝道,「快去叫醒兄弟们。」
那二大王一醒来,看见韩愈冷著一张脸站著,先自吓出一身冷汗来,连滚带爬地出去。
「然后偷了酒全山寨的人喝个光?」韩愈冷冷道。
「咳……嘿嘿嘿……」雷藤干笑地过来想抱韩愈,被他拍开黑手,雷藤摸摸被打疼的手背,「兄弟们好长时间没酒喝了,一时馋嘛……这也是没办法的……」
「那你们昨天把我拖上山来干嘛?是谁让我帮你们的?是谁请我上山的?」韩愈冷冰冰地抛下三句话,转身就要走,雷藤连忙从后面抱住拖回来,「不不不——我们听话——」
韩愈望著那箍住自己腰身的手,慢慢地转过头来,眼神杀人般,「放开!」
那雷藤被他眼神吓了一跳,手连忙缩回来,眼神不情不愿,「韩愈……」
「我不想再管你们了!」撂下一句话,韩愈冷著一张脸就走。
「不要啊——大嫂——」那三大王一下子跳起来追上去,「大嫂不要啊——」
韩愈一掀开布帘,就见那聚义厅内之前醉生梦死的一大堆山贼全都起来了,一个个灰头土脸,衣衫皱乱,韩愈环视了整个大厅的人,冷冷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管你们了!你们如果再敢来县衙找我的话,来一个关一个!」摞下话,韩愈冷冰冰地走过去。
裤子被人拉住,低头一看,是昨天那个名叫「黑有福」的小山贼,就见他清秀稚嫩的黑脸上两只惶恐的大眼注视著韩愈,「大嫂,我错了……」
那一句话如同一石激起千重浪,大厅里面的一大群山贼个个争先恐后道,「大嫂……我们错了……」
「是我不该……我昨天出主意不该让大伙儿去偷酒……」
「是我太馋……是我第一个要喝的……」
「大嫂您别怪大哥……」
「是啊是啊,大哥绝对是没有做坏事的……」
「大嫂……」
裤子被人拽住,走不动,又不忍心踢那个小山贼,韩愈冷冷地坐到厅内唯一一张椅子上,一声不吭。
「是我不学好……大嫂……」那小山贼低著头道。
韩愈张了张嘴,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那小山贼脑袋,「去洗把脸。」
「大嫂您不生气了?」那小山贼抬了头问他,「大嫂我没有娘,从来都没有人照顾我。我不想要大嫂走。」
韩愈喉咙一下子哽住了,想起昨天这个小山贼,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就死了,连跟他混在一起的兄弟们都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小孩子,而他自己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不由得替这个小孩子深感同情,实在放不下啊!
那雷藤出来,站在布帘旁边望著韩愈,眼神幽怨。
「妈的——」张了张嘴,终于气不过,韩愈骂了出来,伸出手来指著那群不成气的山贼,「你们!一个个都去给我洗澡!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