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本来就已经吓得手软脚软的小毛贼把韩师爷一弄上山,连麻袋的口子都没有松,就把韩师爷往那床上一扔,一个个跑都不来及。
所以,当山大王疑惑地把袋口绳子解开,把韩愈弄出来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这这——」
韩愈目光杀人般。
那山大王看到韩师爷手脚都被绑住,连忙松开绳子,就见韩愈从鼻子里哼出口气来,「你带的好兄弟!」
那山大王憨憨摸摸头,「别生气,别生气。」再伸出手去想摸韩愈的手,被他一下子拍掉。
「拿记下的纸来!」韩愈伸手。
「啊?」那山大王一脸白痴相。
「妈的,」韩愈一下子火气冲天,一把揪住那山大王的衣领,「你的那些兄弟们的提议,废话少说赶快给我拿出来!」
那山大王低下头来,两只眼睛定定地望著韩愈揪住他衣领的手,那衣服本来就破烂,被他那一抓,衣襟散乱,那山大王喉咙「咕噜——」一声,抬起头来望著韩师爷,「韩愈,你要要要要——」
「混帐!你别给我露出那种眼神来!」受不了那山贼头子眼里的淫猥神色,韩师爷一下子把他摔在床上,「快拿出来!我他妈的帮你看完了,定下了就下山!」
「老子不会写字,当然没有记下来。」那山大王道,在床上坐起来,揪著被子,两眼望著他,「韩愈,你还是要走?」
「我是师爷!我是师爷听到没有?我是堂堂正正的衙门里的师爷!」韩师爷吼得惊天动地,「你们这伙山贼动不动就下山到县衙来扰乱,还像不像话?这还有没有天理!你们有没有把国家法制朝廷律法看在眼里!」胸中一口恶气出来,妈的,一上山跟这群山贼在一起,连自己都不自觉地开始讲粗口了。
「老子知道。」那山大王点头,「你当年就嫌弃老子……」那声音中居然有沮丧的情绪在?
韩愈额头青筋暴跳,一把压住那山大王,「当年!当年个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这帮强盗!我说了我不认识你们!我说了你们抓错人了!就凭著那张破布上的鬼画符,就当我是你们要抓的人?你们当我是什么啊?以为这样就可以混过去?我根本就不想跟你们有来往,你听到没有?昨晚上那样子把我扛上山来,我还没跟你们算帐!妈的今天又来一次……」
那山大王被韩愈压在身下,突然大声喘一口气。
「韩愈……我……」
盛怒中的韩愈倏地住口,脸色铁青。
「我……我……」那山大王脸色赤红,不停地吞咽著口水,两眼小心翼翼地望著韩愈脸色。
韩愈慢慢低下头来,看著自己卡在那山大王两腿间的自己的膝盖,那儿,有热热的硬物隔著裤子薄薄的布料抵上来。
「老……老子也不想的……」那山大王乌黑的双眸瞅著他,「可是韩愈……我们已经有三四年没有……没有过……会有点反应那也是应该……」
韩愈闭了闭眼,张开眼的时候,一把抓住那山大王的脖子狠掐,「你去死——」
「啊啊——韩愈啊——」那山大王一边惨叫著,一边不怕死地伸过两只手来紧紧抱住韩愈的腰。
饶是韩师爷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暴跳如雷,就听得劈哩叭啦,那房间里一片狼籍,全部的破凳子烂桌子都往那床上砸,一件一件都往那床上狼狈逃窜的山大王身上砸。
「我让你发情!老子让你发情!你这只万年发情的——」
「啊啊——啊——」一声高一声的叫声。
那聚义厅破烂的铁门口,那守门的一小山贼拉著脑袋正打嗑睡,听得那大王房内传出的那种声音,留神听了一会儿,咽了咽口水,哀怨地低著头无比向往地说一声,「大王,小的们也想要女人啊……」
第三章
聚义厅里面围了一大堆人,按排行坐好,重新商量他们的开酒店大业。就见堂内弥漫著一种怪异的气氛。堂内所有人一个个低著头,连同他们的大王也乖乖地低头,一副听教的模样。而凶神恶煞地坐在那山大王旁边的正是韩愈。
当二大王最后一个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情形。
「开妓院开妓院,你以为妓院是那么好开的吗?」韩师爷不知从哪儿找出来一支文房四宝,拿著那支开了叉的毛笔指著寨子里三大王就是一顿批评,「你知道这儿的房子地产加上一些桌椅板凳要多少银两?你知道每日的饭菜就要多少?你知道每日厨子要给他们多少钱?你知道每日那些姑娘们就要吃多少,喝多少,用多少?你知道这儿胭脂水粉什么价钱?更不要提就你们这样子,会有人过来光顾才怪!」那一阵话霹雳叭啦下来,震得大伙儿一句话都不敢说。
「开妓院?不是开酒店吗?」刚进来的二大王道。虽然说开妓院是寨子里大部分兄弟的梦想,可是实现起来太过困难。
「开酒店!你们以为酒店是那么好开的?」韩愈回过头来冲著那二大王就是一顿臭骂,「你们到哪儿开酒店?山贼开酒店,明摆著就是黑店,明眼人还会进来吗?」
「可是我们开酒店是赚青风寨的人的银子啊。」那二大王道。
「是啊是啊,大嫂,」一个个小山贼发言,「那青风寨的人比我们黑风寨还要多上好几倍,只要我们在这山头打一个酒店的旗号,那酒香一飘——嘿,不愁青风寨那伙人不过来,这样子我们就可以赚尽他们荷包里的银子了。」
「对啊大嫂,您想想,青风寨那帮人一个个都喝惯了酒,吃惯了肉,我们一开酒店,绝对都往我们这边来。」
那群山贼一个个踊跃发表自己的意见,讨论的气氛甚至比在县衙里的时候都热烈。
韩愈望著整个大堂里那一张张单纯的脸,突然觉得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好像都有点道理。」那坐在一旁的山大王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压根就是胡思乱想!」韩愈在一旁冷冷道,「你们以为青风寨很富?富有到一个个都拿了银子来买你们的酒?他们如果真的那么富有的话,一个个干嘛还过来抢你们的东西?」
「……」,「……」大堂内一片寂静。一个个山贼重新低下了头。
韩愈看了看那群人,再看看那山大王,后者两眼期待地望著他,他叹一口气,「你们谁在山下有空的房子?」
「我!」「我——」一个个都道。
韩愈一时愣住,称自己在山下有空房的人居然有一半之多。他讶异地转过头来望著那山大王,后者轻轻松松道,「兄弟们都是光棍,一个个无牵无挂的,就上来一起混了。」
韩师爷心中突然有些感慨。
那二大王战战兢兢地提问:「大嫂,兄弟们还是去卖酒?」
「不卖酒你们还能干嘛?」韩愈哼一声,「这是你们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到时候亏了可不要怪我。」
「噢——大嫂英明——」
「大嫂太好了——」
「……就知道大嫂会帮我们的……」
一群山贼立刻欢呼起来。
「兄弟们有酒喝了——」
「……」韩愈冷眼瞪著那个说「兄弟们有酒喝了——」的山贼,狠狠地瞪,瞪到那山贼低下了头为止,「找一块四四方方干净的布来。」
一群山贼散开,过了一会儿重新回来,一个个手上拿著奇奇怪怪的布,有的皱巴巴的,有的破了好几个洞,不过倒都是四四方方的还比较干净的。韩愈挑了一块略为平整的,展开铺好,蘸了墨水,在上面大大地写一个「酒」字。
那三大王探过脑袋来,「大嫂您会写字?」
韩愈放下笔的手一顿,愣住,抬头望著那三大王,「你们不会写字?」
三大王点点头,目露崇敬之色。
那写著「酒」字的布被拿了下去,一个个山贼伸出手来摸上两摸,啧啧嘴,「大嫂的字写得真是好啊!」
韩愈胸中漾起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抬头望著那一窝子的山贼,「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会写字?」
一群山贼点点头。
「真的没有?」
一群山贼再点头。
「那这文房四宝是哪里来的?」韩愈举起手中的毛笔,这文房四宝是他从一间房子里搜来的,虽然布满了灰尘跟蜘蛛网,虽然砚台撞坏了一角,虽然毛笔开了叉,虽然墨断成了两截,虽然纸都发黄了,但是它们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里。
一群山贼摇摇头。
韩愈回过头来看那山大王,见他面色有异。
「是以前的二大王的。」三大王道,「这个二大王会比我清楚。」
韩愈回过头来望著二大王,他挠挠头,「记不大清楚,反正寨子里就以前的二大王会记帐写字,以前村子里会写字的人也不多,大嫂您以前在这个村子里不是开过私塾吗,当时您也给这儿的娃儿起过几个名,后来您走了,除了二大王,就还有个八十岁的老秀才,整个村子里的娃儿的名字都是他起的,不过好像最近死了。」
韩愈胸中一阵激荡,重返故土的情感突然如潮般涌上来。是啊,这儿是藏州,临嘉二年至临嘉四年的时候,那两年,他才二十出头,风华正茂,在这儿有妻子,在这个村子里开了唯一一个私塾,虽然穷,虽然没有几个娃儿上得起学,但是他毕竟在这儿生存过两年,在这儿有他的生活,而在妻子死了之后,他就孑然一人离开了这里,一别就是好几年,因为这里没有他的父母没有他的亲戚,所以也简简单单的就有些淡忘了,只是没想到这儿的人在他离开了藏州这么多年,犹还记得他当年开过私塾给孩子起过名字。
旧日情感一时涌上心头,五味陈杂,那二大王在一边轻唤,「大嫂?」
韩愈回过神来,把那桌上的一堆旧纸张抬起来,对著那二大王的脑袋就是一阵砸,「大嫂?哼,亏你们还记得我帮乡亲们做过事!可是你们呢?当年我家里哪一头猪最后不是被你们抢走的?当年我家里养的哪一只鸡是长到大的?当年我家里养鸭子的地方我用篱笆围起来,在篱笆上插上尖尖的石头,最后还不是一只只地被你们偷走?」
除了一些年纪小的,其余的山贼全都低下了头来。
「可是……村子里就你会怕我们……」那二大王嗫嚅道。
「我怕你们?」韩师爷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呢?在他们抢我的米,偷我的鸡鸭的时候,你去哪儿了?」一把揪起坐在一旁的山大王。
「不干大王的事!」那三大王一插胸,「都是兄弟们做的!」
韩愈怀疑的眼光在那两人身上瞄来瞄去。
「大嫂,真的跟大王没有关系!」那二大王道,「大哥当年出去了,说要了去闯一番,结果兄弟们就把寨子给败光了,实在没法子,只好下山去抢些吃的。」
韩愈冷哼两声,「你不是说我是武林高手吗?居然过来抢我家的东西!」新愁旧恨一起来。
「可是大嫂您那个时候很瘦……而且一天到晚都要吃药……乡亲们说你是药罐子……没有力气的……」那二大王道,「而且别的乡亲们都比我们凶,我们也只好欺负一些不是本村生长的人……」
「不是本村生长的人?」韩愈冷哼,想起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冲进县衙,「欺负到县太爷头上去了?」
「可是李大人也没有怪罪我们啊……」那二大王道,「今儿个兄弟们说想溜进县衙的时候,被李大人看到了,李大人闭了眼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就开始睡觉了。」
「……」韩愈目瞪口呆。「为什么?」
「别问我,老子不知道。」那山大王答得甚快。
「一定是大王威名远扬,他们当官的怕了!」那三大王道。
「是啊是啊……」下面一群山贼附和。
那山大王摸著乱蓬蓬的鸟窝头憨憨地笑。
韩愈在心里将那李斐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一个年纪比较小的山贼略有些怯怯地过来,拉拉他的衣角,「大嫂,您会写我的名字吧。」
韩愈愣在那里。
「我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名字。」那小山贼轻轻道,那张灰扑扑的脸上两只眼睛还有一些稚嫩神色。
韩愈心中有一种涩涩的感觉。
「是啊大嫂——」就见那聚义厅里一个山贼站起来道,「大嫂也帮我写一个!」
「大嫂我也要!」
「还有我——」
大堂内立刻一片嘈杂,
今天震惊的事情太多,感动的事情也有一些,韩愈胸中一激荡,执笔摊开那堆发黄的纸,「好,大嫂今儿个都给你们写!」抬起头微笑地望著那个年纪小小的山贼,「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山贼立刻语塞,「我……」挠挠头,那小山贼红著脸想了好长时间,愣是想不起来,吞吞吐吐地道,「兄弟们都叫我二十三弟。」
「对啊,二十三弟是哪家的?」聚义厅内又开始嘈杂,一群山贼立刻讨论起来。
「刘老儿家的?我常见二十三弟从刘老儿家里出来。」
「不不不,不是刘老儿家的,那刘老头都七老八十了,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孙子。」另一山贼反驳道。
「不是,他是豆腐嫂的儿子!豆腐嫂姓豆腐,二十三弟当然也姓豆腐。」
「乱讲,哪有豆腐这个姓,姓豆!」
「……」,「……」韩愈的毛笔就这样子蘸饱了墨水,但是却停在纸上,写不下去。
「我……我不知道我叫什么……」那小山贼眼睛里出现了慌张的神色,两只手紧紧地抓著脏兮兮的衣角,「我不知道我姓什么……」
「我知道!」大厅里有一山贼吼一声,「二十三弟进寨子之前,我们叫他小黑。」
「小黑,对,是小黑。」马上的旁边的几个山贼拍著大腿道。
「可是我姓什么?」那小山贼著急地想,但是不管怎么努力就是想不起来,「我有名字的,我有名字的,我娘生了我就要死前告诉了我我的名字的……」那小山贼眼睛不停地眨,眼看著急得眼眶里的泪水就要掉下来了。
大厅内一片寂静,一个个山贼都把期待的目光望向韩愈。
韩师爷的手僵在半空中,那喉咙眼里就像是哽了一根刺,难受得很。
「小黑姓黑,叫黑有福。」就听得万籁俱静的那会儿,旁边的山大王道,「你两岁的时候咬了我一口,老子骂你野小子,你嚷嚷著说你叫黑有福。」
那小山贼两颗大眼泪一下子停在眼眶中,再眨两下,没了,抬起头来对著韩师爷就是甜甜的笑。
韩师爷一愣一愣的。
「写写写——」那大厅里突然地有人喊道。
「大嫂快写啊!」一群山贼催道。
「写出来看看,看二十三弟的名字长得啥样儿!」
还没意识到的时候,韩师爷的手就动开了,纸上大大的「黑有福」三个字,那个福字写得龙飞凤舞的,最后的田字显得极为富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