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第一场大雪,无声无息地下了三天三夜。
清晨,苍晟推开客栈的窗户望出去,仙乐镇一片银装素裹,忘忧湖面上铺着一层棉胎般柔白的雪,柔得仿佛轻轻吹一口气,就可以把那白雪吹得如柳絮般纷飞。
因为走错路,所以才来到这个镇,苍晟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小住了几日,赏了几天的风景。现在差不多是时候离开这个镇了,此地没有任何有关“寄尧”的线索。于是,他摇醒了熟睡的儿子,到楼下掌柜那儿付清了三天的住宿钱,吃了顿热呼呼的早点,再要了两条鱼干,背上胖小子上路了。
没等苍晟前脚跨出客栈门槛,店小二立刻凑到掌柜的边上,庆幸着说:“谢天谢地,这妖怪终于走了!”
掌柜听言立刻抡起算盘砸下小二的脑袋,“笨蛋!你说话轻点儿!当心被他听见!”
可惜,迟一拍。
“我——听——见——了!”苍晟一步、两步、三步,倒退着回原地,一个利索的侧转身,笑咪眯地正视着掌柜。
这大冬天的,掌柜开始冒冷汗,想把那个口无遮揽的祸根拿出来当挡箭牌,却发现刚才还在身旁的小二已经不知去向。
“呵、呵呵……这位客倌还有什么需要吗?”掌柜哈着腰不停的干笑,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无奈。眼前这个白头发的妖人,自打他第一天进门就吓跑了一半的客人;给他一闻普通的房间不知道他是不乐意还是怎么着,当天晚上从楼上飘下来用晚膳,虽然飘得犹如仙鹤欢舞那般轻盈优雅,但还是吓跑了剩下的另一半客人。然后,整个客栈没人了,他就大大咧咧地住进最好的天字号房。骂不得,赶不得,生怕他一生气毁了整间客栈。
苍晟整了整额发,问道:“我觉得我除了头发以外,其他地方都挺像人的,你怎么看出我是妖怪?”
掌柜抖索索地指了指苍晟的白发,敷衍道:“就、就头发……”其实何止是这一头白毛!
“噢!”苍晟盯着掌柜的白狐皮帽,自说自话揭了下来,“那你的帽子送我吧。”
“行!行!只要客倌您喜欢,怎么都行!”
苍晟把帽子戴上,尽量把头发全都塞进去;就算露出一点白发,人家也会以为那是白狐毛。他自我感觉很不错,得意洋洋地间掌柜:“怎么样?还看得出来吗?”
掌柜立刻摇头,“看不出!看不出!”其实他眼皮往下耷压根儿就没看!
“那就好!谢谢掌柜啦!”
于是,苍晟潇洒的挥一挥手,带着一顶适合时节的狐皮帽,穿着不合时宜的薄单衣,背着一个被棉袄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孩,走出了长春客栈,这次是彻底地走出了掌柜的视线。
从冰芦沼到这凡尘俗世已经快五年了,在有趣新奇的游历中,寻找“寄尧”渐渐的成为次要的目的,旅途的快乐倒是成为最大的享受。苍晟自认已经爱上了世俗凡间的生活,决心融入这个世界,至少,想试着过一次常人所谓的“一辈子”。一辈子的辛劳,一辈子的收获,一辈子的感情,一辈子的承诺……
背上的孩子叫苍铭,是两年前在寺庙门口捡到的孩子,现在已经三岁了。带大一个孩子不容易,想当初,就是因为看到他天生拥有很强的灵力,才和寺庙的秃驴们争了半天把这个孩子抢到手,如今一开口就是“阿爹长、阿爹短”,苍晟心里甭提有多美了。
有了个孩子,就有点像个“家”。再过段日子以后,找一个喜欢的地方,定居下来吧!
寒冷的西北风拂过,苍晟一点都不觉得冷,抖擞抖擞精神迎风而上,张大鼻孔吸一口清晨没人吸过的空气,却在风的尾巴中捕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不是仙气,也不是妖气,虽然当即不能确定它是什么,但它随着风传来,逆着风寻去就不会有错。就算不是寄尧,也可能是其他什么意想不到的发现。
苍晟便顺着那股奇怪的气息的指引,一路寻到了西山。
西山,其实是仙乐镇西边一带不算高的山脉,没什么特别的名字,当地的百姓就管叫它“西山”。传说曾经有吃人的蛇妖在那里出没过,所以直到现在都没什么人敢去,西山便成了野兽猛禽的专属地,荒凉阴森,山路都快被野草杂木吞噬殆尽了。
苍铭搂着爹的脖子,望着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问道:“阿爹,我们去哪里?”
“随便走走。”其实,一到了山上,风顺着山脉乱吹,苍晟已经分辨不出那股味道是从哪儿飘来的了,只好瞎走走。
“阿爹,你什么时候找个娘给我?”铭儿自有点懂事以来就常常问这个问题。
苍晟一顿,心虚的回答:“等阿爹造了房子再娶个娘回来。”
这孩子老爱问这个问题,苍晟常常会跟儿子说后妈的恐怖故事,可是这死小子还是一口咬定要娘亲。
“娘”这种人物又不是说找就可以找到的,撇开感情不谈,在人世间找一个娘,做相公的首先要有一间像样的房子吧!?然后要体面的聘礼,酒席也不能少,还有花轿乐队什么的,连请媒婆说个媒都要塞给人家一笔不小的媒金。苍晟可是两手空空刚从冰芦沼那个世外桃源出来,虽然混了三两年,靠着盗墓有了点积蓄,但是想替苍铭找个娘,还差了一点。何况盗墓有违法纪,不甚光彩,不能干“一辈子”,总有一天要改行才行。
“唉……”苍晟停下脚步,空叹了一口气。
缘分到了属于它的时辰,自然就会出现,何必强求?此时此刻,与其考虑怎么找个妻子,还不如先享受眼前的美景。
山里的雪景很漂亮,白茫茫,清冽冽。站在岩石高处眺望远方,依旧可以看见忘忧湖上那片平实柔白的雪绒毯。雪可以让万物归一,无尘无染,这种空灵的宁静感,同冰封一片的冰芦沼有着相似相通之处……浑然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
苍晟慢慢的环视,慢慢的转动着脚步,尝试着判断自己的方向,突然发现一个不和谐的奇怪雪堆,似乎有个人缩在树下。他立刻大步大步跑过去,别看他背着个小胖墩,跑步的样子挺笨拙,可雪地上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
跑到近处,才肯定这真的是一个人,不过,应该早已冻僵了。
苍晟放下儿子,拍掉这人身上的积雪,仔细看看——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居然和自己一样,也有一头白色的长发。五官十分清秀,面容白哲,闭着双目,表情有点痛苦,长长的睫毛上沾着半透明的冰晶,这是宿夜结冰的泪水?还是清晨凝霜的露珠?
他就这样穿着一件脏脏的单衣,光着脚丫,蜷缩在松树下,间隔好一会儿,嘴里微微的呼出一口白气……还活着!?但从他刚才身上堆积的白雪判断,他缩在这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不是人——这是苍晟的第一反应。因为没有人可以穿这么少的衣服长时间存活在冰天雪地之中。
“喂,你在睡觉吗?”苍晟尝试着问了一下,可是他没有回应,依旧紧紧的闭着眼睛。
好清秀的少年啊,虽然看上去是个妖怪,可是他身上并没有妖气,奇怪了……苍晟摸了摸他的脸,好冰。掰了掰他的手指,很僵。他这样真的还活着吗?他的额角有肿包,身上也有很多小伤口……要不是鼻子里呼出一点点的气息,苍晟一定会以为这是一具雪地里的尸体。
他被欺负了?落单了?总之一定是遇到了不幸。
苍晟出于善良的本性,没有考虑太多便决定带走这个少年。
于是苍铭只好摇摇晃晃地跟在爹的后面自己走,因为他的位置破那个“雪人”霸占了。
背着个大孩子挺不方便的,苍晟原本已经打算下山回到客栈,改天再来寻找这股奇怪气息的来源,可路到途中,迷路的本事却让他意外的撞见了原本想要寻找的源头——是一个山洞,走进去一点便有两扇石门挡住,三头狗型的铁锁牢牢的把守着,门上头刻着“绝世情圣常慕之墓”。
哈哈,绝世情圣!?苍晟暗自好笑,哪有人这么题墓碑文的?一点都不严肃,感觉就是在开玩笑。他很想妄加评论一番,可惜身边的人一个才三岁,一个昏迷不醒,只好在心底笑笑就算了。
石门的周围贴着冥界的封印,那股奇怪的气息就是这些封印发出来的,怪不得仙气不像仙气,妖气不像妖气。亦正亦邪,不阴不阳。
可是冥界封住这个墓穴做什么呢?里面有妖怪,还是里面有宝贝?光是绝世情圣这个名号,就激发了某人极大的兴趣,盗墓的兴奋戚顿时冒了上来。
苍晟放下背上的少年,让苍铭守着,自己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白色的羽毛,把羽根插进锁孔“嚓嚓嚓”捣弄起来,不一会儿只听得“喀嗒”一下,这锁就开了。
“冥界的锁也不过如此!”苍晟很得意,迈开步伐往里冲,没冲几步就听到“咚”一声巨响,“哇呀!”
一叫惨叫,接着就是苍晟歪着帽子、顶着个肿包折回来了。他没想到里面还有一扇无形门,冥界的墓穴防盗设计果然有点水准。
“阿爹……”苍铭担心的望着爹头上的肿包。
“阿爹没事。”苍晟坚强的摆正自己的狐皮帽,一屁股坐下,反正也不急着闻进去,先想想再说。
洞外又下起了雪,苍晟看了看这天,觉得现在回去有点勉强,会把小孩冻着,于是缩回洞中耐心的等待。他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少年,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被冻昏了,索性把他抱入怀里,在地上生起了一堆火,然后就坐在火堆旁为他取暖,不停地搓搓他的小手小脚。疼爱孩子似乎也是他的本能之一。
看着这个奇怪的白发少年,苍晟不禁想起了游历途中时常听到的一些关于人妖混血儿的故事。故事一般都是有一只什么妖怪强暴了哪里的村姑,或是掳走了谁家的闺女,生下一个半人半妖的可怜小孩,然后这小孩一生下来被人嫌弃,被人打骂,最终只好到处流浪,悲惨死去……
每次听到有关孩子的悲惨故事,苍晟的怜悯之心一不留神就会泛滥成灾,如今看看怀里的少年,瘦得皮包骨头,这么冷的天只穿了一件破烂的粗麻衣服,身上还有那么多伤痕,苍晟几乎肯定他就是一个传说中人妖混血的小孩。
这种孩子太可怜,他们缺少亲人的疼爱,没有长辈的关怀,说不定还被自己的亲娘唾弃过……
苍晟决定做善人,好好疼爱他。
他走到洞口从地上捧起了一把雪,轻轻的吹一口气,冰雪变成的香醇的美酒,一滴一滴的顺着指缝往下漏。他暂时将嘴巴当容器,含在口里灌进少年的口中。
过了不多久,苍晟怀里的少年悠悠的醒了,可惜还不甚清醒,迷迷糊糊的看着苍晟,气息很虚弱。“你……是谁?”
“我叫苍晟,是、是一个……好人。”
少年对着温柔的苍晟,眼神依旧非常呆滞。“那我是谁?”
“呃?”等一下!苍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居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是谁……”少年又轻轻的重复了这个问题。
看着他一片茫然的样子,苍晟心里居然莫名的兴奋起来。看看四周,只有一个不懂事的胖儿子。
既然这孩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谁,那就不用客气!比对一下他年龄的大小,又摸摸自己年轻英俊的脸蛋儿,觉得认他做儿子不适合,便清清嗓子,理直气壮地冒认道:“你是我的弟弟,你叫苍……伶。“伶俐的伶。
“苍伶……”刚刚在温暖中醒过来的少年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没有提出质疑。
苍晟抱着他往火堆又挪近了一些,疼爱的搓着他的手。“你不小心被山石砸到了脑袋,失去了一些记忆。”
苍铭歪着脑袋看着阿爹,问:“阿爹,这个人是谁?”
“这是你小叔叔,乖,现在别插嘴。”苍晟慈爱的摸了摸苍铭的脑袋,回过头继续对少年诉说即兴捏造的“渊源往事”。“三年前,我们家住在一座高山脚下小村庄里,本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有一天发生了恐怖的山崩,整个村子被埋了,我被压倒的房梁砸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我从废墟里爬出来,才发现我们的爹娘,还有我的妻子,都已经不幸身亡,铭儿刚刚满月,在他娘的保护下活了下来,而你却不知所踪。我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破山石砸坏了脑袋,漫无目的地乱走,把人给走丢了。唉……那次山崩让我家破人亡,房子没了,亲人没了,我便带着铭儿开始到处流浪,心想着说不定哪一天会在异乡遇见你。还好老天残忍过后留了点良心,让我在今日得以与你重逢,也算给了我们兄弟俩一点补偿。小伶,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我是你哥哥苍晟啊!”
这段胡诌的故事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加上苍晟认真的演绎,昏迷刚醒、思维迟钝的人一定相信真有那么一回事儿。
不过少年一脸的麻木,也看不出他是相信还是不相信。许久他才喃喃地说:“我不记得你了……我的脑子好乱,好像……好像有一座雪山……”
“对,对,我们村子就是在雪山脚下!”苍晟心虚,立刻抢了他的话,还岔开话题,抚着少年的脸颊说:“小伶,没关系,就算你统统都不记得了,我也不会放着你不管!就算要我去沿街乞讨,也要把你养大。哎……三年了,你真是越长越像我们的……我们的……”他迅速再扫了一眼少年的长相,“我们的娘了……”
少年听着如此伟大的话语,感受到他那温暖的手掌,心头开始热起来,眼神渐渐闪出信任的光芒,苍晟嗅到这孩儿已经步入“圈套”了,打铁趁热,使出强有力的杀手锏——他摘下帽子,散下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如长辈般慈祥的看着少年。
少年看呆了……白色的,和自己一样的……难道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哥哥!?
“哥、哥……”
“嗳!”苍晟那个激动啊!这孩子终于张口叫哥哥。
谁知……
“疙、疙瘩……好大的疙瘩……”
“……”原来是在说疙瘩,不是叫哥哥……苍晟顿觉无限悲哀!
少年伸手轻轻抚摸着苍晟额头上的肿包,担忧地问:“哥哥,你的疙瘩疼吗?”
唔!?次苍晟可听清楚了!这孩子的的确确叫了一声哥哥。真是太好了!苍晟赶忙回道:“不疼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天上掉下一个这么可爱的弟弟,这种好事儿也让他给碰上了,先骗回去再说!他立刻紧紧地抱住这个可爱的孩子,唤着“小伶”,心里满足欢喜,以后又有一个家庭成员了,真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