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叫他更不解的是……如果这个已是权势在握的男人本事真如自己所料,和他彰显的气势差不到哪去的话,戎月怎还能够坐在那达的王座上这么久?只怕早被这危险的家伙夺权驱逐,甚至戮杀了不是?
「错了,魅儿。」玩味着这双猫儿眼里瞬息万变的神采,戎剩忍不住感到好笑地再次轻扬起唇角。
这只笨猫儿知道自己的一双眼已经出卖了他自己吗?恐怕不知道吧!要不然那张脸也不用老是故作古井不波的漠然样,呵……真想悬面铜镜让他自个儿瞧瞧。
「我是对你下战帖,戎月那小鬼头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否则我有什么理由等到现在呢?你该不会以为是我心地善良吧!不过嘛……既然现在你是他的褓母,我想找你麻烦自然得从他下手罗!」
掩不住惊诧的神情,赫连魑魅一脸错愕地望着戎剩,月色下只见这男人润红的唇棱早扬成了漂亮的弯弧,黑瞳里也毫不掩饰作弄的笑意,整个人散发着帝王般的自负与狂妄,就如同此时此刻他就是这暗夜的君皇,万物皆臣服于他脚下。
「晚安了,魅儿,月色虽美周公那儿的棋局却也迷人,我很期待我们下一次的见面。」
意有所指地轻眨了眨眼,夜魅般的身影一如来时般的从容轻盈,转眼消失在层层林海中。
下战帖?那男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屈臂做枕,斜倚在巍峨宫殿的檐下石梁上,大半个暗夜里,赫连魑魅就这么望着无垠长空发着呆,直到月已半隐,西沉天际,柔和的靛蓝一分分揭去夜的黑纱时才终于挫败地吐了口长气。
***
牺牲了睡眠还这么攒眉苦思地老半天,结果还是枉然白忙一场,果然自己同那人一样,都属于直接动手比较有用的那种,难怪爷总是动了手才说话,与其漫不着边地去猜测戎剩的想法,倒还不如把戎月看牢点来得有用些。
念头数转间,万丈金芒缓缓耀出了地平,深靛逐渐转为海阔般的湛青,美得叫人忍不住迷失在这大片水蓝中,同夜般褪去墨彩的淡色珀眸不适地眯了眯,朝阳尽管柔和,对这双眼来说还是刺眼了许多,然而却是舍不得就这么敛睫阖上。
有多久不曾这般宁和惬意地看着旭日东升了?
深吸了口清晨沁凉的空气,赫连魑魅顺势斜滑,让身子完全平躺在雕画精彩的檐梁上,怔仲仰望檐角外的万里穹苍。
对于一抹只能匍伏在黑夜里的幽影来说,这样清新的早晨,这样澄澈的晴空,都陌生的叫人感到无措,无措到陡生出平和的错觉——暗夜的血腥杀伐似乎真得离他很远了。
千山万水……那个人……还好吗?还是那么特意地用血色惩罚自己吗?那个在他身边的男人……该能改变他吧……
「阿~魅!阿魅你在哪儿?」突来的唤喊划破了清晨的静寂,同时也打断了赫连魑魅缕缕遥寄的思念,染着光晕有些模糊的视野里只见一抹纤瘦的人影正沿着回廊跑着,不时还停下四处张望着似在找寻什么。
当集中目力看清了那疾行的人儿只披了件单薄的外袍时,赫连魑魅忍不住又是抿唇摇了摇头——竟连这点也跟爷一个样,不会就因为是孪生子吧!唉……全是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人呐。
「阿……」阿字才出口,后头原该跟着的长串话语就被朵突然冉冉飘落在眼前的黑云给吓着咽了回去,戎月第一个反应就是先拉腿蹦退一大步,再定神时才发现这团黑漆漆的不名物体正是那个差点没让自己掘地三尺找寻的祸首。
「拜托,阿魅!别这样轻飘飘地吓人,下次先打个招呼好吧?我可没你们这些大侠听声辨形的好功夫。」拍着胸脯直喘气,戎月抱怨地嘟了嘟嘴……这样的惊喜再来个几次,还真难保自己哪天不会丢脸地扯嗓尖叫。
他承认,眼前的男子武艺卓绝,但也别浪费在来无声去无息地吓人好吧!自己虽然顶着同一张脸庞,但同胞兄弟的那身好本事他可是万分之一都不及,阿魅不会是又错把他当成了他的爷吧!
「……房里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走了。」哀怨的语气再加三分,戎月忍不住圈臂摩搓起泛凉的肌肤取暖,早春晨凉,难得不用上朝的日子,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醒得这么早,天生劳禄命哪……
「我答应过爷留下。」简言交代自己的意向,赫连魑魅反手就是习惯性地解下肩上的披风,将还余存着自己体温的布袍紧紧围上那个已冻得簌簌发抖的粗心人儿,同时心底也淌过一丝熟悉的痛楚。
明明清楚眼前的人并不是他,心,却总还是抑不住地泛疼……
「呃,谢谢,我忘了这种时候还是很冷的,虽然等会儿就热得让人受不了了,先声明喔!不是故意的。」耸肩吐了吐舌,戎月明显心虚地垂下视线,好险胤伯不在这儿,否则这两只耳朵可有得好受了。
「对了阿魅,你……昨晚根本就没回房睡对不对?我看你的床被不但整整齐齐都没动,褥上连折痕都没有。」就因为如此,才会害得他一早兴冲冲地起床,又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四处乱撞,误以为人跑了。
「……是不是住不惯啊?」
抑或该说是……因为思念着那个与自己同出一胞的兄长呢?
虽然上次见面中交谈的话语屈指可数,但那三人间的微妙关系自己却是看出了不少,同胞兄长与那位靖远将军似乎交谊匪浅,而眼前这抹孤零零的身影……
与其说是迷恋,在他看来还比较像是影离了光所以失去凭依不知所措吧!
轻叹了口气,戎月无奈地抿了抿唇,该说是旁观者清还是这些年的帝王之位没白坐呢?不管愿或不愿,这双眼总是把世事看得这么透彻,连点模糊都不给,害他明明未及弱冠,心却已如老侩。
红颜未老先白头,姆嬷交付的这担子还真重,自己是想逃没胆,就不知道甄后那伙人是为了什么这么汲汲营营地想套上犁箍当耕牛?数来数去还是剩表哥聪明,明明权势在手却故意置身事外,反正也没人想不开敢惹他。
唇儿微撅,戎月是由衷羡慕着自己那悠若浮云般的表哥,奈何时不我予,最多也只能提醒自己下次投胎前记得先睁眼看清楚,别又糊里胡涂地掉到了帝王家。
「我不睡床。」望着那两片红唇懊恼似地微撅,赫连魑魅只得破例再开口多做解释,江湖里闯荡随处安身,哪有什么住不惯的道理,只不过是多年习性使然罢了,至于是从何时起就不再于床上安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那久远模糊的过往。
「不睡床?那睡哪儿啊?梁上?」出乎意料外的奇怪答案,戎月实在忍不住满肚子的好奇,只好冒着被人嫌碎嘴的风险继续锲而不舍地追问下去,不时还煞有其事地抬头望着顶上,那截该是赫连魑魅适才栖身的檐梁,生动的表情就像是在估量着那上头是否真能睡个大活人。
「那么窄,你不怕半夜翻身掉下来?」
怎么看都不觉得那块硬梆梆的石柱会是安眠的所在,戎月第一个念头就是那地方窄得连翻个身都得小心翼翼,寝宫里那张大床自已有时都还嫌它小了,真想不透赫连魑魅怎么有办法睡在梁上头,换做自己,若是睡着后还能有命再张眼……老天爷不下红雨也该降冰雹了。
「习惯。」微摇首,赫连魑魅有些好笑地看着那双同残雪般晶亮的漆眸不能置信地越瞪越大,没再多言解释自己习惯栖身的其实是树橙枝干间,然而这北漠荒地里多是原草灌木,即便有树,也都是叶小枝疏地藏不住身,所以这才改当起梁上君子。
「习……惯?」
这又是哪门子的答案?楞然覆述着这两个比金刚梵文还难懂的字词,戎月实在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孪生兄长是不是有虐人之嫌,要不然这个奉他做主子的家伙怎么会养成习惯睡梁?该不会……他那做人主子的老哥也有这种……习惯吧?!
「找我有事?」不愿在这上头继续做文章,就怕戎月顺藤摸瓜追问起这习惯的由来,赫连魑魅只得主动找话岔开,不想不堪回首的过往忆扉被掀起太多,那会让他又茫然起自己的存在。
在这儿的半个多月里,最难适应的就是戎月毫无掩饰的热情与关怀,不单是因为十个年头里已习惯了爷那种恶言别扭的关心使然,更因为这种温情的感受在他的生命里实在太过少有也太过久远,叫他根本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如何应对。
「没事就不能找你?难道你跟我哥一起也是这样,没事就不能说说话聊聊天?」
聊天?跟爷?斜飞人鬓的剑眉微挑,琥珀色双膛中扬起抹淡微的笑意……要聊什么?
谈武论杀还是八卦家常?相识十年,最多的交集还是莫过于见着那人一身不当回儿事的血色时吧!只不过总是被嫌多嘴最后落得不欢收场,这……算聊天吗?
言语,同比手画脚般也只是种沟通的工具不是?若无事,掀了嘴皮又该说什么?向来他都是这么认为的,何况他已不是稚龄孩童,再不需要用说话……来练习当个所谓的「人」。
然而当见着那张熟悉的容颜,随着自己理所当然的颔首开始扭曲时,赫连魑魅开始迷惑了——他,说错了什么吗?
「怎么可能?」再次把小脑袋摇得像面波浪鼓般,戎月没想过这两人所谓的十年相处是这样的模式,该不会基于那个「爷」字,碍于主仆尊卑吧?
「不是,爷不喜欢打扰,我习惯独处。」不想让戎月再自行推论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结语,赫连魑魅索性一次解释个明白,其实只要守在那人身旁默默看着他的身影就很足够了,何况很多事并不需要言语,往往残雪的一个眼神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又是习惯?捧颊哀叹,戎月还真想纵容自己搞清楚这些个所谓习惯是怎么养成的,念头一转却又怕交浅言深让这个好不容易留下的新朋友感到不快……思及此,戎月哀怨的神情不禁又更委屈了三分。
「阿魅,老实说,你是不是也跟我哥一样,不喜欢别人打扰?如果是,我……我会尽量有事才来找你,如果你觉得烦,说一声,我会改,不要闷不吭声地消失好不好?我……」
一脸泣然欲涕的表情将戎月标致的样貌点衬着惹人生怜,更别提那两只晶莹鸟瞳还水气氤氲地眨啊眨地,叫人任是心如铁石只怕也会化成绕指柔。
「我不介意。」想也没想,赫连魑魅下意识就是摇头否定,怎舍得让这张脸容上出现一丁点儿的失望神情呢!更何况那隐露的落寞寂寥更叫他心慌不舍啊!即使很明白眼前这抹俪影并不是心悬的那人,但那一份过于熟悉的孤独还是叫他不由地将两抹身影相迭了……
「我就知道,阿魅最好了!」喜悦之情刹时驱走了所有阴霾,戎月开心地张臂把人抱了个满怀,之前还愁云惨雾的脸蛋上此刻是如花绽放般,笑得甚是沁甜,须臾间判若两人的变化,就连见惯大场面的赫连魑魅也忍不住瞠目结舌地楞立在当场。
好象……上了当……
薄唇轻抿,片刻后却逐渐转为弯扬,赫连魑魅无声地轻叹了口气……望着这个不断往自己身上动手动脚的一国之主,二十五年来他首次领略到俗俚所云的「头大」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同是无奈,却多了点呵宠,少了份……心疼。
是啊!莫可奈何的无力中却没有那种每每对那个人惯有的揪心疼楚……再一次,赫连魑魅确切体认到了有着同样面容的两人性子是完完全全地相反。
一个冷一个热,一个深藏一个直爽,一个态意任性唯我妄为,总恶言恶语地伤人伤己,一个却凡事顾虑他人感受,嘘寒问暖地真心交予……如此的不同,为什么自己还常迷惑着眼前的身影呢?为什么仍老不自觉在他身上寻找另个人的感觉?
何时软弱到学会欺骗自己的?是因为……开始像个人了?
呵……要是让荷姐知道了,额上铁定少不了她的纤指一弹,再附上「好的不学尽学些无用」这一句她所谓不听会吃亏的老人言吧……好怀念啊!那一份势难再重温的心暖,只能不断用记忆复习着。
而那根本找不到理由存在的迷惑,要是荷姐知道,她一定是又好气又好笑地摇着头,然后再弹额叫自己把眼睛睁开吧!明明就看得清清楚楚又何必故意学人做胡涂呢?那抹娉婷身影该还会加上二句笨魅儿……对吧……
「阿魅!你……笑了?」半晌无声,才正觉得奇怪地抬起头,一抹如风清柔的笑容就这么毫无心理准备地砸上了心头,戎月像发现新大陆似地把眼瞪成了大圆,谁叫这么多个日子以来,就只在与兄长见面的那次才在这张脸上见过半个笑容——苦笑。
看着戎月一副宛如受到不小惊吓般地张嘴瞪眼,赫连魑魅微扬的唇棱忍不住又是上挑了几分……如此灵动的表情,却出现在这张脸庞上,若要说受到惊吓,应该也是自己才对吧?
原来爷那张冰雪容颜惊愕时会是这模样,很难想象呢!之前那孩子般地抱着他撒娇也是……看来该好好谢谢戎月,谢谢他弥补了自己不少缺憾,换个角度想想,留在这儿的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地难熬,欣赏这张脸盘的喜怒哀乐应该很有趣吧!
「原来你笑起来很好看嘛!那干嘛还老绷着冷脸吓人?以后常常笑好不好?」再次攀上瘦实的手臂晃摇着,戎月满脸全写着希冀的神情,阿魅的笑容实在太有看头了,这小子八成不知道自己的笑很诱人吧?配上那双琉璃似的晶瞳,简直叫人……咬上一口!
呃,这么说好象有点怪……歪了歪头,然而翻遍了脑里的字汇,戎月实在找不着其它更好的文辞形容自己现在这种很想把人吞下肚的感觉。
「好。」慷然应允,这要求倒比叫他开口聊天简单多了,记得不时扯扯唇角该就能够达到戎月这简单的愿望,就当是试试另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将一切归零,什么都不想,重新开始。
「走,我们吃早饭去,今天是『以萨』不用早朝,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瞧瞧。」
「以萨?」
「嗯……有点像你们中原的狩猎,不过我们这儿天寒少雨,天上飞地上爬的不多,所以我们是用技击的竞赛方式取代,像移靶射箭、赛马投圈啦一这些,而且不光这儿,城外市集也办,只是规模没宫里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