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
担忧……
后悔……
迷惘……
一开始纯然的害怕过去,各种复杂的心态开始交织在一起,陈博敏从深心里忧虑着即将面临的残酷命运。
他承认在这种时刻还会想到自己是冷酷而自私的,但就是无法阻止自己思考与加贺未来关系的走向。
如果没有这件事发生,陈博敏有自信绝不会受困于这段禁忌的感情;也许他心底深处会为拒绝了加贺的深情而黯然一段时间,但陈博敏坚信成为加贺情人的可能性不会存在,他对自己的理智就是有这种信心。
然而面对着可能为救自己而受到重伤的加贺,他自信理智的心却无法再坚持信念下去,开始面临前所未有的动摇。
他诚心地祈祷着加贺的平安,这不仅是出于忧虑他的伤势,更是从希望自己的将来不致受困于这段令人无法接受的感情出发的考虑。
时间就在陈博敏混乱的心情中前行,加贺仍然没有能从手术室出来,他的父母却已从东京连夜赶到了大阪。一看到独坐在走廊上的陈博敏,加贺的母亲就焦急地冲了过来。
“小幸他怎么了?医生怎么说?”
此刻的她也就是寻常的母亲,那种贵妇的优雅已不知道被抛到了何方。
陈博敏忙站起身去搀扶那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夫人。
“现在还在抢救,希望不会太严重。”
现在的陈博敏也只能这样说,他完全不知道送进来时满身鲜血、处于昏迷状态的加贺现在究竟情况如何。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的?”
把表情混乱的妻子按坐在一旁的椅上,加贺父亲一脸疑惑地问着陈博敏。
陈博敏顿时支吾起来—-加贺受伤的经过并不适合告知他的家人,他只好选择最简单的说法。“我们走在街上,有一辆车快撞上我,加贺跑过来把我推开……”
说到这里,他不由低下头去,无法面对加贺的父母投过来的视线。
“是这样吗?”
加贺的父亲皱了皱眉头,他显然从陈博敏的神情中看出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但却也无法直斥对方是在说谎,真相也只好等待加贺的手术完毕再行调查了。
相信我—-
我比你们更希望加贺可以平安……
三个人又枯坐了一段时间,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灭了,一脸疲惫的主刀医生率先走了出来。
看到焦急向他围过来的三个人,他摘下了口罩。
“令郎多处内脏都有损伤,其中脾脏受损最严重。我已经给他动了手术,手术相当成功,今晚应该就能脱离危险期……”“另外的一些外伤……”
医生正想再说下,护士却在此时推着加贺从手术室里出来,三个初放下了悬在半空的心的人忙都一脸忧心地围了过去,打断了医生的话头。
躺着的加贺脸色苍白,但看得出是在稳定的呼吸着。
加贺母亲顿时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
“夫人……”
“幸子……”
加贺刚刚脱离危险,加贺母亲却又出了状况,加贺父亲和陈博敏只好又忙着照顾她,着实忙活了一阵。
等所有的事情料理停当之后,陈博敏便跟在加贺父亲身后去探望仍处于麻醉状态的加贺。
进了病房,一看到原本活泼的加贺苍白着面孔躺在雪白的被单下的样子,陈博敏就觉得眼眶一热。
他忙努力眨了眨眼睛,把几乎盈眶的泪水硬给逼了回去。
“陈先生,我去看一下我太太,请你就留在这里看一下,可以吗?”
加贺父亲看到儿子无甚大碍,也放下一颗荡在半空中的心,想去看看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晕过去的太太。
“好。”
目送加贺父亲离去,陈博敏在加贺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身边仪器上那稳定而强健的心跳曲线,忍不住双手合十——
感谢上天的仁慈,留住了加贺的生命,也使自己能免于一生背负良心的重责。
如果加贺因此死去或是受了重伤,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要怎么去面对他的父母,要怎么去面对被自己拒绝的加贺……
现在加贺已确定平安,也该是思考如何处理他对自己的感情的时候了。
想到此处,陈博敏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刀搅般疼痛起来……
对不起,加贺。
他在心中默默道。
回想起加贺推开自己时的义无反顾,陈博敏再也无法假装看不到他对自己的似海深情。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感动,更何况是本来就对加贺颇有情意的陈博敏呢?
此刻,陈博敏清楚感到自己对同性恋情的反感在动摇,对加贺的感情在心中蒸腾,而自己残存的理智则拼命地发出“快逃”的信号。
如果再留在这里,当加贺清醒过来,面对他那双蕴含无限柔情的眸子,陈博敏真怕自己会彻底地丢盔弃甲,就此沉沦为感情的俘虏。
而一旦做出承诺,不仅自己将面对他人的异样的眼光,即使是加贺恐怕也将无法幸免于被扣上变态的帽子。
加贺出身世家,可想而知如果选择同性的自己作为伴侣,他将面临如何的轩然大波,也许再也无法在他心爱的足球界立足也未可知……
想到这一切的一切,陈博敏终于下定了决心——
一定要从加贺的身边离开。
最后一次把目光掠过加贺那张俊挺的脸庞,陈博敏的眼睛中蕴藏着无限的柔情与悲怆。他俯下身,轻轻把唇印在加贺温热的脸颊上……“对不起。”
再也没办法抑制心中的哀伤,一滴温热的水滴沿着他的面颊滚落到了被单上。
陈博敏倔强地拭去纷纷夺眶而出的泪水,慢慢摘下了戴在腕上的江诗丹顿,放在加贺床边的柜上。
神情复杂地取过纸笔,他草草地写了几个字,便逃也似地离开了病房,把仍未恢复知觉的加贺留在了身后。
……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满怀凄怆地离开医院的同时,主治医生和加贺父亲之间一段昭告着加贺未来命运的谈话正在进行。
“加贺先生,很抱歉前面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令郎除了内伤外,其他还有多处外伤……”回到加贺病房的加贺父亲刚坐定下来,为加贺主刀的医生就走了进来。
“虽然不会有性命的危险,右腿胫骨的骨折在几个月后也应该可以痊愈,但抱歉的是,他的右膝粉碎性骨折,而且伤到了韧带,可能今后都没有办法从事激烈的运动了。”
医生职业化的声音里听不出有任何感情。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本来以为已经没事的加贺父亲顿时激动地站了起来。
“很抱歉,令郎以后走路可能会有一定的障碍……”
“你是说他会跛吗!小幸他可是运动员啊!”
加贺父亲瞪大了眼睛,无法置信地瞪着医生,又回头看了毫不知情的加贺,只觉得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打在自己的胸口。“我也很欣赏令郎的球技,不过我们院方已经尽力了。”
“不!不!天啊,怎么可以这么残酷!”
加贺父亲再也忍不住歇斯底里起来,捂着脸瘫坐在了椅上。
隔着镜片,医生那冰冷的眸子穿过崩溃了的加贺父亲,落在了那全然不知自己所将面对的残酷命运的病人身上。
……
与此同时,匆匆赶回队中的陈博敏,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正在赶往机场的途中。
13
“小敏啊,好像是娟娟来找你了,快去开一下门!”
父母常居异地,从小就是由奶奶带大的陈博敏,每次听到奶奶那亲切的声音,就让他有一种重拾回往日温馨的感觉。
虽然忐忑着俱乐部的反应,陈博敏却无法继续留在大阪——他惧怕着为他做出了大牺牲的加贺,但更惧怕的是面对着这样的深情的自己。
心里明白俱乐部不可能轻易放过毫无交代就撕毁合约的自己,陈博敏只是在等待着对方先采取行动而已。
从日本回来以后的他并没有联系任何国内俱乐部,他只是窝在家中,知道他回到中国的也仅限于以前几个比较亲近的朋友而已——李舜娟就是其中一个。
舜娟与他们家是世交,与陈博敏也说得上是青梅竹马。因为家里住得近的关系,陈博敏回到中国的这一个月间相处最多的人,除了奶奶就是她了。
打开了门,满脸笑意的舜娟几乎是冲进来的。
“小敏,快点快点!今天中央公园有烟花晚会,刚刚我家楼下邻居送票子过来,说他们家临时有事去不了。六点就开始,我们打车去。”
舜娟性格活泼,讲话也是连珠炮似的,陈博敏心情再忧郁也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好好好!总得让我换件衣服吧。”
陈博敏摇摇头,自管自走进房里去换衣服了。
这娟娟,说风便是雨——已经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跟小学时那个男孩子似的顽皮女生没什么两样。
换了衣服,陈博敏便和舜娟一齐叫了车直奔目的地而去。
到了点下车,才发觉今天人还真多。地方已经相当开阔的公园里还是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人,而靠近烟花表演的湖畔更是坐满了早早就来占位子的人。
“那边那边!”
活泼的娟娟最善于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找地方,不一会儿,硬是给她在湖边的小树林里找到一块可以坐下两人的空位。
“这里?”陈博敏表情疑惑的看了看四周——小树林里都是一对一对偎依在一起的情侣,只怕待在这里等会看不成烟花倒变成欣赏限制级表演。
“哎哟,人家不害羞你害什么羞呀!能找到个位置满好了。”娟娟的大嗓门引来不少情侣对他们侧目,陈博敏也只好选择快点遵从她的意见以免再成为别人注目的目标。
今天的晚会名为烟花音乐会,顾名思义除了燃放烟花之外更有音乐欣赏,再配上从湖面上不时吹来的习习凉风,称得上是相当罗曼蒂克的意境。
两个人坐下没多大一会儿,烟花表演便开始了。只见一朵朵绚烂的焰火在空中绽放,一瞬间便已消失在夜空之中——红到十分便化灰,因其美与凄凉,无怪乎喜欢烟花的人特别多。
陈博敏靠着身后的树坐着,眼睛看着烟花,思绪却不知跑到了哪里,娟娟使劲推他几下他也没能回过神来。
“小敏啊,我说你这次回来,怎么好像心情不怎么样的样子嘛!”
总算唤回了陈博敏的注意力的娟娟双手抱在胸前,无奈地看着满脸莫名其妙表情的陈博敏:“动不动就发呆走神,你也太不给我这小姐面子了吧!小敏啊,我不怪你去过日本这个怪地方以后就变怪了,但好歹也不要做得这么明显呀!你伤害到我这颗少女心了,知不知道呀?”
听到“少女心”这三个字,陈博敏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笑什么笑!”陈博敏的笑顿时惹恼了娟娟,她捏起拳头狠狠捶他几下,又气呼呼地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生气了?不会吧。我们的女侠怎么心眼变小啦?”
陈博敏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回心转意,忙凑过脸去想逗她两句,却意外地看见一向大方的舜娟真的一脸抑郁,甚至眼睛里微微泛着水光。
“不……不是吧!”陈博敏一下子慌了神,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敏,你到底当我是你什么人嘛!”
第一次,陈博敏才发觉,原来这个自己一直当她是兄弟的人开始像个女孩子。
“什么人?好兄弟嘛。”
他再笨也不至于迟钝倒没有察觉娟娟声音里的异样,心一虚,声音也发了怵。
“哼,我哪一点像你兄弟?看就知道了嘛!”娟娟似乎对这答案十分愤愤不平的样子,还特地把胸挺了挺给陈博敏看。
陈博敏再笨也感觉得到娟娟话里的不寻常,然而此时的他太怕接触到感情的话题,心更加虚起来,微微别过了头不再说话。
“喂,陈博敏,我今天才发现你很不带种唉,亏你还是男人呢!”娟娟毕竟是娟娟,骂了陈博敏两句心情就不那么坏了,恢复了平常的大方活泼。
陈博敏扯动嘴角笑了笑,算是对她的回应,然而心情实在太差,即使笑容也不能让他的脸呈现一点欢颜。
烟花在空中不断地绽开出姹紫嫣红的图案,周围的情人们的絮语顺着风飘到陈博敏的耳边——那么美的一切也不能让他开心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情变得越发的坏起来。
无他,只是娟娟隐约的暗示让陈博敏想到了另一个喜欢暧昧暗示的人,一个让他一想到心里就充塞着无可解脱的痛楚的人。
而娟娟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苦恼中,她抱着双膝痴痴地望着一朵朵烟花在空中的舞蹈,很久很久也没有跟身边的陈博敏讲一句话。
“对不起,我不舒服,先走了。”陈博敏突兀地站起身来,突兀地冒出了一句。
娟娟诧异地转过头,看向他——陈博敏的脸一片苍白,即使烟火的五光十色映在他的瞳子上,那双眼睛却仍显得那么的深不可测,无法逆料其中蕴含的意味。
没有等待娟娟的回答,陈博敏自顾转身走开——这绝对是娟娟认识他以来他所做出的最没有风度的一件事。
娟娟没有叫住他,这活泼的女孩是聪颖的,她深深地注视着青梅竹马的背影——须臾之后她就把头别了过来,继续凝神看着天上那绚烂的风景。
……
晚风凉凉地吹过来,却完全无法吹散陈博敏心中的郁闷。娟娟的表白毋庸置疑地是勾起了他的心事,那认真的神态竟好像跟远在日本的加贺重叠起来,让他的心无法自制地抽痛起来。
不会再见面了……
也许是一生都没有办法再见到那个人了……
冰冷而陌生的液体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流,虽然眼前一片黑暗与模糊,陈博敏还是大步地朝着远离人群喧哗的地方向外走。
心情是如此之乱,以至于他胡乱绕了几圈也没能找到公园的出口,实在抵不过从心底散发出来的疲惫,陈博敏一屁股在路边胡乱坐了下来。
因为离放烟花的地方相当远,这里完全没有别人,陈博敏一个人默默坐在黑暗里,慢慢一点点收拾起前面自己失控的情绪。
虽然心痛得无以复加,渐渐冷静下来的他心里却清楚地明白这已经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最明智的道路——
而且现在也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陈博敏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站起身仔细地辨别了一下方向,朝着公园出口走去。
怎么办呢?有什么办法呢?还能够怎么样呢?
那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加贺弘幸……
苦楚的名字在陈博敏的舌尖化成了一声苦涩的叹息,慢慢地消散在别人的热闹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