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抬起来。」
润雅慌张地照做。
欧阳潜冰冷的目光扫过她。
自从知道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後,他的注意力就放在如何让纱纱在这个不健全的家庭中享有一丝丝来自家人的关爱,至於她身边的小跟班,这个以女佣身分被送来的「附赠品」,他根本不在意。
他从来没注意过她,这还是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她长得稍圆稍润,样子不是很出色,个子应该也不会再抽高多少,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又圆又大,鼻头也圆圆的,扁著嘴的模样看起来像被踢了一脚的小狗。
很滑稽的一张脸,笑起来不知道会是什麽样?
欧阳潜微微一愣,立刻收摄心神。
总之,从今以後,他记住这个「附赠品」了。
「没有人叫你这麽做,以後你少自作主张。」
「嗄?」
「不会有人感激你。」
母亲气得走开,他得花上更多时间听她炮轰,纱纱也更有可能直接冲击到母亲的怒气,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倒不如让她在这里一次发飙个够。
「我……我不是……」润雅开始结结巴巴。
「你跟你的烂招数帮了个大倒忙。」他沉下脸。
「对不起!」她赶紧九十度大鞠躬,暗怪自己多事。
一想到大少爷很有可能因此讨厌她,她的心情就跌落谷底。
这时,休闲度假村的负责人敲门进来,恭敬地禀告。「大少爷,夫人已经去搭飞机了。她说,纱纱小姐没去瑞士,她就不回来。」
欧阳潜一愕,第一次让惊讶之情浮在脸上。
她……竟然把母亲一气,气到日本去了?
第二章
他必须修正先前的看法,那个「附赠品」确实有两把刷子!
他派人确认过,母亲果真搭上最快的班机前往日本京都;他原本预期接下来的几天将会非常难熬,却因为那个小女佣的烂招数而变得十分平静。
事实上,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度过三天以上的平静生活。父亲的风流与母亲的记仇,总是让生活里充满了谩骂与叫嚣,而她,打破了以往的纪录。
柳润雅——他总算记住了她的名字。
欧阳潜站在顶楼套房的窗边,拉开窗帘一条缝注视底下。
这座休闲度假村占地宽广,除了纯属天然的海洋与沙滩之外,另一侧翼还兴建了水上乐园,引进各种刺激又好玩的水上游乐设施,款待平日为「欧阳航空」鞠躬尽瘁的员工。
一票男男女女身著泳装,在艳阳下散发热力。
而他的视线,正精准地锁定那个小女生。
一旦开始注意她,就很难教人不继续下去。
她实在是一个……蹩脚的小人物,与纱纱宛如强烈的对比;纱纱的运动神经令人很惊「艳」,而她却让人很惊「骇」。
纱纱跃入水中,就象一尾优游自得的美人鱼,蝶式、蛙式、自由式样样都行;走在陆地上,又像个性格Model,一举一动充满了强烈的自信。
她是只标准的旱鸭子,任凭纱纱说好说歹,她不碰水就是不碰水。
但她的双脚站在陆地上也不见得比较安全,她总是对自己造成重大灾难。
例如,纱纱站在跳水台上,以优雅的姿势跃入水中,她站在旁边兴奋地拍手叫好,居然也能双脚一滑,栽进泳池去。
最妙的是,不管脚底下滑不滑,她都会以各式各样的奇妙姿势在地上溜过来又溜过去。
当然,她也有不跌跤的时候——从束口袋里掏东西出来吃。
她好像有一个无底胃,怎麽吃也吃不饱,吃过马上又饿了。她不像纱纱只吃蜜饯,她吃的都是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像三明治、饼乾、牛角面包。如果食物被抢走,或者掉到地上,那张滑稽的面包脸就更像一只无端被踹飞的小狗狗了。
她真是个小笨蛋!
他忽然一愣,从窗上的模糊映影中看到自己……笑了。
他很久很久没看过自己笑起来的模样,虽然只是微微地牵动嘴角,但那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
她可真有能耐,看似貌不惊人,却能逼走母亲,也能让少有表情的他开颜。
他抿了抿唇,正要拉上窗帘,却看到几个高头大马的女人朝她围过去,不知道在对她说些什麽;而柳润雅缩著肩膀,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他静观半晌,最後还是拉上窗帘。
虽然他对柳润雅有一点点、一点点好奇,但他还有个像铁一般的原则——
不关自己的事,绝对眼不见为净。
☆ ☆ ☆
「小鬼,过来!」
一只纤纤素手伸出来,捏著小巧的耳朵往右一旋,往上一提。
「哎,痛痛痛痛痛……」
润雅整个人被斜斜地拽高,小脑袋也歪了一边。
是谁?谁在偷袭她?
一定不是小姐,小姐待她亲如姊妹,从来不会这麽残忍!
「我可逮到你了!」Amy站在她身後扯著她的耳朵,将她硬生生地带转半个圈才放手。「你看你把我害成什麽样子?」
啊,原来是她!「我哪有害你?!」润雅委屈地叫道。
她只不过是乖乖地站在这里,因为玩什麽都不上手,才会愣著发呆。
「还敢说没有?」Amy眯起眼睛。
以她为首的小团体靠过来,将润雅包围住。
润雅心慌慌。
不妙!旁边就是戏水池,她们该不会是想把她抓起来往里面丢吧?
哎呀!都怪小姐坚持,说什麽「就算是只旱鸭子,穿套泳衣过过乾瘾也好」,她一时拗不过,才勉为其难地站在这里。
特别是小姐叫她换上的泳衣是两截式,露出小肚肚的那一种,上半身是白底红豆点的小可爱,下半身是花色相同的平口裤,一下子露出这麽多肌肤,感觉窘毙了!
Amy指著自己的小腿,玉肤上一片青紫。
「看,你上次把我踢得这麽重,假期就快结束了,这样教我怎麽回去服勤?」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啦!」她承认自己有错在先。
「说句『对不起』就好了吗?」
「我说了『两句』耶!」她好委屈。
「两句就算了吗?」
「那我说第三句嘛!对不起、对不起!」又多附赠了一句。
Amy才不想轻易地原谅她,她有满肚子的火正想找人发作。
学妹说得没错,未来的总经理的确到这儿来了,但是——人呢?
她们每天都像花蝴蝶般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餐厅、海边、水上乐园、观景台……等地,四处寻找他的身影,却总是扑空。
讨厌!希望落空,期待变成失望、她们特别想找人来出出气。
现在,能够出气的对象就在眼前。
Amy搓搓玉手,拧了她丰润的脸颊一把。「我好想欺负你啊!」
润雅缩了缩,她最怕这种为难人的眼神了,这代表大祸就要临头。
幸好她们不是纱纱的妈妈,也不是欧阳夫人,她没有被K的义务,所以……
跑给她追!
「站住!」Amy想追,却苦於小腿上的瘀青还隐隐作痛。
润雅没命地往前钻。
「你们去抓她回来!」Amy命令学妹拔腿代劳。
大夥儿平常当空服员,受的乌烟瘴气可多了,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可以出气的小鬼,焉有放过的道理?
润雅拚命跑。说也奇怪,大概是状况危急,潜能激发得特别深入。她健步如飞,跑得又稳又快。
但是,那些长腿美女锲而不舍,兵分几路地包截而来。
忽然间,她看到一座铁梯。
想也没想,她握著扶手就蹬蹬蹬地爬了上去。
蹬蹬蹬蹬蹬——脚步声从後头杂沓而来,脚下传来一阵真实的撼动。
「不要跑!」
哎呀,追兵追上来啦!
润雅卯足了劲爬到顶端,慌张地找寻下一个逃生出口。
怎麽办?怎麽办?哪里还有路可以溜?
「站站站、站住!」爬到最後两阶,美女们已经气喘吁吁。「跟我们下去!」
「不要,我刚刚已经说过对不起了。」她又往前两步,小心翼翼地望一眼。
啊!蓦地明白了铁梯的用途。
铁梯的另端是个彩色溜滑梯……不对,那是一座「快速滑水道」,约莫五、六层楼高,号称设有好几个惊险刺激的大弯道。
玩过的人都会惊得该该叫,一旁还竖立著标示:「心脏病患者,禁止使用」
她探了探头。这个……要是溜下去,肯定会软脚吧?
不过,看著眼前几双眯紧的眼睛,她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请帮我向那位大姊再说声『对不起』。」紧急关头,她仍不忘再道声歉。
然後,身子往下一矮,闪人喔~~「啊~~啊~~啊~~」
才一屁股坐下去,向下的冲力加上水流的滋润力,她的双腿就像被猛地往下拉,整个人「骨溜溜」地躺倒,不停地往下滑。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她尖声大叫。
润雅扯直了喉咙,不敢睁开眼睛面对现实,整个人就好像被丢进脱水机里,一直转啊~~转啊~~转啊~~转啊~~她拚命扭动,小手试图攀住任何东西,但却什麽也攀不住。
「啊~~啊~~啊~~」
她不停尖叫、不停挣扎,就像哪里来的恶鬼要把她拖去牵马一样,万分凄厉。
☆ ☆ ☆
戏水池畔,几个人定在原地,动也不动。
个个目光发直,瞪著那淹不死人的水池里,有个踢脚哀嚎的小疯子。
她把水踢得半天高,远远看来,猛一瞬间会让人以为这座「喷水池」失控了。
「她在干嘛?」
匆匆赶过来的Amy一行人,纳闷地问出彼此心中最大的疑惑。
「不知道。」小麻雀的头歪了一下。「大概是被樱桃小丸子附身了吧?」
「哈哈。」Amy哼了两声。「这个笑话非常冷。」
从来没见过谁像她这样,溜个滑水道就像一脚跌进鬼屋,尖叫得那麽凄厉,她们一行人跟在後头,根本不敢接下去溜,只好劳动双腿用跑的过来。
「救命、救命啊!呜呜,小姐,你快来啊!」
小疯子坐在池底,浑身乱扭,清秀的小脸皱成了花式蒸饺,双手不住乱划。
她的模样像是被卷入无情的大海,正在接受命运严酷的考验,但其实……
其实,水深只到她肩膀而已!
突然之间,定住围观的人又开始动作了。
不过,他们不是抢下水去当英雄,而是被一双冰冷的眼神扫过,急忙退散。
「是大少爷耶!」Amy喜形於色。「走吧!我们过去打声招呼。」
小团体在她的带领之下,个个抬头挺胸,双手扶腰,像一只只展现美丽羽毛的孔雀朝欧阳潜走去。
「大少爷!」娇颜漾开了灿烂的笑。「听说您下榻在度假中心已经几天了,我们都没能去拜会……」
「走开。」欧阳潜瞥了一眼,面无表情。「不要让我开口问你们到底做了什麽。」
「……我们做了什麽?」几个美女面面相觑。
他下巴一抬。「在顶楼套房里,打开窗帘,很多事可以一览无遗。」
Amy等人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僵了一下,勉为其难地降下音调。
「我们……我们还有点事,先失陪了。」
欧阳潜双手插在黑长裤的口袋里,望著水中的小疯子。
她拚命打水,就像只上了发条的疯狂玩具鸭,片刻都静不下来。
这只吵死人的小鬼,就是让他过了几个平静日子的小救星吗?
他实在很难相信这个事实。
「柳润雅。」他淡淡开口。
她继续哇啦哇啦地鬼叫。
「柳润雅。」他加大了嗓音。
她稍微停顿一下,耳朵好像接收到某种不容忽视的讯息。
「柳润雅。」他在嗓音里加入更多严肃与冷漠的元素。
像超低温生鲜急冻一样,一瞬间,她的尖叫与挣扎全打住了。
她就维持著「急冻瞬间」的姿势,双手举高过顶,一脚伸直、一脚屈著,慢慢地睁开眼睛,眨了眨、眨了又眨,彷佛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欧阳潜站在水池边,抬起一道眉。「你在鬼叫什麽?」
「呃、呃……」充满茫雾的眼神逐渐凝聚焦点。
身上湿湿凉凉的,她先放下手,转头看看四周,才发现自己坐在水中。臀部直接接触到池底磁砖的稳当感觉让她平静许多。
咦?她什麽时候脱离了那个可怕的脱水机……呃,不对,快速滑水道?
她搔搔鼻尖。唉!怎麽没印象?
「起来。」
他环臂在胸,口气冷得连海豚听到了都会拚上老命跃起来跳火圈。
「大少爷……」她呐呐的发出蚊子呜。
她是不是做了什麽奇怪的事?不然他的脸色干嘛板得那麽冷硬?
「先起来再说。」他心里也疑惑,为什麽她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你要自己起来,还是要我下去提你上来?」
「不用不用,我站得起来。」他让她好紧张,忍不住就开始喋喋不休。「我只是一介小女佣,只有我伺候大少爷的道理,哪能劳烦大少爷为我……」
「动作快。」他只用三个字就堵住她的嘴。
别再让他质疑自己为什麽会站在这里,为什麽会趟入她的浑水里。
方才在顶楼套房,他分明是把窗帘拉上了,但为什麽她缩著脖子的模样就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他愈想愈不妥,最後忍不住下楼来探看?
会不会是她那张一皱就充满苦情的面包脸在作祟?
「好,我动作快。」润雅战战兢兢,尽可能让疲软的双腿快点使上力。
哗啦一声,她站起身,原本「淹」到肩膀的池水顿时矮到大腿边。
「我站起来了。」她像小学生,大声报告。
「那就上来,不要让我一个口令,你才做一个动——」
他瞥了她一眼,不耐的声音立刻消失。
那双冰晶般的眼神,就直直的、直直的,看著润雅。
「大少爷?」眼神直成那样,好像她是只大水怪。「怎麽了吗?」
她试探性地轻叫几声,却发现他的眼神专注极了。
虽然她一直暗自希望,有朝一日大少爷的目光能集中在她身上,但……但也不该是这种诡异到了极点的看法啊!
难不成他看到了什麽奇怪的东西?
……她?啊!难不成是她自己有问题?
她低下头,刹那间,连呼吸都静止了。
默默地、默默地,她的眼睛也瞪大。
她下巴一掉,瞬间领悟了某些事,火速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瞪著欧阳潜。
沉默。沉默。沉默。
两双愕然的眼睛瞪在一块儿,润雅甚至僵得无法动弹。
「嗯,咳咳!」欧阳潜率先回过神,右手在半空中不自在地挥一下。「你,咳咳,先把那个弄好。」他这辈子还不曾如此窘迫过。
她呆成了一尊石雕像,动也不动。
他只好左右张望,替她留心有没有人在注意这边。
幸好没有!
但,心头随即涌上一股陌生的心虚。
诙死的!他为什麽要像贼一样忐忑不安?
「喂,你!你动手整理一下……『服装』仪容。」他压低声音。
她还是无动於衷。
显然,对於某件事的震惊,已经远远超过她原本对他的敬畏与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