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答应你,不乱发脾气。”他随手折了一朵白色花儿递给她。
朱勖棠是镇上富商朱振勋的独生子,早年朱勖棠的母亲在难产生下他之后便撒手人寰,尔后,朱振勋娶了一个名唤芙蓉的小妾,却始终再无传出喜讯。
因此,朱勖棠成了朱家唯一的独传,朱府上上下下莫不把他捧在手心当中,尽其所能地呵护、宠溺,却因而养成了他霸道易怒的性情,往往稍稍不顺心,便马上翻脸大吼、摔东西,所以他生气时无人敢靠近一步。
直到两年前芙蓉的远房侄女——嫣葶,因家乡发生大水,双亲相继死亡,投靠朱府后情况才稍有改善。
嫣葶是个胆小娇弱的小女孩,初到陌生环境自是夜夜无眠,不得好睡。
那夜她又躲在花园里悲泣早亡的父母,让甫从府外进门的勖棠撞见了,一见到她,勖棠便产生难以解释的好感,于是,他对她细心照顾、百般呵护、真心疼惜,慢慢地帮忙她克服了对新环境的恐惧。
因为嫣葶的胆怯,勖棠暴戾的脾气有了节制,他不在她眼前生气,所以他每次发起脾气,就会有人把嫣葶带到他面前。可是这举动却让嫣葶更加怕他,因为,每每看到他生气过后一地的残破景象,总会让她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尤其上回朱振勋要勖棠和镇上李府千金订亲这事儿,更是让她怕得足足三天不敢出房门见他,因他一怒,居然把她最心爱的小兔踢成重伤,幸好是学恺帮兔子接好断骨,疗好内伤,否则,她到现在大概还躲在屋里哭泣。
莫学恺的父亲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他在镇上开了一家回春堂药材店,每日求医问诊的人川流不息。而学恺传承了父亲的医德医术,年纪轻轻已有人喊他小神医。
“那、那、勖哥哥……你可不可以跟小姑娘说对不起?”她讷讷地问。
“说对不起?”他尾音往上扬,愤怒已经表现在脸上。
看着他冒火的双眼,嫣葶一溜烟又躲回学恺身后,紧紧拉着他的衣服,死都不肯出来。
看着她畏缩的身影,朱勖棠叹了口气,转身大步走往紫儿跟前,咬牙切齿地欲将嫣掌要求的三个字说出口。
紫儿再度被他的愤怒吓得节节后退,她拼命摇头、拼命摆手。
不用说道歉,是我的不对,我不该闯入别人的家里,下次、下次我一定会注意,不会再犯错了……
她有满心的话,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站好!”他大喝一声,紫儿一惊,差点儿往后摔去。
他伸手一捞,把她小小的身子带进他的怀里,他的怀抱是温暖的,像梦想中爹爹的怀抱——有着安全、舒适……和一点点儿幸福。
他扶正她的身子,瞪住她:“不准再跌倒。”居然……居然……看她即将跌倒的刹那间……他的心竟会微微抽痛?他病了吗?回头要记得让学恺帮他把把脉。
被他一吼,紫儿果然立刻站定。
“对不起!”他快速吼完后,却惹来嫣葶和学恺一阵捧腹大笑。
“你这句对不起,没有一个字是出自肺腑、由衷发出的。”学恺取笑他。
嫣葶走向紫儿,执起她的手,温柔的笑仿佛春风拂过。“我叫嫣儿,跟你说对不起的是勖哥哥,另外一个是恺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紫儿退了一步,找来枯枝,在地上写下紫儿二字。
“紫儿?很好听的名字,以后我喊你小紫儿好不好?”在这里没有同龄小孩可以为伴,乍见紫儿,她满心欢喜,勉强压住羞怯,她努力向紫儿示好。
她点点头,笑着答应了。
“小紫儿,我十二岁,勖哥哥和恺哥哥都是十六岁,你呢?”
她伸出十指,比出了自己的岁数。
“十岁啊!你是我们当中最小的。你为什么都不说话呢?是不是受了伤风,声音哑了?”嫣儿再问。
这个问题让她惨白了脸,往昔,她并不在乎自己是个哑巴,可是——今天,在他们面前这二字居然让她有了十足的自卑感,但尽管如此,她还是用树枝在地上写下“哑巴”。
同情立时浮上三个人的脸,这样一个清丽可人的小女生居然是个哑巴。
他们的怜悯让她非常难堪,紫儿勉强自己一笑,并在地上继续写下——不要紧的,我会写字,可以和人沟通。
“紫儿,往后你天天到这里来,我们一起玩好吗?”嫣儿央求。
玩?糟透了,她只顾着玩竟然忘记要到药铺工作的事。
她摇摇头,继而写下一行字——我还有工作,很抱歉打扰你们了,对不起!
抬起头,她向他们一行礼转身欲离开。
“等一等,我认得你,你是不是在回春堂帮忙的哑妹妹?”学恺记起她来。
她没回身,背着他们点点头、挥挥手然后离去,第一次在她心中产生了自惭形秽的自卑感。
学恺领着他们走回庄子里,慢慢地告诉了他们有关小紫儿的所有故事。
☆ ☆ ☆
再相见,已是半年后的事情。
紫儿疯狂的娘,在她出门挣钱的时候,拿了菜刀抹脖子自杀,鲜血流满一地,被江嫂发现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她急忙寻人到回舂堂唤回紫儿,直见到紫儿入门,看到她娘惨烈的死状时,她又后悔了——
才十岁大的女娃,怎忍心让她面对这等惨事。至少,她该先找来左邻右舍帮忙,把紫儿她娘入殓;至少她该把能先料理的事提前做好,别让紫儿看到亲生的娘亲躺在血泊中的凄惨模样。
娘死了,抛下她一个人独自活在这世上,娘以死向爹抗议,而她又能用什么向命运抗议?
拿起布一遍遍擦着娘的身子——枯槁的手、枯槁的心……她的死结束了自己的悲哀,却增添了女儿更多的悲哀。
长期下来,她习惯了照顾娘、和娘相依为命,习惯担负起家庭的责任,习惯了一手打理母亲的生活所需。
虽然人人都夸紫儿能干,小小年纪就能独自养活母亲,但只有她心里明白,真正依赖的人是她自己,她是依恃着母亲对她的需要而活的。现在娘走了,她成了真正的孑然一身,没有亲人、没有依恃的孤独灵魂。
整理好娘的遗体,紫儿帮她换上最漂亮的衣服,才用草席盖住,慢慢地起身到虎儿哥哥家借来笔墨,写下一张“卖身葬母”,便托了福伯把母亲抱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跪在街头,她垂着眼默默流泪,从来不觉得自己命苦、从来认定了只要努力,世界不会遗弃她……可是,娘一死,却什么都变得不能确定了。
福伯站在她身旁,再度劝说她:“紫儿,收下福伯的钱先葬了娘,别让你娘再受苦。”
紫儿坚定的摇头,她不想欠人恩惠,况且,这一生她欠福伯的已是还不清……
“你这丫头,简直是固执不通。”他又气又急,这个让人心疼的女孩要叫他怎么说才能说得动呢?
熙来攘往的人群走过,偶尔有人停下来看看、偶尔有几声欢叹声响起,但没有太多人驻足停留。
越来越炙热的阳光晒得人头脑发晕,紫儿却仍然跪着,盼望哪个善心人士肯伸出援手,解除娘和她的苦厄。
市集是热闹的,紫儿的心却是安静的听不到一丝声响,她的心在遥远的天际摆荡,在幽冥的地狱徘徊……未来成了她人生最大讽刺。
路的一端,嫣儿和勖棠、学恺在玉石摊上挑选玉石,买了两块古玉后,他们继续往前逛去,走着、走着……他们来到紫儿跪地卖身之处。
学恺首先发现紫儿。
“紫儿,你怎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亲切地在她身旁蹲下。
勖棠看着她身前大大的卖身葬母四个字,约略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嫣儿也想起紫儿、想起那日在庄园后方草原相遇的事,她屈着身在紫儿另一边蹲下来,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陪着她默默地垂泪。“紫儿,你娘去世了?”
紫儿点点头,频频擦拭泪水,只不过流再多的泪都帮不了她。
“可怜的小紫儿,娘去世了……往后……你要怎么过?”她想起自己的爹娘、想起寄人篱下的命运,小紫儿恐怕连有个能寄居的篱笆都没有,看着紫儿想着自己飘零的身世,嫣儿哭得更悲切了。
她的泪一串串滑下,湿了前襟也烧烫了勖棠和学恺的心,他们都心疼她的泪、心疼她的伤心。
于是,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紫儿,我买下你!”
紫儿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勖棠和学恺,有人要买下她了?母亲可以安心入土,她也有了依靠!她急急地跪地磕头,一声一声,满怀感激。
“你先拿这些银子把娘葬了,再到回春堂去找李掌柜,告诉他我买下你的事情,让他帮你安插工作。”学恺把银子递到她手上。
“不!她是我买下来的,我要她住进梅园陪嫣儿,嫣儿在我家连一个同年纪、可以玩在一起的伴儿都没有,所以我要买下她。”他拉起紫儿小小的手,把一锭金元宝交到她掌心上。
两个人都想买她,紫儿好生为难,照理说她是该退还金元宝的,因为这两年在回春堂里帮忙,她大致熟悉那里的工作和环境,但……眼睇着身旁的威严少年,那眉宇间的熟悉感却又让她割舍不下……她好想好想待在他的身旁……
嫣儿看着勖哥哥和恺哥哥两人争执不下,怯怯地从怀中掏出一点点碎银两。
“小紫儿,这些钱够不够帮你埋葬娘?我没有再多的钱了,只有这一些,可是我很想很想买下你,往后我们可以一起上课、一起读书、刺绣、学琴……连吃饭睡觉都可以在一起,我们来当一对最要好、最要好的好姐妹,好不好?”她是独生女,很盼望能有个姐妹可以共谈心事,她对紫儿有份特殊的好感,迫切希望她能留在她的身边。
紫儿犹豫了一下,最后咬咬唇,把银子和金元宝退还给他们,收下了嫣儿的钱。
“谢谢你、谢谢你,我有一个妹妹了!我真的有妹妹了!”她高兴地大声欢呼,泪水还停在眼眶里尚未褪去。
眼看嫣儿高兴的模样,两个少年不觉莞尔,他们同时把银子、金元宝再交给紫儿。“紫儿,往后你就是嫣儿的妹妹,不是朱家的仆人,你不用听命于其他人,只要好好陪伴她,让她日日夜夜都能像现在这般快乐。”勖棠对着她说。“你尽快把你母亲的后事处理好,过几天我们会来接你进府。”学恺说。
紫儿用力地点头。
她的命运在转折处遇到贵人,也遇到该偿还的宿缘……
☆ ☆ ☆
紫儿办完丧事后,把剩下的金元宝和银子分给福伯、江嫂和那些往日对她有恩的邻人,然后随着嫣儿进入朱府,从此和嫣儿如影随形、不分不离。
虽是如此,她并没有抬高自己的身价,她努力地想把嫣儿随身丫头的角色扮演好,嫣儿只要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她就能立刻知道她的需要。多年下来,两人培养出最佳的默契和友谊。
第二章
一针一针落,栩栩如生的鸳鸯跃上粉红色布面,紫儿嘴角带着恬然笑意。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芳径里,手按红杏蕊。
斗鸦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喜鹊。
吹皱一池春水?
她的心、她的情,被两只无知的鸳鸯撩拨起皱痕……
摇摇头,不该多想,多想也只是空……
进府十年,这十年中她和小姐同寝同居、同读书、刺绣、学筝……人人夸她伶俐、说她容貌宛如天仙下凡。
是的,若她是个正常女子,也会有怀春做梦的权利,可惜她不是,她只是个张口不能成言的女子,纵使有男子再欣赏她的才情、美貌、品性,再不计较她的家世背景,仍然会因她的残疾而却步。
也幸而如此,她才能不受干扰地留在这里,留在嫣儿小姐身边,也留在……少爷身旁。
想起少爷,她颊边浮上一朵娇红……他的文采、他的才干、他允文允武的才情,哪个少女不会为他倾心,不说那些慕名而来的千金小姐,光是为了抢在他身边工作的丫头,就常为此闹口角。
这时候,紫儿倒庆幸自己有口不能言,这样她便可以在角落默默地想他、爱他……
“紫儿,你在想什么?”坐在一旁的嫣儿,放下针线抬头问。
她摇摇头,拿起小姐绣成的牡丹赏玩着。
“紫儿,我好闷,我们来谈谈好吗?”嫣儿的眉稍有着淡淡的愁绪,这事困扰她好多年了,再拖……似乎也不是办法。
紫儿起身拿来笔墨,轻轻巧巧地写下:“你有心事?紫儿愿意为您分劳。”
“我的心事你始终知道……”说到这里,她又叹口气,长大了真的很不好。
“你是说少爷和恺少爷?”她抬眼等着她的答案。
“勖哥哥最近老是有意无意地跟我提婚事……可我……”她心烦地摇摇头,却怎么也摇不去这烦忧。
“恺少爷仍然没对你作任何表示吗?”
“他不会表示的,他说朋友妻不可戏……他是决定要把我推给勖哥哥了。为什么他总是不懂我的心?紫儿,爱人真的好辛苦……要是我们都不长大就好了。”
“或者你约他出来,好好地和他谈一谈,让他清楚你心之所向。”
“我是女孩子,这些话你教我如何说出口?”她犹豫地垂下愁眉。
“那……紫儿去?”她用手绢轻轻拭去小姐眼角的泪痕。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我只想拥有一份真爱,我只想爱我爱的人,你说我这样子很过分吗?姨娘说我忘恩负义,朱家养了我十几年,我却一心想往外飞,我不是这样子啊!我感激、真的很感激勖哥哥多年来对我的关爱呵护,可是恩情和爱情是不同的,你要我怎能昧着良心把它们混为一谈?况且娶一个不爱自己的妻子,勖哥哥也不会幸福的。”她一向性情胆小,许多话她只敢对着紫儿说。
“你对少爷真无一点感情?”她迟疑地在纸上落字。
“有,我有情,是兄妹之情、是感恩之情,但不是爱情、不是结发之情。”
“我懂了,我会找机会把你的心意传达给恺少爷知道。除非他无心无情,否则,我相信他会懂得,能够爱是得来不易的幸福,轻言放弃太愚蠢!”她握住嫣儿的手,给她一个确定的微笑,安抚她慌乱的心。
“紫儿,谢谢你这么帮我,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可惜!我帮不了你的心事……”她抱歉地看向她。
“我的心事?紫儿唯一的心事就是希望小姐快乐幸福。”
“不!我知道你心里爱着勖哥哥,可是,门第之见是你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况且你的声音……我这么说是太残忍了,不过……若你是个正常的女子,勖哥哥说不定还会纳你为妾,但是……对了!姨丈很喜欢你,也许我可以求他为你作主……”嫣儿突然想起来,姨丈常常夸紫儿温婉柔顺,说她是个有才气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