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立誓要赚足银子,为爹娘修新坟。”还要为爹爹翻案,告得苏家还她们爹爹一个清白。后面这段,她没说出口。
“这件,我会帮你。”
他欣赏予蓝的地方又多上一些,他喜欢她的坚毅果敢,喜欢她的乐观进取。
这样一天累积一点,总有一天,这份喜欢会多到让他离不开她。
“予蓝,我想到一件事。”
突地,他猛然拉起她的手,往东方走。“我们到书斋里去。”
“那么急,你想做什么?”
“你说你会认字是不是?”一道光线射入他心中,让他重新觉得人生有了光明希望。
“是啊!要不是女生不能参加科举考试,我还想考个秀才当当呢!”
“书斋里面有很多我爷爷留下来的医书,你帮我念书好不好?”
“你要继续习医?”她诧异。
“对,我不放弃了,有你当我的绳子、当我的斧头,我非要走出一条康庄大道不可。”他握住她小小的手,心中盈满喜悦。
“这才对,说不定你会从里面,找到医治自己眼睛的方法。”
“嗯,我们试试,从现在开始,你要当我的眼睛。”
走近书斋,推开门,一阵灰尘落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呛咳好一阵子。
“你看看,左手边是不是有一道屏风?”
“有,上面画了鹊儿和树木,树下有个美人站立。”
“你带我从屏风旁绕进去,我记得里面有一个小卧榻。”
予蓝搀扶他,小心翼翼走到后面。
“我们在卧榻前面了,接下来呢?”
“你低下头,看看卧榻下面,有没有两个木头做的箱笼?”
她依言蹲下身去。“有,看见了,要把它们拿出来吗?”
“对,会不会很重?你牵我的手去搬。”
“不用了,我可以的。”她使尽全身力气,把两个笼子拉出来。
“打开它们,帮我看看里面的书还在不在。”
予蓝打开箱子,纷飞灰尘漾开,两人又是一阵呛咳。
“有很多书册,蓝色书皮的,上面写着穴位图、脉经……是这些没错吧?”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我们一起把它们抬回屋里去。”
“这些书要晒一晒,有些发霉了。”予蓝说。
“要是能把它们重新誊写一遍,不知道有多好,可惜我看不见……”
“不要忘记,现在我是你的眼睛啊!”
“那,要麻烦你了。”
“没问题!这些书我们分几次搬,你抱一些,我带一些,多走几趟。”
“好,开工!”笑洋溢在灰头土脸的两张脸上,他们的生命又被赋予了新使命。
***
桌椅床板全让他们搬到屋外晾书,予蓝和或浅坐在门檐下吃中饭,锅盘摆在地上,两菜一汤,很寒伧,但是心里很充实。
“啊……又飞掉了。”
予蓝放下碗,飞身奔到桌前,找来小石子压住书册上头,转身想走,想想又不安心,回头在地上又多捡几块石子,一一将那些没压着的书全压上。
走回屋前的路上,她还频频回头张望。
“今天不太适合晒书。”
“风有点大,不过太阳也大,这一晒,那些蠹虫要大喊热死了,只好扶老携幼纷纷搬家。”予蓝为他夹上一筷子菜。“菜要吃光光哦,不要糟蹋粮食,那是老天和农人的心意、血汗。”
“这些话全是你爹娘教你的?”他发觉她很爱讲道理,什么事情从她口中说出来,总要夹上一大套理论,她有几分老学究的味道。
“我们家饭菜只有不够的份,哪有本事留下来,一餐热过一餐。刚来的那些日子,我到大厨房那里端菜,看到馊水桶里一堆余食,再想想那些三餐不得温饱的乞儿,就觉过意不去,同是人,怎么有人可以活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有的人却要活得卑微。”
“你是对的。”说着,他大口将碗里的饭菜扒进口中。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她笑开,又把一块鸡肉放进他碗中。“你最近比较胖,好看多了。”
“你把剩菜全喂给我,再养下去,我会变成肥猪。”他嘴巴说着,还是顺她的意思,把鸡肉吞进肚子。
“哈,我最喜欢养猪了。”盛起一碗汤,她一匙一匙喂给他喝。
“以前你在家中常晒书?”他擦掉嘴边的水渍。
“我们家在夏至那天会全体动员,把书搬到外面,一本一本摊开来晒,书墨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大家的心情都跟着变好,那日,娘会趁天暖,搬来竹椅在屋檐下坐着,墨儿、橙儿在庭里唱歌跳舞,逗娘开心。”
“你很想念妹妹?”
“不知道她们乖不乖?会不会被人欺侮?会不会不讨主子欢心……”
“若她们像你这般懂事伶俐,大家只有喜欢的份,不会有讨厌的理由。”
“那可难说,我初来第一天,就让贵府的大小姐赏了一顿耳刮子。”
“采欣打你?为什么?”
“因为我在门边等张总管来带我,不小心挡住她的去路。”
“这点小事就动手?她真是被骄宠坏了。”摇摇头,他摇不去两人间存在的血缘关系。“或桦的事,已经弄的全家大乱,她还不知节制。”
“二少爷,他发生什么事情?”
“听说他顽劣不堪,让夫子气得执教鞭打,再不久发生夫子偷盗之事,或桦有了借口,硬要玉姨娘告官,没想到夫子居然在牢中上吊自尽。之后府里风风雨雨,有人传言夫子阴魂不散,再加上或桦失足落地,大家更是绘声绘影。”
不!这不是真相。爹爹死得冤枉,他没偷盗、他没上吊,他只是一个对世道无力的老实男人,在财富权势中,他救不了自己。她恨!她怨!
“你相信鬼魂之说?你相信夫子会夜夜回门,寻苏家人还他公道?有没有可能事实并非如此;有没有可能,有人明了真相,却不敢大声说出?若真如我推论,他死得何其无辜!”咬住唇,予蓝忍不下激昂情绪。
“我不相信鬼魂,但我相信善恶有报,我回到这里、听到这事,很伤心却无力改变,我跟爹爹提过,玉姨娘说她有让人选银子到夫子家抚恤。我不知道这些银子能弥补他们多少,但一条人命……苏家注定要欠下这笔债。你呢,你相信鬼魂之说吗?”。
玉姨娘说谎!要是有这笔钱,她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状控苏家诬告。
“我希望有,这样我爹娘就能常常回来看我们……”她更希望爹的魂魄能向欠他的人追讨欠债。
“予蓝。”他唤住她。她的落寞或浅全听进耳里。
“什么事?”
“十年后,我们把青儿、橙儿、墨儿全接回来一起住。”她是他的亲人,她的妹妹自然都是他的亲人。
“这里是你家,又不是我的家。”
“你把钱存好,十年后,我们一起搬出这里,盖一幢属于我们自己的家。”这话是承诺也是证心,他执意和她不分。
吐出长气,她再度将他和苏家划分距离。
“嗯!你也要用心学医,好帮别人治病赚银子,要养活四个女人可不容易!”
“有这么会持家的孟予蓝在身边,我才不担心。”他说着笑开颜,眉间郁色褪尽,他有了十五少年的青春气息。
“不防我?哪天我把银子全拐跑了,到时你找不着我,喊冤没人理。”
“你会吗?”他仰着头,问得认真。
偏过头,她认真想过。“我不会。”
“为什么不会?”他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
“不知道。”她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不准说不知道,仔细想想,为什么不会?”
“因为……因为……因为你是亲人啊,我怎么可以扔下亲人自己跑掉。亲人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哦!”话说完,她扭身离开。
他笑了,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他的心有了归依。
第三章
花开花谢,转眼九个年头过去,予蓝长成个娉娉婷婷的少女,或浅也是个二十四岁的俊秀青年。
他们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感情与日俱增;她懂他、一如他懂她,他们已经是不能被分割的个体。
他们和前头的“苏家”,是不太有关系的两个世界,他们各自过自己的生活,井水河水不相交替。
偶尔,宜娘会带女儿采铃过来看看他们;偶尔,他们会上仁济药铺认识药草;偶尔,予蓝会从外面带回来“苏家”的消息。除此之外,他们和苏家人的交集少之又少。
和风徐徐,杨柳拂过水面,在湖面上撩拨出小小水波。
或浅倚着树木,提竿垂钓,予蓝靠着他的肩背,懒懒散散地拿着一册神农本草经,慢慢念道:“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久服不伤人……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以应人,无毒有毒,斟酌其宜……”
或浅听的专注而用心,连鱼儿上勾,他都毫无知觉,还是予蓝发现鱼儿在水中挣扎,跳起身来猛喊。
“快点快点,它要逃走了。”
或浅才恍然初醒,拉起鱼竿,和水中物奋战好一阵子,才将鱼拉上岸。
“晚餐有鱼可以吃哕,你想吃红烧还是清蒸?”她上前抓起鱼,鱼还不甘就范,在她手中翻动。
“都好,你做的菜我都喜欢。”收起竿,他在草地上摸索着,捡回神农本草经。
这些年,他早将爷爷留下来的医书熟读,他识得各色药物,精通医理,在予蓝的鼓吹下,他也开始为自己的眼睛做诊疗。
“那……你待会儿帮我拔几棵青菜、一条萝卜,加上我早上捡的几颗鸡蛋和这条鱼,我们晚上加菜。”把鱼放进竹篮里,盖起盖子,她走近他。
“为什么要加菜?”
“你忘记了,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帮你作寿。恭喜你,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好老罗……马上就要变成白发老公公。”她笑着勾起他的手臂。
“作寿……你记得我的生辰?除了娘之外,只有你记得我的生辰。”
“你是我主子嘛!我不巴结你,要巴结谁啊?老主子,要不要打开去年酿的桂花酒,来个月下弄影?”她说得轻松,不乐意见他的好心情蒙上阴影。
“我老,你不是也老?很多姑娘在你这年龄都作娘了。”
“你嫌弃我老?也不想想这些年是谁服侍你,把你照顾得妥妥贴贴,我会显老还不是照顾你照顾累的。”
“所以罗,我欠你太多,今生只能以身相许。”
“你要以身相许,我还不肯接受呢!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何况,苏家的饭碗太难端,我没那个本事。”
苏家两个字常能挑起她的愤怒,但在大多数时间里,她逼自己忘记他是苏家人。
“端了那么多年,我也没见你砸锅。”
他笑说。
“那不一样,你们家的玉姨娘可不是好惹人物,和你攀上关系,岂不自寻死路?除非,你有本事把她赶出苏家。”
“你又在挑拨,我怀疑你和玉姨娘有过节。”予蓝不是第一次针对她。
“她这种人想和人有过节还不容易啊,她的恶言恶行太多,我希望天开眼降报应。”
“予蓝,你从不是尖刻女子,为什么独独对玉姨娘,你有满腔怒怨?”
她不说话,吐吐舌头,别过头。
“每个人有自己的性格,她的性格造就她的命运,是好是坏都由她自己承受,你不需要去愤慨。何况,你对每个讹你诈你的人都能宽谅,为什么单对她不行?”
问题是,玉姨娘的性格改变了他们一家的命运,让她们失怙无依,她的错却要让另外一家人去承担后果,公平吗?
“这个家明明是你的,你才是真正的苏家人,为什么要她当家,你却只能客居?”
“别告诉我,你希罕苏家财产。”他们每次谈到玉姨娘,就要不欢而散。
“我是不希罕,但世间总要有公理、有正义。”
“不必替我抱不平,对苏家的一切,我一点都不在意。”
“你不在意,也没道理独肥她。只要你当家,你就可以作主义诊、作主赈灾,免让苏家挂上一个为富不仁的名号。”
她极力想说服他,想看看失去权柄的玉姨娘,还能否作威作福。
“不谈这个,今天是我的寿辰,我们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当年,你娘放弃争取幸福,孤独而终,现在你也要放弃权利,让她在那里耀武扬威?”
她爱他的仁厚,却又气他的仁厚,他怎不投机一些、计较一些,为什么不心衔报复,苛责亏待他的人?
“不要拿我母亲作比喻,我父亲的财富与我无关,就算我想赈灾、义诊,也要靠自己的力量来完成。”
他有他的骄傲尊严。
说完,他大步离去。
走了多年,这条路他太熟悉,走几步,左转,再几步,右行,笔直走就能回茅屋。
予蓝看着他的背影,定在原地,怔了怔。
他不愿对任何人不义,要是有朝一日,她必须对苏家不仁,那时,他们会变成怎样的局面?
他们就要断了、散了、离了、分了吗?到时,见不着他、听不着他,她的生活没了他……她要怎么过?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下心、放下情,他们之间终究是不可能呵……
***
他们走一趟仁济药铺,在里面耗上大半天。
或浅的感觉很敏锐,只要让他触过、尝过的药材,就能马上记起它们的名字、性味和功能。他是天生吃这行饭的人。
“再考最后一个罗。”
予蓝将一味药材放到他掌心。
他拿起药,在鼻中嗅闻过:“这是黄耆,皮黄肉白坚实者佳,生用固表,无汗能发,有汗能止;灸用,补中益元气,沮三焦……”
“你真厉害,今天到这里为止,我们走吧。”搀扶起他,他们—路往外走。
“现在什么时辰?”
或浅问。
“晌午了。”
勾住他的手,她喜欢和他并肩而行的感觉。
“饿不饿?”
“当然饿。”
“我们去饭馆用餐。”
“这么好,你请客吗?”
“银子都在你那边,你说谁请客?守财奴姑娘!”
他笑说。
“又要我拿银子出来!”嘟起嘴,要把银子从她口袋里掏出来,会痛嗳。
“走吧!别埋怨了。”
拉起她,他不让予蓝有机会抗议。
他们继续前行,在路口转弯处,撞上一个背着老妇的年轻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在赶……”对方话没说完,予蓝立刻认出他背上的老妇人。
“婆婆,您怎么了?”
她对上老妇人的眼睛。又问:“记得我吗?我是蓝丫头,九年前,是您送我进苏府。”
老妇人不说话,勉强抬头,嘴角仍微微颤抖。
“姑娘,你在苏府工作?你和仁济的大夫熟不熟?能不能托你请仁济的大夫先帮我祖母看看病,过两日,我一定会凑齐银子送上去的!”
“她怎么样了,你先告诉我。”
予蓝急问。
“前几日,祖母病了,我们好不容易凑齐银两,送她上仁济看大夫,也拿药回来煎服,谁知道,病没见起色,反而更严重。本来她还能说话的,今晨,她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你说急不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