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好像放了太多味精。”
除了太甜腻,汤还是可以喝吧,姝娴喝了大半碗,觉得胃里舒服多了。而几个肉丸 浮在碗里,仍然完整无缺。
海晨看看她,指尖和鼻子都冻红了,鬈发也乱着,脸颊上似乎还有眼泪的痕迹,一 副狼狈可怜的模样。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真不应该带你来这里活受罪!下次, 打死我都不干了!”
说完执起她的一只手,用他的手紧紧捏着,要让她暖和一些。
“我再也不露什么营了。雍海晨,我好想回家。”
“现在回不去了。”
“等到明天我一定已经冻死了。”
姝娴楚楚可怜的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海晨向她更靠近一些,伸出手臂从后面把她环抱着,再继续捏住她的手,轻轻哄她 说:“放轻松一点,不要担心,你现在先把自己弄暖和起来,我会想办法帮你找一个房 间。”
靠在海晨的胸膛上,姝娴觉得一阵阵温暖从背脊和双手传达到自己身上来,一阵阵 暖流,一阵阵舒坦,她放松了自己,靠在海晨身上沉睡了起来。蒙眬中,只听见海晨和 同学们的低声交谈,然后,他们叫唤她,她却倦乏虚弱得怎么也起不来,然后,有人抱 起她,仿佛走了好一段路,进人一个温暖的房间,她才又沉沉睡去……她睡了好长好长 的一觉,悠悠醒来,竟然躺在医院里。
“我是在什么地方啊?”
转动着眼珠,她看见雍海晨、林庆隆、张汉基、冯娟娟等六、七个人围在床边,异 口同声地说:“醒了,醒过来了!”
“我们不是在露营吗?怎么在这里?”
姝娴看着床边挂着的仪器,茫然地问。
“是啦,你现在在郊外的政府医院露营啦!”
张汉基促狭地回答。
“对啦,你被山上的鬼吓到,发高烧打败仗啦。”
林庆隆一唱一和。
还是海晨正经多了,严肃地说:“李姝娴病得不轻,要让她的家人知道才好。”他 转身问姝娴,姝娴说家里只有阿珍在,父母都出国去了。转念一想,又说:“就麻烦你 们打电话告诉阿珍,请她通知这个人来接我。”
姝娴借了纸笔写了电话号码和名字,递给张汉基,请他去打电话。半个小时后,阿 珍的电话打到政府医院来,说她找不到那个人,是不是可以请别人来接。姝娴任性不肯 ,说非要叫阿珍找到那个人,否则就不回去。
“大小姐,我们雇计程车送你回去,还不是一样?”
冯娟娟劝说。
姝娴仍是不肯,众人只好陪着从中年等到半夜十一点,才终于盼到那个李姝娴执意 要等的人物匆匆赶到。
姝娴一看到他,病如同好了一大半,欢呼又娇嗔地说:“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 一定会来!”
那人一到床边,姝娴就抓着他的手,千百种女孩子撒娇的姿态都活现出来。
“那么嗲,那么亲热!”
林庆隆低声向张汉基扮鬼脸。
“这家伙到底是谁?好帅啊!”
“看也知道,是李姝娴的男朋友!哎哟!实在令人嫉妒。”
几个人交头接耳地评论,听得海晨心烦意乱起来。他在一边冷眼旁观,只觉得那人 似曾相识。
姝娴目中无旁人,仍在扯着那人撒娇,一迭聋的埋怨:“怎么现在才来?爸爸和妈 咪都不在,就没有人管我死活啦?”
“怎么会,这种大年假我都不听电话的,直到晚上阿珍才找到我。”
那人被姝娴缠着,这才想起没和房内的人打招呼。于是一个个握手问好,轮到了海 晨,海晨特意问他:“请问贵姓?”
那人一边从西装口袋掏出名片,一面说:“小姓陶,陶宗舜。”
海晨接过名片,迅速地扫视一眼,随即放入口袋。
“姝娴让各位这样辛苦地照顾,我实在不知道要怎样答谢各位。等她身体恢复了, 再设法报答大家!”
那人说完,去办了出院手续,带了姝娴开着轿车先行告别。
海晨一行人也分别骑乘单车,连夜赶回市区。一路上,月黑风高,寒气袭人,海晨 阴沉的脸色和严寒的夜气一样肃杀凝重。
那姓陶的名片上的衔头是“光达汽车公司总经理室主任”,光达汽车总经理不正是 父亲誓不两立的死敌?陶宗舜会不会正是姊姊曾经交往而被父亲阻挡拆散的那个姓陶的 男友?
姝娴姓李,她和光达总经理李魁南是什么关系?
海晨也想起,今晚看见的陶宗舜,就是开学那天护送姝娴去课室的人。
一阵阵妒意和疑虑使他心烦气躁。他狠狠往前冲,像要去冲破在前方无限伸延的重 重黑色夜幕、重重深不可测的命运……***
一样的岁月流逝,不一样的人生境遇。
大好的新年假期,花晨却是以感叹、哀伤的憔悴心情去度过。
现在的她,多愁善感,沉默寡言。无人独处的时刻,轻易就能变成一个泪人儿。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感触岁月如矢、季节递嬗,忽然想起这样一首古人的诗句,也会教她泪珠双垂。
开窗远眺,寒风扑面,无意听到过去她最爱的一首歌曲:ENDLEssLOVE,婉转动人 的男女双声合唱也会令她愁肠百结、泪眼汪汪。
即使在书店,随手翻着一本杂志,纵使是那种知性诉求的工管杂志,都会蹦出一列 这样令她掩面而泣的词句:我翩然地来到与你相逢的轮回,共同缠绵成相知的喜悦。
疼惜你无怨无忧的温柔守候,以心交换,还报你今世的深情不悔。
这样的情怀心境,正是她和宗舜两人交互缠绕不清的写照。她知道他在温柔守候, 她知道自己深情不悔。但是,在这一个轮回里,她和他已经没有交点,只有匆匆分道扬 镳、各奔前程……她觉得自己的心境已经苍老得如同一个半百的沧桑妇人。即使是她的 母亲和秋姨,都拥有比她更旺盛的生命力。
这样的一个花晨,彦秀最是心疼,她知道花晨在家人面前必然是强颜欢笑、不动声 色,而只有在她面前,花晨才会毫无防御地释放出那心事重重、悒郁寡欢的自我。这和 她以前所认识的花晨是多么的不同!短短的时间里,那个心性自由快乐、开朗优闲的文 雅女子已经失踪了。
彦秀已经有了一个男朋友,是在同一幢商业大楼上班的年轻人,他们利用元旦假期 出去玩了一趟,一路上彦秀始终对花晨念念不忘,只觉把她冷落了,于心十分不忍。所 以当假期结束,她一回到香港后第一件事就是约花晨出来走走,原以为花晨会像前次一 样不肯出门,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两人约好星期天在九龙公园见面,希望届时能有冬 阳普照的好天气,可以好好晒晒太阳。
星期天果然是个冬暖的艳阳天,灿烂的阳光把整个尖沙咀照耀得一片金碧辉煌,似 乎把全香港的人车都吸引到户外了,大小马路都是映着阳光闪闪发亮的车辆,到处喧腾 着一片繁荣的生机与活力。
在这样车马喧嚣、繁华热闹的城市里,九龙公园的小小幅员正是一片繁荣之间的净 土,这里面没有车辆,没有商店,都市生活中令人神经紧张的活动都被隔离在高高的围 墙外,浓密的树荫下优游的正是那些寻求暂时喘一口气的人们。
彦秀陪着花晨,也踽踽地在公园的树列下漫步缓行。
“记得你说过,都市里如果没有公园可以去走走,可能许多人都会疯掉,真是一点 都没错。”彦秀边走边说。
花晨笑笑,只看着自己的鞋尖。
“不错,总算还能看到你的笑容。我很担心,你连怎么笑都不会了。”
“不是也有人说过,你笑,全世界的人陪着你笑;你哭,自己一个人独自去哭。” 花晨抬头仰望天空,杨柳树的叶梢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舒适地摇曳款摆,她感觉自己的 灵魂正被眼前的景物所催眠,虽然她的身体在说话,神魂却已不知飘荡何方。“其实, 应该说,你哭,自己一个人独自去哭;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在笑,你就陪着一起笑。”
“你太善良了,花晨,你总是﹃陷害﹄自己,替别人设想。如果换成我,哼!我做 不到的。”
“其实我也是自私,求自己心安而已。你不是常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
“好啦!不要老是对自己这么苛刻,你已经牺牲太多了。说真的,陶宗舜根本也是 倒楣,是你爸妈不讲理。如果换作是我,我就对老爸说,你反对我们交往对不对?好! 我就去出家当尼姑,剃光头的尼姑,让他一辈子都不用操心!”彦秀说着,盯住花晨故 意再加一段:“出家当了尼姑,老爸一辈子不用操心,女儿也一辈子心安理得,两全其 美,多好!”
“彦秀,不要再讽刺我了,这件事不能完全怪老爸,我和他之间也有问题。”
两人走到表演台,许多人靠在长椅上舒舒服服地晒太阳。她们在后段的角落坐下, 阳光穿过树叶碎碎地洒在她们身上。
“你和他之间就是有一百个问题,我相信也可以解决的。”
“那些都不重要了,彦秀,我今天出来,是要当面告诉你,我要离开你了。”
“你说什么?”
彦秀吃了一惊,会不会刚才说什么出家当尼姑说出毛病来!
“我要离开香港,到美国去。已经申请了学校。”
“什么学校?”
“南加大。先去再说吧。我只有离开这里远远的,才能活下去。”
说着,花晨哽咽,眼眶红了起来。
“花晨,我现在真是好难过、好心疼,你竟然要走了……”彦秀一阵悲不自胜,也 跟着湿了眼睛。她环抱住花晨,靠在她肩上哭了起来。
花晨也挨着她,默默地垂着眼泪。
两人伤心了一阵子,彦秀才抬起头来,取出纸巾擦脸、擤鼻涕,然后问道:“决定 什么时候走?”
“还有一段时间,四、五个月吧!我爸的情况不太好,我一时也走不开。”
“你老爸怎么啦?”
“工作不是很顺利,压力太大,目前的血压高,容易疲劳,身体也不太好。”
“他多大年纪了?”
“快六十了。”
“可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很多,好像六、七十岁的人。”
“唉,操劳过度,事业心太重。”
“唉唉,难怪你这么孝顺,什么都依他。”
花晨不说话,只沉默地抚弄自己过肩的头发。隔了好久,彦秀提议,去对面街老王 记吃牛肉面,花晨才笑说:“你还是那么爱吃牛肉面!”
“我还以为你也想去吃,所以才在这里见面的!”
学生时代,老王记的牛肉面总是她们不远千里而来的目标,两人总是吃了面之后到 表演台看书或聊天。
花晨听了幽幽失笑,说:“我确实是特意安排到这里来见面。等一下你先去吃面, 然后陪我去么地道找一个裁缝师傅,好不好?”
“嗯。”
“你妈还是秋姨给你带好料子回来了?巴黎的?还是意大利的?”
花晨只是随意点点头,不再回答。
来到裁缝店,花晨从皮包中拿出一块布料,花色璀璨动人的一大匹丝绢使彦秀及店 里每一个人都看得爱不忍释、啧啧称赞。
“小姐,你要什么款式啊?”
乡音浓浊的上海老裁缝师傅拿着布尺问花晨。
“做一件上衣、一条长裙好了。”
花晨回答。彦秀看着花晨的表情,听着她说话的语气,实在没有一点女人做衣服那 高兴欢喜的样子。接着更让她惊讶的是,量身时花晨竟然掉下了眼泪,虽然她悄悄地侧 了脸把泪拭去,彦秀还是眼尖看到了。
出了店门,彦秀忍不住问。
“花晨,你到底是怎么啦?你这样子,教我怎么放心嘛!”
听彦秀一说,花晨再度低头欲泪。
“那是陶宗舜送的东西?”彦秀问,不等回答,兀自吐着大气,长叹道:“问世间 情是何物?直教人死生相许!哼!看你这种痴情样,一副替他守节的表情,就是跑到阿 拉斯加、新几内亚还是南非,都一样会挂了!”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彦秀忍不住嚷道:“我真受不了,我一定要找陶宗舜去!”
花晨急急哀求:“彦秀,你千万不要这样做!否则我走了永还都不回来!”
“唉,好,我成全你一片孝心,就当作和他没这个缘分吧。去了美国也好,到处都 有宽阔的天空,希望你的心境和遭遇会改变。”
“彦秀,你要支持我,帮我坚持下去。”
“我当然支持你。放心,我不会找陶宗舜。就算他来找我,我也会帮你的腔,让他 死心。”
两人知心地双手交握、互道珍重之后而告别。
***
花晨回到家,一进门就听到海晨的小提琴声隐约地自屋中楼上的起居室传出,家里 没有其他的人。她拾阶上楼,来到起居室门外,靠在手扶梯上,静静地倾听。
琴声呜咽如同午夜的啜泣与哀鸣,一丝丝、一缕缕、一波波、一阵阵,花晨合眼聆 听,只觉无限哀伤与忧怨。
海晨的琴声为何如此哀怨?他的情绪不佳?
还是她自己心事纠结,另有感触?
无助地任那忧伤的琴声像坚韧的丝线一圈又一圈围捆住自己,像锐利的刀锋一行又 一行地切割着心口的伤痕,好久好久,直到琴声的余音袅然静止,她才结束了一场身心 俱病的迷醉与刑罚。
起居室的大门洞开,花晨轻步走进去,只见海晨荷琴赤足站在大镜子前,他的双目 紧闭、浓眉深锁,似乎尚未从琴声中苏醒过来。许多碎纸片散落在地板上,纸、笔、茶 具、毛巾、扑克牌……一片狼藉。
花晨一声不响、轻手慢行地替海晨把东西一一收拾起来,海晨始终没有反应,石膏 像一样地架着小提琴站着。
收拾完毕,花晨正要走出起居室,冷不防被海晨突如其来的叫声唤住。
“姊。”
海晨声调冷肃,仍是闭着双眼文风不动。
“嗯?”花晨轻轻回答。
海晨点点头,室内一片静寂。
久久之后,才听海晨自言自语般一声:“那就好。”
接着琴声倏然又起,缓慢、低沉、颤抖着的哀怨,如同斩不断、理还乱的情丝,悠 悠荡荡地缠绕交错在一对姊弟之间……
第八章 天意弄人
蛰伏了一整个冬天,花晨感觉身心发了一层厚霉。
这一个前所未有的冬季,她过的是自闭的生活,与一切社交、人际断绝了来往,每 天独行独处,沉默寡言。她变得更爱思考,更沉潜了。思考中触及的,自然大部分是那 份抛不掉的思忆,以及对命运摆布无力挣脱的愁思,剩下的,才是对即将分离的这块土 地和人们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