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夜店上班。”
“夜……哦,我明白了。”
“他是个很好的人,我想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才去从事那种职业。”
“例如经济上的需要。”
“是,我是这么想。”
“你为何猜测你这位朋友是午夜牛郎呢?”
“他总是近午夜才离家去工作,早晨回来。”
“他是你的邻居吗?”
“不,我们住在一起。他是我的室友。”
播音室里,言佑——-天佑顿了顿。
他忽然觉得这位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的“文小姐”,她不姓文。
文小姐是心眉。
他感到好笑,她竟用他的姓。
“请继续说下去,文小姐。”他柔声道。
“他真的很好,很正直,很善良。我觉得他在灯红酒绿中谋生,太可惜。我想帮助他脱离那个环境。”
“恕我冒昧,文小姐。但也许他是爱慕虚荣,自甘颓废,他选择这份职业,因为他喜欢这种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吧?”
“不,绝不可能。他不是爱慕虚荣的人。”
“你很关心他,很看重他。”
“他对我很好。他是个好人。”
“是的,你说过了。文小姐,你喜欢他吗?你对他的感觉如何?”
言佑的热切口吻令心眉有些困惑。
“我……他……我们相处得很好。”
言佑的助手向他打手势:长话短说。
他无奈,只好切回主题,暂时放下私人感情。
“那么,文小姐,你打算如何帮助他?我又能帮你什么忙呢?”
“我想问他,需要多少钱,他才能不再去星期五上班。但是直截了当,会不会太唐突?我要如何资助他,才不会伤及他的尊严?”
“到目前为止,听起来,文小姐,关于他的职业,不过是你的臆测。夜猫族中的男人,未必就是牛郎。拿我来说吧,我午夜十二点开始上班,到早晨五点半离开电台。假设我是你的室友,我的工作时间,是否符合你的描述?是否我也会被当作牛郎?”
“但他不是你。”
但我正是他呀!
“文小姐,你不妨先问明他的工作性质,相信其它问题均可迎刃而解。”
“我无法开口问他是不是牛郎。”
“尽管直言,他不会介意的。”
“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
“他若不是牛郎,他有何好介意?他若是,牛郎也是凭一己之力营生,并非偷盗掳掠,不是吗?”
“啊,现在我感到好多了。谢谢你,言佑。”
“不用客气,心……谢谢你打电话来谈心。祝你有个好梦。”
心眉的确做了个好梦。
梦中天佑对她的问题一笑置之。他不是牛郎,他和言佑一样,是个电台主持人。他向她求婚。
醒来,她觉得好笑,且无限惆怅。
真是痴人做大梦。
心眉起了个大早。每次天佑早上回来,她不是还在床上,便是蓬头垢面,急急忙忙梳洗,赶着上班,哪里有时间和他说话?
天佑今早比任何一天都要归心似箭。
他务必把握这个机会,向心眉坦诚。
原来她一直在留意他,关心他。
他“逃家”却是为了自私的理由。天佑心中好不愧疚。
不料陆羽也起了个大早。
她看起来是一夜没睡。坐在客厅,面容呆滞,如丧考妣,双眼肿如红桃。
“陆羽,想不到你这么死心眼。”心眉责她也不是,骂她也不是,只有深深叹息。
天佑不知发生了何事,把小宝带到房间去玩,让两个女人谈。
“为什么好男人都是别人的丈夫?”陆羽哀怨地两眼无神。
“得不到的都是好的吧?”
幸好陆羽承认她和向定邦仅是柏拉图式关系,否则心眉恐怕没法如此心平气和。毕竟这中间最大的受害人,是她的亲姊姊。
“陆羽,你应该庆幸没有真的酿成别人家庭分裂,要不然我一辈子不原谅你。”
陆羽抓紧她的手。“你不能不理我,心眉。不要怪我,不要看不起我。你没见过向定邦,你不认识他。他是个令人倾心的男人,我情难自禁啊。”
心眉冷笑。“我敢打赌,你不是他第一个或仅有的红颜知已。”
“你不想信我?我和他真的没有逾矩,我们每次见面,就只是喝喝咖啡,谈谈心。他至多握着我的手,说些体贴话,或抱抱我,如此而已。”
“他告诉你他和他太太无话可说,无法沟通,因为家里的黄脸婆面目可憎,言语乏味?”
“倘若如此,我还会这么爱他吗?不,正好相反。他的太太十分贤慧,和他胼手胝足,不论他做什么,她无不全力支持,为他持家,养育子女,使他没有后顾之忧,因此他绝不能背叛她,做对不起她的事伤害她。”
心眉的气消了大半。向定邦还算有良心。
“既然如此,你干嘛和自己过不去?”
“我爱上他之后,才知道他已有妻室。我也想过自拔,你知道的,我努力试了,却不自禁的越陷越深。”
“你试什么试?去做就是了,一刀两断,做朋友都不必。心不能坦然无私,没有友谊可言。你纵容自己一而再贪恋你的私欲,说什么情不自禁?”
陆羽苦着脸。
“现在他一家将移民,是你斩断私念的最好机会。你若还执迷不悟,我也不认你做朋友了。”
心眉拉她起来。
“去洗把脸,打扮打扮,我请你吃早餐。”
“我吃不下。”
“吃不下用吞的,你想绝食,同谁抗议?多少国家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你有得吃,还矫揉造作。吃不下?叫航空公司把你调飞去柬埔寨,留你在难民营住上一年,看你吃不吃得下。”
陆羽噘起嘴。“这么狠,晚娘似的。”
“你根本欠人教训。”
天佑一字不漏全听入耳。陆羽进了房间,他带着小宝出来。
他眼中又具钦佩又是深情款款,瞎子才看不见。
偏偏心眉心里千头万绪,比瞎子更盲目。
“咦?你几时回来的?”
天佑失笑。“我还从你手里把小宝抱走呢。”
她晒然。“我和陆羽出去吃早餐,你要不要一块去?”
“不了,你们女人有话要说,我在中间,不方便。”
“你都听见了?”
他点点头。“小宝和我在家吧,我来照顾他。”
“不,你上了夜班……”心眉叹口气。
他的事,只有等早餐后回来再说。
“我带小宝出去,你好休息。”
“你确定?抱久了,很累的。”
“我反正正想给他买个推车。对了,我还想买个安全座椅,让他在车上有个位子就不必抱着他了。”
“我有个朋友开汽车配件店,我打电话要他挑个品质好的,送一个来。”
“安全性能好最重要。”
“我知道。”
“喂,你们的父母经念完了没有?”
陆羽一喊,他们两人脸都红了。
她们出门后,天佑睡不安枕。
下午的约,令他辗转难安。
他必须阻止文家娘子军。起码他和心眉单独谈过之前,还不能让她面对她们。虽然说服文家的一群女人,比说服两岸和谈还难,但他总得试试。结果一点也不难。她们统统不在。
“一大早就洗头的洗头,做脸的做脸去了。”
只留下腹大便便、行动不便的老三。
“孩子们呢?”
“吵得要命,妈担心她们没轻没重撞我一下什么的,全都带走了。我反正应付不了那些小鬼。你回来得正好,陪我去超级市场买些东西。”
“超级市场哪有这么早开?才八点多。”
“那你请我吃个早餐行不行啊?她们去哪都赚我累赘,留我看家,闷死了。女人嫌女人,她们也都大过肚子嘛。要不是……”
“好,好,好,请你吃早餐。”天佑投降。
三姊大乐。“去西华,那儿的菜合我口味。”
“多少男人目光盯着你,这里面一定有单身的好男人。”心眉给陆羽打气。“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陆羽眉也不掀一下。“那些眼光盯的明明是你,个个脸上一个大感叹号。这么优雅漂亮的女人,已经结婚生子了,多可惜!”
“哪有这种事?小宝根本不是我儿子。”
“去你的,他们知道吗?”
心眉转头看,果然好几张脸对着她倾慕地一笑。有个男人朝她眨眨眼睛。
“岂有此理,真是的,男人们都觉得野花比家花香,女人却觉得家草比野草有魅力。”
“嘿,我已经知错了,不要再讽刺人了好不好?”
“有感而发罢了,别多心。”
陆羽忽然看见刚进来的一男一女。男的体贴地扶大肚子女人入座。
“哗,世上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人!”
“像谁?”
心眉扭头循陆羽的目光望去,背脊一僵。
“他应该先打电话来,看有没有个管心眉在这吃早餐。”
心眉瞪她一眼。“店又不是我开的,难道禁止他来吗?”
陆羽按住她的手。“对不起,心眉。”
“神经。他和他的……管她是谁,他们吃他们的早餐,我们吃我们的,你道哪门子歉?”
心眉忽然食欲全消。
“你要不是为了陪我,便不会看到这一幕。”
心眉心里难受,脸上笑着。
“你越说越离谱。不要死盯着他们啦,我想小宝大便了。”
“嗄?你怎么知道?”
“他忽然安安静静坐着,用力用得脸发红。”
“呀,怎么办?我们没带备用纸尿片出来呢。”
小宝大事解决完,轻松愉快地伸手一抓,将整杯水抓倒在身上。
两个女人呻吟着,小孩乐得咯咯笑。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我姊姊每回带小孩出门,便大包小包像远足似的。”心眉叹息。
“我们回家吧。”陆羽招手叫侍应生结帐。
这边,天佑也看见她们了。
哎,世界真小。
他正考虑要不要打招呼,介绍三姊和她们认识,他姊姊突然喊了声,捧着肚子弯下腰。
“怎么了,怎么了,要生了吗?”他赶快起来,到三姊身边,俯身环拥住她。
她摇着手,不能言语。
“我去把车开到门口,你……”
“没事。”三姊慢慢直起身子,呼一口气,微笑。“小东西刚刚好象在我肚子里大翻身,吓了我一大跳。”
“真的没事?”
“没事,没事。离预产期还有将近两个月呢。”
“这么快啊?将来又是个女英豪。”
天佑抬头看,心眉和陆羽已经走了。
他叹一口气,坐回去。
不知道这算不算屋漏偏逢连夜雨?
想不到心眉误以为他是牛郎。怪不得见了他妈妈之后,她那么奇怪。
还有陆平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们都以为他赚的是脂粉钱,靠女人的打赏生活。
“我知道她和你的关系。”心眉曾说。
现在她看到他和大肚子的三姊,又做如何想?
真要命,简直一团混乱。
心眉不想回家。
说她毫不在意天佑和那些女人的关系,便是自欺欺人。
哪里还用得着问他的职业呢?亲眼所见,比任何言语都具说服力一个出钱为他买婴儿床、婴儿用品的有钱老女人,是一回事。
这一个甚至怀了他的孩子。
他也真可怜,还要等她把小宝带了出门,才有机会陪这个女人。
心眉心乱如麻,表面上仍若无其事,和陆羽去逛街购物。
她们买了一包纸尿片,把小宝带到超级市场的厕所,换好之后,回去继续买东西,正好家里一些日常用品快用完了,趁此难得的闲空,一一采买补充。
一个抬头,又看到天佑和那名孕妇。心眉忙推着推车转弯,坐在推车里的小宝却看见了天佑,开心地挥舞双手,大喊大叫。
天佑这次不再犹豫,否则误会越积越深。
他挽着三姊朝心眉和小宝走来。
“心眉。”
心眉只好站定,还得面露微笑。
在隔壁走道的陆羽找到了她要的东西,拿着过来找心眉。
“哟,陆羽。”天佑说:“呃……唔,我来介绍,这两位是……”
“我们是他的室友。”陆羽抢着向孕妇说:“我们赶时间,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她把心眉和推车连推带拉的急急带走了。
“室友?”
天佑向三姊笑笑。“是的,是室友。”
心眉的表情,令他不忧不愁,反而十分开心。
她在乎他。那表示她喜欢他。或者,不只是喜欢。
但愿如此。
“你的脸色比哭还难看。”陆羽评道。
“谁说的?我面有笑容,心平气和。你那样子,倒好象我们是逃犯”
“哟,好心没好报。好,你再回去面对他们,好生听他介绍一番。”
“发神经啊!”
“我可是一举救了你,更救了他呢。你没看他那副无措不自在相。”
“是,你有功亦有德。索性我望你好人做到底,午饭算你的。”
“说好你请的呀!”
“我请早餐,中午该你了。”
“要回避这么久啊?”
“谁回避谁了?难得我们一起出来,好好轻松一下。”
“有道理。干脆,打电话把玉绮也叫来。”
“她要做生意。”
“休业一天。我们三个多久没聚在一块了?何况多个人,多双手。”陆羽向小宝撇撇嘴。
“我今天要给他买个推车。”
“不管,我打电话给玉绮。我俩都心情郁卒,要她来有难同当。”
“我心情好得很。”
“更好,万一等一下好死不死又遇上文天佑和他的大肚婆,你一夫当关挡驾,我和玉绮带小宝先闪。”
“快去叫玉绮。”
玉绮正在家纳闷怎么所有人都不见了,接了陆羽的电话,立刻出来和她们会合。
陆羽述说一而再巧遇天佑的经过。
“我们把一车子要买杂货一丢,没命的逃出超级市场。”
心眉见她眉宇间愁郁已消,也不去纠正她的夸大其词了。
“这文天佑还真教人纳闷。”玉绮摇头。“既然人家怀了他的小孩,他又不是不认或不关心,分明还体贴万分,怎么不和人家结婚,同住一起,反而跑来租陆羽的房间?”
“也许这个大肚婆也是有丈夫的。”
陆羽一说,心眉和玉绮皆哗然。
“不要危言耸听好不好?我看她是个良家妇女,你别把人想得那么不堪。”心眉说。
玉绮也骂她。“嘴上积点德,别人纵有千万般不是,也轮不到我们当判官。你批评人,人论断你,世间永无宁日。”
“是是是,小妹受教。”陆羽伸伸舌头。
“学学心眉。这里面最有资格抱怨的是她,她却像个局外人似的。”
“我本来就是局外人。”心眉马上反驳。
“昨晚我在想,那个‘夜半谈心’,它究竟有何与众不同,能让我们大文人如此欣赏。”玉绮慢条斯理的说。“猜猜我听到了什么?”
“玉绮!”心眉满面通红,耳根灼热。
“心眉,你怎么不跟我们商量?我和陆羽也可助一臂之力呀。”
“你们说些什么?玉绮,你听到了什么?”
玉绮说给陆羽听,不过她略去了心眉自称姓文的部分不提。
“哦,心眉,我今天才知道你心胸如此宽大。”陆羽五体投地。
“对呀,心眉。我们都看得出来,你对文天佑的心意。你的这份爱,真正的博大无私,我们都要向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