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着转动门把,走廊上那个光裸裸的灯泛微光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而锈了的门把如往昔一样,又卡住了。她牵动嘴角,为这件小小的不曾改变的熟悉温暖感而笑,然后她在门上用力踢了一脚。
门立刻晃开,一间大而杂乱的客厅映入眼帘,那些家具看起来就像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她自在地把手提包放在当作茶几的木箱上,坐进长椅,舒适地伸展四肢。这里是她行遍全世界,唯一可以让她完全放松的地方。
“怎么现在才到?”
羽蕊扭头向走出房间的娇小女人微笑。她穿著紫色长袍,披着一头长及臀的丰厚头发,胸前、手腕都戴了一圈又一圈古古怪怪的饰物,使她看起来很像为人占卜卦的吉普赛巫女。
但是她有张天使般的甜美娃娃圆脸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晴上罩着一副圆框牛角眼镜,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小的酒窝,脸部的表情纯真无邪得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你就不能假装意外看见我吗?”羽蕊向她的小妹””双胞胎之一””埋怨。“已经三年了耶!”
芙音推推鼻梁上的镜框。“其实我常常看见你的。”
“是哦。”羽蕊短短呻吟一声。“你也都知道我在何处。”
“那倒不一定。”
羽蕊注视着佣懒地蜷起四肢坐在她对面长椅上的芙音,她的动作轻柔流畅,就像只性感的猫。
“我偶尔健康的时候,可以感知到一些事情,可是我并没有把水晶球放在床头。”
芙音所谓“健康”的时候,指的是她头脑突然晕晕糊糊,心里却一片澄明的时候。没人能解释她的超感知现象,她自己也不能。谁也无法理解何以她们双胞胎姊妹当中,独独芙音遗传了碧翠丝””芙音和芙莲的母亲””的天赋异禀。
“芙莲呢?”羽蕊问。
“她今天当班。”芙音盯着羽蕊的眼神让她很不自在。
“我应该很习惯你了,”羽蕊说:“可是你露出这种透视的目光时,还是令我发毛。你看到了什么?”她还是想知道。或者潜意识里,她便是因此而来,藉由芙音的“第三只眼”,解一解她的混乱。
“你逃不掉的。”芙音柔和的嗓音软软的,彷佛要将听者催眠般。“而且他需要你。”
“他需要我?”
芙音点点头,闭上眼睛。“他很高,瘦但是结实。他的眉毛很浓,使他不笑时看起来很凶猛、栗悍,像个阴沉的海盗。”
她的形容几乎令羽蕊叫绝。她坐直了,专注又惊讶地听着。
“他很帅,非常好看。”芙音继续描述,听起来像在背诵资料。“他有智能、能言善道,还有一种很吸引人的幽默感。”芙音睁开眼睛,孩子气的脸孔突然严肃起来。“他有危险。”
羽蕊轻吹一声口哨。“你真是了不得,芙音。你指的危险,是未来?几时的事?有法子预防吗?”
芙音又闭上眼睛,“看不清楚。他好象在一团浓雾里。”她再次睁眼看着羽蕊。“瞧,我只能看到这么多。”她的语气歉然。
“哦,你“看”得够多了。你说……他需要我?”
“你也需要他。”芙音头往后仰,“他现在就需要你,他受了……”
一个大得吓人的脚步声打断了她。这双正由某间卧室出来,缓步穿过客厅的大脚的主人,是个身躯巨大得像头熊的棕发男人。他的额骨突成奇怪的角度,使他的脸形活像滑稽的卡通人物。他光裸的上身毛茸茸的,下身只穿了件印了拳击手印的黄色短裤,两条粗壮的腿布满浓密的腿毛。
他旁若无人地走进旁边的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各种做三明治所需的作料,然后开始静静的组合。羽蕊在海军时见过好些食量奇大的男人,但没看过一个像他这样的。当她开始相信那个超级三明治快要倒塌下来时,他把它带进客厅,坐在茶几旁的地板上大咬大嚼。
“巴伯,”芙音说,“你清醒吗?”
巴伯把视线从三明治移上来,环视整个客厅,然后转向芙音。
“我不知道。我下巴有没有沙拉酱?”羽蕊和芙音都点点头。“那我就是很清醒。”说完,他继续吃。
“巴伯,”芙音柔和地又对他说,“这是我姊姊,羽蕊。”
“唔?芙莲改名字啦?”巴伯口里嚼着酸黄瓜,口齿不清地说,眼睛调向羽蕊,眨了眨。“咦!你不是芙莲。”
“不是。她是我另一个姊姊。”芙音告诉他,又对羽蕊说明,“巴伯一年半以前搬进来和我们同住,他和芙莲是同事,在同一家医院工作。”
“很高兴认识你,巴伯。”羽蕊本想伸出手,见他两只巨掌都抓着他的超级三明治,便对他友善的点点头。
“我是外科医生。”巴伯说,发出大声的吞咽声,会让人以为他把咽喉上那个骨碌碌的喉结也吞了下去。他腾出一只手往短裤上抹一抹,伸向羽蕊。“你真的是芙音和芙莲的姊姊?”
“如假包换。”羽蕊小心地握一下他的巨掌。但它奇异的温和、柔软。
“真的?”巴伯咬一大口三明治,不解地来回看着她们。“怎么你不像她们俩长得那么像?她们两个像得难以分辨谁是谁。”
羽蕊莞尔。她很惊奇这人居然是个外科医生。以他的迷糊状看来,当他的病人还不如去看兽医。
“也许因为我们不是三胞胎。”羽蕊说。
“还好不是,否则要辨认三个人,更伤脑筋。”巴伯满口食物,含糊地说。
“哦,闭上你的嘴,吃你的三明治吧,巴伯。”一个声音传进客厅。
每个人都抬起头。羽蕊看见一位曲线玲珑的褐发美女走进客厅,一件看起来很不协调的及膝睡衣覆着她曼妙的身材。她走进来时,后面拖着一件同色的睡袍,一边揉着她惺松的睡眼。
“老天,茜蒂,看在上帝造夏娃时也造了亚当的份上,穿上袍子吧!”芙音温和地叹道:“凯斯可怜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人体的本能自然化学反应。”巴伯这时嘴里没有食物,口齿却更模糊了。
“巴伯,我早说过别在半夜起来吃那惊死人的三明治,你不听警告,大脑小脑吃得混在一起了吧?把自然和化学搅和在一块了。”茜蒂穿上蓝色睡袍,在她纤细的腰际打个结。
“你们凌晨一点全坐在这做什么?”她沙哑着嗓音问,看向屋里的陌生客。“你看起来好面熟啊。”
羽蕊不想提醒她或许看了报纸。“你好,我叫羽蕊,是芙音的姊姊。”
“哎哟,原来是你呀,”茜蒂坐在一块松凹的椅子边缘。“芙音说你要来,已经足足叨念了一星期。”
“我也想起来了。”巴伯接口,这时他看起来比较清醒了。他刚吞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你怎么这么晚才到?”
“我不知道这么多人在等我。”羽蕊说。
她三年前来时,这里住着另一些人。他们有的是芙音的朋友,有的是芙莲的同事。羽蕊很羡慕芙音和芙莲,她们总能结交到一些似乎奇怪,但都善良、有趣的朋友。
“嘿,我看到报上登着你和那个钱多多又英俊迷人的男人的照片。”茜蒂扬起一道眉毛,斜看羽蕊。“你真的是他的贴身保镖?”
“嗯,算是吧。”羽蕊避重就轻地回答。
“哇,”茜蒂肃然起敬。“看不出来,你长得这么漂亮,身材如此优美,干嘛去给个花花公子当保镖呢?”
“你认识他?”巴伯问:“不然怎么知道他是花花公子?”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只认得医学杂志。”茜蒂挖苦他。
“是哟,有人十分博学多闻,特别关于花边绯闻。”巴伯口齿伶俐起来,反讽回去。
“好了,你们两个。”芙音说:“我们的凯斯到哪去了?”
“他今晚有个火热的约会。”茜蒂特别强调后面五个字。
巴伯耸耸肩。“这有什么新鲜?总有一天他会玩过了头,得到退缩症。”
他们听见钥匙插进销孔的声音,然后门被猛然踢开来。
“曹操到了。”当一个瘦长黑发的年轻男子踩着迪斯科舞步走入时,茜蒂极度讽刺地说。
“我真不希望由我来告诉你,凯斯,”茜蒂戏谑地说:“迪斯科狂热早就成为过去式了。”
凯斯穿著一件绿色衬衫,扣子故意敞开了好几颗,而黑色长裤则紧紧里着他肌肉匀称的臀部及大腿。他深茶色杏仁形眸子里有一种魔鬼般的火花闪烁,对年轻女孩具有不可抗拒的狂野吸引力。羽蕊上次来时见过他。
“我看你找错对象发忠告了,茜蒂。”巴伯淡淡地嘲弄。“你应该去告诉那些老是在垂涎他的医学院女学生。”
凯斯走进客厅。“怎么啦?你们都在等我吗?嘿,原来是来了位稀客加贵客。嗨,羽蕊。”他过来热情地和羽蕊握握手。“我没记错吧?”
“记女人的名字你有记错的时候吗?”茜蒂说。
“你好,凯斯。”羽蕊微笑。
“我看到了你的新闻。”凯斯弯下身坐在她旁边。
“谁没有看到呢。”羽蕊咕噜。
“怎么啦?那个姓沉的找你麻烦,还是占你的便宜?那你可来对地方了,这里……”他斜眼瞄了一下房间里另一个男人。“巴布,来了女客,你穿个短裤就出来啦?那身怪毛也不怕吓了人家。”
“喂,告诉过你不许叫我那个名字。”巴伯威胁地对他挥挥巨大的拳头。
“看到没有?”凯斯说:“这屋里的男人会保护你。你是芙音和芙莲的姊姊,也等于是我们的家人。”
“多谢,但是我没有什么麻烦。”羽蕊说。
“省省吧。”茜蒂糗凯斯道:“羽蕊没有真本事,能去当“沉氏”这么大的公司老板的保镖吗?你和她的两个妹妹住在一起,你最好管好你自己,免得羽蕊动手拆掉你瘦不拉几的骨头。”
“呦,你真的在当保镖啊?”凯斯瞪大眼睛。
“拜托,等一下这屋里可能有人要为我挂上一幅肖像,好朝夕恭敬朝拜了。”羽蕊告饶道。
“一个女人……我是说,一位女性从事这种行业,你得承认,实在非比寻常。”巴伯的语气也十分敬畏。
“你们再这样,羽蕊以后要隔三十年才来一次了。”芙音为她解围。
“告诉我们,羽蕊,你在他身边都做些什么?他真的需要一名保镖吗?他是不是真如遥传的那么花?还是……”茜蒂兴味盎然地问道。
“羽蕊不是来接受采访的,茜蒂。”凯斯打断茜蒂时,羽蕊对他感谢地微微一笑。他回她一笑,而后转向其它人,“芙莲怎么还没回来?”
彷佛回答他似的,电话突然响了。
芙音就坐在电话旁边,她接起来,用不疾不徐的柔软腔调说:“我知道。我正要告诉她时,其它人都跑出来了。”听了一下,她又说:“好,我和她一起过去。”
放下话筒,她面向羽蕊。“是芙莲,我们去医院。”
“我们全部?”凯斯问。
“等一下,我要穿件衣服。”巴伯说。
“去野餐哪?”茜蒂向两个男人翻白眼。“是芙音和羽蕊要去医院。”
“哦,那我回去睡觉了。晚安,羽蕊,很高兴终于见到你。”巴伯起来走向房间。
“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羽蕊。”凯斯这次给羽蕊一个有力的拥抱,然后也回自主房间去了。
“这么晚了,芙莲叫你们去医院干嘛?”茜蒂跟着她们走到门口。
羽蕊一颗心已经不祥地提上来堵在喉咙。
“晚安,茜蒂。”芙音只这么回答她的朋友。
“是沉飞是吗?”上了她的车后,羽蕊问芙音。“他出事了,对不对?”
“巴伯打断我们之前,我正要告诉你,他受伤了。”芙音说。
羽蕊惊诧地吸一口气。“老天,你那时就知道了,稍后怎么不说完呢?”
芙音声耸肩。“我只知道他受了伤,不晓得他会凑巧被送去芙莲上班的医院。不过还好他在那。”
羽蕊火速发动车子,急驶上街道。“他不要紧吧?伤得重不重?”
“他流了很多血,但是没有生命危险。”芙音温柔地把手放在羽蕊紧绷的胳臂上。“不要开太快。有芙莲在那,别担心。”
别担心。羽蕊苦笑,她担心的是她太担心了。
“我不该接下这个任务的。”羽蕊半自言自语,一面脚下不由自己的加速。
“你反正躲不过的。”
羽蕊瞥视芙音沉静的脸。“或许你应该去做我做的工作。”
芙音摇头。“正如我所说的,我的感应力不是每次都很准。你的工作不容许出一点差错,会有太多人受到影响。我待在我的水晶球里,只要我不随便开口,大家都平安无事。”
“我还以为你说你没有水晶球,”芙音扮个鬼脸。“它只在这呀,”她指指她的胸前。“我要是搭个帐蓬,就真的成了巫女了。”
“世界上长得最甜美的巫女。”羽蕊说:“你的挚友们都知道你的特异禀赋吗?”
“嗯。都住在一起嘛,知道他们会有事时,我便管不住嘴巴。很奇怪,他们都很自然的就接受了,没有人认为我怪异。”
“也许他们自己就够怪的了。我没有冒犯你的朋友的意思,”羽蕊接着马上说明。“我想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谢谢你没有用特异的态度和眼光对待他们。”芙音对她露出亲密的姊妹间才有的微笑。
“没有必要。”羽蕊轻抬一下酸硬的肩。“我自己都是个异类。他们的生活想必比我的都正常。”
“你还是对自己这么严苛不留情。”芙音柔软的手抚着羽蕊肩臂上僵硬的线条。“沉飞是你命中注定要遇见的人,可是你不要太刚硬。他也是个强硬派,硬碰硬,最后两个人都要受伤的。”
羽蕊抿嘴沉默了半晌。
“翠姨和父亲见面之前,是否也已经看见他们之间那道命定的桥梁?她有没有跟你们说过?”
芙音的身子往椅子里畏缩了一下。“你还在为妈介入爸爸和你母亲之间的事耿耿于怀吗?”
“若是如此,我便不会和你及芙莲变成朋友了,是不是?”
她温和的语气令芙音再次展露微笑。“她是说过,那时候我记得妈告诉我们,她感到很苦恼,因为她绝不愿意成为别人婚姻中的第三者。”
羽蕊印象里,她父亲向母亲坦承有个第三者时,他们已分居了一段时间。那时父亲尚未自军中退伍,他在五角大厦的工作使他原本就和妻女聚少离多,羽蕊见到父亲的次数少得可怜,她没看到他时,若不看照片,脑子里根本想象不出父亲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