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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三个世纪 page 9 作者:叶小岚

  “听起来,你们完全不用货币?”

  “货币?”

  “现钞。”他掏出钞票给她看。

  她兴味地接去仔细端详。“不,我们不用这些纸。它们的图样和颜色很好看。我可以要一张吗?”

  以华笑着把干元、百元和五十元钞,各给她一张,又给了她一些十元、五元铜币。

  “啊,谢谢。”她高兴地把它们谨慎的放进口袋。

  她天真、无邪得似小女孩的模样,教以华望得一阵怔忡。

  “你这种表情,又和恩慈一个样子。”他柔和地顺咕。“现在我明白大哥为什么对你那么痴迷,又那么的坚决相信你复活了。”

  “我本来就没死,何来“复活”?”

  她的笑容温和,已不再介意他们忽而把她当恩慈。忽而又似乎明白她不是。“你还没告诉我,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得到你们全家由衷的喜爱,令以初如此情痴,她一定很可爱。”

  “恩慈是很可爱。我哥为她画的那幅油画再传神不过了。”

  “一个像纯洁无瑕的小女孩的美丽、动人的女人?”

  “对,你形容得恰到好处。她有种令男人见了就想不顾一切、卯足全心全力保护她的柔弱,然而她坚强起来又教人为之心折;”

  车窗外的景物与各种各类建筑不再吸引章筠的好奇,她专注地聆听以华对恩慈的描述。

  “她父亲因矿坑崩塌,活活给埋死;她那个飙车族弟弟,和另一个飙车族起冲突,给砍得血肉模糊,当场毙命;她妹妹自杀……短短几年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们都以为她会承受不住。我哥就像现在盯着你一样,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安慰她。我们全家呢,也轮流来看她、陪伴她。结果她还把她妈妈由金瓜石接来。恩慈无微不至地照料她时,我们在一旁活像少见多怪的一群傻瓜。她还照样在我们到她家时下厨做菜,忙得好像全家聚在一起过年。”

  “我母亲病逝时,我悲伤得一度一蹶不振,我甚至气我父亲照常工作和生活,我认为他不关心、不在乎。我怀疑他有另外一个女人。”章筠静静地说,望向以华。“我不是恩慈,我也永远不可能变成她。我不会做菜,我不懂什么是飙车族,我不知道“过年”是什么。她种的那些花,见都没见过,我不认识它们。我连一棵小草都没有种过。我几乎是在实验室长大的。”

  以华沉思良久。“这些你对我哥说过吗?”

  她点点头。

  “没有用,对不对?”

  她苦笑。“他太爱恩慈了。”

  “也太想念她了。怪不得他。若我有个像恩慈这样的妻子,我大概也会和他一样疯狂而执迷不悟。”

  章筠内心纠结着矛盾的情绪,不安和嫉妒。以初对她的误认和错误的执迷,不知几时起,竟使她痛苦起来。而正如她告诉以华的,她永远不可能变成恩慈。如果她再不设法终止这一切,情况将会不可收拾。

  “以华,你能不能送我去金瓜石?”

  以华没听见,他对着高架桥上十几分钟动也不动的车阵皱着眉。

  “搞什么?中午都不到就塞成这样?”他嘀咕,转头对她说:“你坐一下,我去看看前面出了什么事。”

  章筠才不想呆坐在车内她也跟着下车。

  ※  ※  ※  ※

  “她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不是恩慈。”以华压低声音说。

  以初走去打开书房门,确定一下恩慈不在外面或附近。

  她几分钟前上楼去了,看起来很疲倦,他希望她睡着了。

  再度关上门,他走回来。他回到家时没见到恩慈,直到将近五点以华才把她送回来,他已经非常不高兴了,再见到恩慈衣服上的血迹,他简直大惊失色。

  “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刚刚告诉你,我们在回来的路上碰到车祸。可是你没看见她的立即反应。她不只是个医生,大哥,她是个比专业医生还要专业的医生。”以华突然笑起来。“老天,你该看看她到了医院把那些医生、护士指挥得团团转的情形。”

  “这件事不好笑,以华。”以初揉着太阳穴。

  “我没在说笑话,我在告诉你我亲眼目睹的事实,大哥。

  别说她要的东西他们一样也没有,他们根本没有人听得懂她说的话,就连医院里首屈一指的外科主任都傻了眼。你相不相信?我在那看着我都难以置信。她宣称并坚持进开刀房给那个流了满头满脸血的伤者动手术时,没有一个医生反对。”

  原来她是因此而那么筋疲力竭。

  “院长给惊动出来,要她出示或至少指出她的合格行医证明。她严厉地说:“我的技术就是证明。”她还告诉那几个围着她的医生:“你们要进来旁观实习可以,务必噤声。我给病人开刀时,不许有人说话。”

  以华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实习!那里面有外科主任和外科驻院医生啊!手术结束时,我就在开刀房门外。我告诉你,大哥,那几名医生和那位主任出来时,个个一张看了一场惊世表演的表情。在车上,她告诉我那个人脑部缝了十几针,还庆幸他伤得不算严重,口气就像他脑袋上掉了个扣子,她替他缝回去那么简单。”

  以初紧抿着双唇,面无表情。

  “你告诉我好了,大哥,恩慈她会做得到吗?”

  以初仍不作声。

  “她对我们日常生活所使用的东西完全一无所知。”以华继续举证。“她连我们的钞票都视若奇物,她所说出来的币值名称叫“夸克”,甚至不是任何我们熟知的外币,诸如马克、币、法郎、英镑等等……”

  “不要说了。”以初僵硬地坐下。“今天你看到的事回去不要跟爸妈和小妹提。”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和恩慈的事!”他峻声道。

  以华愕然。不会因他大哥不曾对他如此冷厉,更因以初不可救药地仍认定楼上的女人是他死去的妻子。

  停顿半晌,以初缓和了语气说,“我承认她是有些举止……异于平常,可是有更多迹象显示她是恩慈没错。恩慈是我的妻子,以华,我爱她甚于我自己的生命,我对她会不了解、不熟悉吗?”

  这个,以华无话可说。但--“她对于在二三OO,她来的年代,所有一切我们所没有,听所未闻的,那些言之凿凿的述说,你有何解释?”

  “我没有。”以初轻叹。再开口前,他沉默了半晌。“我今天去买了一本叫“前世今生”的书。”

  “哦,老天”以华双臂交抱胸前。“别告诉我你信这种轮回之说。”

  “我本来不信,认为那是些对自己缺乏自信的人的幻想、妄想。但是,以华,你如何说明恩慈由三百年后回来和我相聚?”

  以华精神一振,眸光闪亮。“那你是相信她来自二三OO年了?”

  以初不置可否。“不管她说的时光机是否真的存在,或是如书中经历返回前世的当事人,朦胧中意识穿越一条发光的通道,她回来的不仅是她的精神或心灵意识,她是真真实实的在这,以华。”

  “但……”

  “她之所以回到这,回到我身边,必有其原因。我们的情未了、缘未尽,我在等她、盼她、望她归来,她必是感应到了我日日夜夜的呼唤。她转世时去了另一个年代、换了另一个身份,致使她人回来了,部分意识一时还扭转不回来。”

  以华张开口,却找不到话反驳,或唤醒他挚爱妻子至不可自拔的哥哥。

  “我会帮助她。”以初轻轻地又说,“不管要花多少时间,或要用上我毕生的岁月,我都会在她身边,帮她记起属于我们的每一个记忆,直到她完完全全的回来。”

  “爸妈和小妹都在帮你,和帮她……恢复记忆?”

  以初点点头,期望地望着他。

  以华叹一口气。“那……我也尽力就是了,既然你如此坚信不疑她只是失去记忆。”

  “谢谢你,以华。”以初长长吁一口气。

  “嘿,我喜欢恩慈,你知道。你第一次带她回家时,我就告诉自己,将来我找对象也要一个像她的女孩,至少有一半像她也够了。”

  “以前那个完全的她,现在这一半的她,都是我的。你若拿恩慈当标准,我看你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吧。”

  “什么哥哥嘛!”

  兄弟俩相视友爱地笑了起来,化解了僵凝的气氛。

  “什么声音?”以初偏着头倾听。

  “好像是水声。”以华听出来。“在院子里。”

  以初过去打开面向庭园的窗子,以华来到他身侧,两个人朝外望,同时怔住。以初是欢喜异常,以华则瞬间摸不清头脑地混淆了他原先的肯定及确定。

  章筠在花园小径中,举着洒水器浇花,偶或停下来,弯身拔除杂草,及摘掉枝梗上的枯叶。她穿着一件杏色直简棉长袍,检视花朵生长情形的专注、疼惜表情……不是恩慈,是谁?

  以初抛给以华一个“我说的没错吧”的愉快眼神,正耍离开书房到庭园去,外面一声惊怖的尖叫,使得他们的目光又投了出去。

  “哦,上帝!”以初低喊,飞快地奔出书房。以华紧跟其后。

  ※  ※  ※   ※

  章筠转身望向发出骇得人心惊的叫声的女人,立即明白又是一个把她当恩慈的人。不,这个女人瞪着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个面目狞恶的鬼。

  她露出最柔和的微笑,朝僵立在走道的女人走去,意欲解释和表示友善,不料对方面庞整个扭曲,颤抖地后退。

  “不……不……不……”

  女人倒退到大门边,飞转身逃出去时,以初和以华由屋内跑出来。

  “念慈!”以初喊着追了出去。“等一下,念慈!”

  以华则走向恩慈,接过她怔怔拿着的洒水器放在一边。

  “那是恩慈的妹妹。”她静静说,并非询问。

  以华像第一次看到她般打量她。“你认得她?”

  她摇头。“你说过恩慈有个妹妹,而以初叫她念慈。”她转向以华。“你不是说她自杀了?”

  “她自杀过好几次,都没死成。”以华用的是“受不了”的口气。“你……刚刚在做什么?”

  “浇花啊。”她答得理所当然,倒像他问了个愚不可及的问题。“我每天都这个时候浇……花的。”倏忽间,章筠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呆愕住。

  以华静静望住她,内里情绪剧烈起伏。难道以初真说对了?她是转世去了三百年后,又回来了的恩慈?

  “我……直觉的要下来做……这件事,我就出来了。”章筠烦扰地掠一下头发。

  以华呆望住她这个和恩慈一模一样的动作。他用力甩晃一下头。

  “我要回去了。”他喃喃。

  章筠没有答腔,她陷在自己因顿的思潮中。

  驾车驶过车道弯角时,以华看到以初搂着念慈站在路边,他摇摇头。添上这个神经质的凌念慈,这出真假难辨的怪剧,可要更加热闹非凡了。

  以华从没见过这么脆弱不堪一击如凌念慈的女人。她父亲死时,她自杀。她弟弟发生命案,她自杀。她男友遗弃她娶了别人,她也自杀。恩慈出车祸昏迷不醒,她又自杀了一次。奇怪的是,以华忽然想起来,她每次自杀获救,都是因为以初及时赶到。

  好像她自杀前打了电话通知他大哥似的。就不晓得她今天怎会忽然冒出来?以华又摇摆着脑袋。天晓得,光是一个“真假恩慈”,已够他想不透的了。

  ※  ※  ※  ※

  “她回来找我算帐……她回来报仇的……她不放过我,我知道她不会放过我的……”

  无论以初如何安抚、哄慰,她都听不进,一个迳地恐怖万分的喃喃不停。

  “念慈!”无奈之下,以初抓住她的肩用力摇她一下,“你听我说好吗?”

  她惶恐地仰起比纸还白的脸,咬住颤抖如落叶的青白嘴唇。她瘦削的身体也抖嗦着。

  “念慈,那是恩慈,是你姊姊没错……”

  “我知道……我知道……”她呜咽着。

  “听我说!”他又摇她一下。“她不是鬼,她是人,念慈。”

  “她死了。”

  “她没有。恩慈没有死。我有说过她死了吗?”

  念慈茫茫然地睁着空洞的眼睛。

  “恩慈没有死,念慈。”以初无比柔和地说。“她……我送她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接受治疗,现在她复原了,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她……好了?”

  “她回来了。她很好。”

  “她不是……鬼?”

  “不是。”

  她的眼睛无助地在他脸上梭巡,蓦地甩开他,后退一步。“你骗我!她明明死了,她从来没有醒来过!她死了!”

  “念慈……”

  “她恨我、怨我,怪我害她出车祸,怪我和你……她是来收拾我的!她要我死来偿她的命!”

  “不要胡说,念慈。”以初耐心地伸手揽住她。“跟我回去,念慈,去看看她,和她说话。你会发现她还是那个善良的恩慈,那个爱你的姊姊。”

  “不!她恨我!她恨我把你从她身边抢走!我没有!那是……那是……”

  她再次甩脱他,转身跑开时,正好一辆空计程车开来,她狂乱地挥手拦住,跳上车。

  以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叹息地返身。恩慈出车祸后,念慈一直万分自责,绝望、沮丧得又企图结束她备经曲折的生命。那同时。罪恶感同样地吞噬着他。他不计一切地要挽救恩慈,倘若她因那场车祸死了,他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因此他能了解念慈见到恩慈的恐怖、慌乱反应。就这件事而言,坦白说,他颇庆幸恩慈失去部分的记忆。他需要时间重建他们之间的感情,重新取得她的信任,然后才能向她解释他无心造成的过错。

  他曾试图让念慈了解,恩慈出车祸,他应负大部分责任,他不该瞒着她背着她去念慈那儿的事,可是他有他的不得已和情由。念慈太自卑、太脆弱、太容易崩溃,也因为如此,他不管用何种方式都无法消除她的自我罪责,就像他无法令她明白,她父亲和弟弟的死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回到家中,迎着他的一片寂静令他不安起来。老天,千万不要再旧事重演。至少这次恩慈没有车子。

  他心绪不宁的在屋内找寻。终于,他在书房找到她。

  她由书本上抬起头,眼光关切。“我把恩慈的妹妹吓坏了,是吧?你追到她了吗?”

  “她会没事的。”他拿走她的书放到一边桌上,将她拉入怀中。“我真高兴你还在这,恩慈”。他喃喃。

  “没有交通工具,我又没长飞翅,我能到哪去?”

  她本来已百分之百的做了准备,绝不理会他的任何碰触,可是当他的脸贴上她的面颊,她却感到她的准备已由她的四肢百骸向外飘散消逝了。他的手臂那样柔和又有力,他经由浑身贴向她的柔情,教人无法抗拒。她意识到昨夜那种难抑的激情再度复生,也感觉到当他的身体覆上她时的柔弱和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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