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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三个世纪 page 5 作者:叶小岚

  停止思考的感觉那么美、那么好。他的一切是那么美好。他吻她,深深的,用他全部的渴念和浓情吻她。她觉得她要化成水了。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靠向他,感受着他的热力、他的爱。她的身体仿佛也在燃烧。 

  他的手沿着她的背滑下,然后来到她身侧,重温他曾熟悉、熟知并深爱的每一寸曲线。当他温柔而激情的手伸到棉衣底下,抚上她的肌肤,章筠猛地跳开。

  “什么声音?”她喘息地问。

  “什么?”以初的思维和激情的眼中都只有她。

  “又来了?”她指着空中。

  是门铃。以初这回听见了。

  “会是谁?真是。”他咕哝,“别走开,我马上回来,”他吻吻她的鼻尖。“别走开啊。”

  才走了半步,他折回来,拉起她的手,“你和我一起去。”

  他的不安全感令她充满安全感。真好笑,她以为她能到哪去呢?

  “他会不会出去了?”门外有个清脆的女人声音问着。

  “以欣?她来做什么?”以初说。

  “出去?上哪去?恩慈死了以后,他成了个大姑娘,除了上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另一个女人说道。

  “妈也来了?哦,老天。”以初嘀咕。

  “他的车子在,人一定在的。”这次是个洪亮的男人声音更定地说道。

  “爸!他来做什么呢?啊,要命。”以初拍一下额头。

  他们走到门后时,又传来一个比先前那男人年轻些的声音。

  “咱们破门而入吧,说不定他想不开,上吊了。”

  “你才投河自尽了呢。这个以华!”以初喃喃,对章筠无奈地耸耸肩。“想不通,居然全家出动了。”

  他拉开门,一群人看来真的打算把门撞开,这一下失去了重心,在一片哎呀呀大叫声中,他们叠罗汉似的跌成了-堆。

  以初及时拉着章筠站开,才没有被殃及。

  “你们这是做什么呀!”以初好笑地看着他的家人。

  “哎哟。”他父亲,娄则刚先站起来,伸手拉他的老伴。

  “我就说他不会有事嘛,你们偏要大惊小怪。”

  “哎哟,我的眼镜呢?”以初的母亲,于婷双手盲目地摸索。

  “起来啦、又肥又重,压得入骨头都碎了!”以初的妹妹,以欣叫嚷着推倒在她身上的以华,以初的弟弟。“都是你出的又馊又烂的主意,什么破门而入,下次自己破!”

  “还下次?!下次才不跟着你们女人一般没见识!”以华顶回去。

  “妈,以华骂你!”以欣立刻告状。

  “吵什么?找我的眼镜呀!统统不许动,谁踩破了我的眼镜,谁要倒大楣!”

  章筠好笑地注视那四个人全趴在地上找眼镜。然后她低首,发现一副金丝框眼镜就在她脚边,她拾起来,直过去蹲在以初的母亲面前。

  “眼镜在这。”她拉起看上去十分亲切可人的妇人的手,把眼镜放进她手中。

  “啊,谢谢你。没了眼镜,我就成了瞎老太……”于婷戴上了眼镜,仔细一瞧眼前的人,镜片后的眼睛和嘴巴都张成O型。“噢,上帝!”

  “基督!”

  “妈呀!”

  “有鬼!”

  一伙人惊吓得一阵瘫软,又跌成一团。

  第三章

  “我不是鬼。”

  尽管章筠再三声明、保证,以初的父母、弟妹仍然余悸犹存地瞪着她。

  现在,他们全尽量靠近地围坐在榉木圆形餐桌旁,个个脸色苍白、戒怯。

  于婷年约六十,身材修长,保养得极好的苗条身段穿着一套时髦的两件式亮蓝套装,白丝衫在领口打了个优雅的结,剪齐耳的短发全变灰了,但看上去仍很年轻。

  娄则刚十分高大,魁梧的身材像个巨人,银白的头发几乎和他的灰胡子一般长,他身着合襟唐衫,有如童颜般泛着健康红润的脸使他显得有几分孩子气,和他巨大的身材不大搭调,因而他给人十分趣味的感觉。

  以欣很漂亮,一身牛仔装,大眼睛灵活慧黠,瘦高的个子,和以初长得很像。

  以华比较像妈妈,长相斯文,眼里却透着一股狡黠,和他父亲一样,他颀长、结实的身架和他宛若书生的面貌全然不相称。他浑身都有种教人一见就喜欢的魅力和活力。

  “她不认识我们!”以欣首先发现章筠打量他们的眼光。

  “你不认识我们?”于婷奇怪地问章筠。

  章筠微笑。“我不认识你们,不过我知道你们是谁。”

  以华的眼瞪得有若牛铃。“还说她不是鬼。她第一次和我们见面时,说的就是这句话!”

  娄则刚咳了几声,顺顺喉咙。“她……嗯,有影子。”

  仿佛这几个字就胜过了章筠的竭力声明。她看见他们的表情都掠过一抹松弛之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婷温和地问以初。

  大家坐下后,他一直站在章筠座椅后面,双手放在她肩上,不时地摩挲着。 

  “这……我不晓得从何说起。”他的家人都盯着他温柔地按摩章筠的肩颈的手。“今天是星期天,你们知道,以前每个周末我和恩慈都要回金瓜石。她……不在以后,我还是照往例,一个人回去。我在山上给她立了块碑。”

  “碑!”于婷喊。

  “投有尸体,你立什么碑呀?”以华看他哥的样子,好像以初疯了。

  “没有尸体?”章筠仰首看他。

  “别管碑和尸体了,”则刚权威地挥手。“恩……她……

  是哪来的?”

  “我在恩慈的碑旁边看到她的。”以初回答。

  那边四张椅子同时发出颤抖的声音。

  “坐稳啦!”则刚大声命令,但他的椅子晃得最大声。

  “情形不是你们想的。我不是从那块碑里出来的。”章筠赶紧说明,然后她就接不下去了。“我……我是……”

  “从天堂降下来的?”以华问,他比较不那么害怕了。

  “白痴!那不是差不多意思?”以欣抖着声音骂他。“天上降下来,地下冒出来,都是……”她咬住最后一个字。

  “他说的很接近。”章筠指指以华,后者得意地扬扬眉。

  “我算是降落的。”

  “哪,聪明鬼,天堂下来的是善鬼,不会害人的。”以华对以欣嘲弄道。

  “你才是个鬼!”以欣气得要命。“你是上不上、下不下的半吊子鬼。”

  “你们别鬼来鬼去的,会伤了恩慈的自尊的。”于婷渐渐恢复了镇定,她仍有些不安、不自在,但优雅地对章筠笑笑。

  “你别放在心上,恩慈。不是因为你是……嗯……天上降落下来的,我们就不像以前那么喜欢你了。”

  “对,对,”则刚忙应和妻子,“我们刚才是太……意外了,没想到会看见你。你的样子一点没变,一点也不像鬼。

  哦。”他按住一时失言的嘴。

  “其实你这么善良、这么好,我们该想到你一定上天堂的嘛。”于婷替丈夫打圆场。

  “恩慈,真的,你的样子一点也不吓人。都怪以初,按了半天门铃不应声,要开门也不说一声。”

  “我不是凌恩慈。”趁其他人还没紧接着开口前,章筠虽然暗暗叹息又要来一次,仍温和地对他们说。

  “啊?”那边四个人异口同声遭,然后一起把目光移向以初。

  “你坐一会儿,别走,恩慈,我和他们说几句话就来。”他向章筠柔声说。“爸、妈、以华、以欣,我们到书房去一下。”

  他还没挪动脚步,那四个已经一阵风似的出了餐厅,前胸推后背地,差点又要挤成一堆。

  剩下她一个人时,章筠望着桌上精美的银器,跳跃的烛光,轻轻叹息。如果她明天还走不掉,回不去,不晓得还会遇到或被多少以初认识的人撞见,吓掉了魂。

  ※   ※   ※   ※

  “她说她不是恩慈是什么意思?”

  “她是鬼还是已经化成僵尸了。”

  “天哪,她该不会成了精,成了不死的吸血鬼了吧?”

  “天可怜见哦。”

  压低了夹在一起的声浪中,唯一还算理性的,是则刚的声音。

  “什么天可怜见”于婷问。

  “老天见他们太相爱,可怜以初日渐消瘦,为了失去终生伴侣过得形同行尸,让恩慈重回人间,再伴他一段时日。”

  “他这一解说,其余三人恍然点头。”

  “所以她说她不是鬼。”于婷说。

  “她也说她不是恩慈呀。”以欣一提醒,大家才想到看向以初寻求他们等着的解答。

  “她是恩慈。”以初脸上闪着自他妻子出事后,消失已久的神采,“恩慈没有死,她自然不是鬼。”

  他的父母、弟妹面面相觑。

  “恩慈没有死?”他们齐声问。

  “那你给她立碑做什么?”

  “你从美国回来明明说她已经走了。”

  “她没死,你干嘛这些日子如此悲痛逾恒?”

  “大哥悲伤过度,痴了,呆了,傻了,疯了。”

  以华的评语加结语,惹来三双不满的瞪视。

  “你才是笨鸟一大头哪!”以欣又骂他。

  “鸟算双,你这种蠢牛才以头计算。”他不甘示弱损回去。

  “安静!”则刚再度举起他威严的一家之主的手。“以初,你倒说清楚。何谓:“恩慈没有死”?”

  “我把她的身体捐给美国一个人体医学研究中心了。”

  ※   ※  ※  ※

  一九九三年 三月七日

  美国 加州洛城 维多利亚医院

  “请你再考虑,娄先生。这样持续下去,徒然增加你的负担和痛苦。对尊夫人的情况进展则毫无助益。站在医生和人道的立场,我劝你接受我的建议。”

  “人道!”以初痛苦地揪住这位受人敬重的医生的白色衣领,咆哮道,“你建议我同意结束我太太的生命,你还敢谈人道!你算什么医生?”

  几个男护士欲上前拉开他,褐发、头顶微秃的医生庄严地挥退他们,温和地握住以初的手腕。“娄先生,将近一年的时间,能做的我们都竭尽全力做了,尊夫人的脑部活动已完全停止,医学上,我们称之为“脑死”……”

  “我不管医学术语或名称,她的脑死了。她的身体还活着,我不放弃,你怎么可以放弃?”

  一旁听着的人都听得出他悲伤得失去了理智,以初自己心里雪亮,脑既死,身体岂还有活着的道理?他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无法忍受恩慈要永远离他而去的事实。

  “不,不……她不会死的!她不能死!”他将他受尽折磨、已近不成人形的脸贴在玻璃上,玻璃里面的病床上躺着他因车祸昏迷了将近一年的妻子。

  自车祸现场送到医院,恩慈始终不曾有苏醒的迹象,她微弱的呼吸一直靠昂贵的机器维续着,而他不曾一分一秒地放弃过希望。

  “我就是听说你的医术精湛,能起死回生,才老远冒险把她从台湾转送到这来。求求你,求你救她。”他转身,扑通一声跪伏下地,“求你救我的妻子,她会活的,她不会丢下我走的。她会活的,求你救她,求求你!”

  几名护士忍不住掩嘴低泣。这一年来,她们眼见这名中国男人日夜寸步不离,衣暖不解带地守着他那昏迷不醒的妻子病床侧,没有人不为他的真情而感动,甚至有两三名护土到后来自愿免费为他轮值看守病人。

  “娄先生,请你不要这样。”医生无论如何拉他不起,一旁三个身材魁梧的男护士过来帮忙,才把跪在地上哀哀恳求的瘦长男人架起来。

  “把我的脑给她,医生。你们这的脑科手术不是举世闻名吗?把我的脑给她吧!”

  “娄先生,你知道你说的是不可能的事。现代医学科技还没法施行如此不可思议的手术。即使能够,我们救了她,却等于谋杀了你……”

  “我不在乎,只要能救回我太太,我愿意以我的性命换取她的。”

  一名护士走来,附耳向医生低语一阵,医生点点头,对以初温和地微笑。

  “娄先生,有几位来自一个医学研究实验中心的博士,他们想见见你……”

  “我谁也不见,谁来说服我都没有用,我绝不同意关掉维续我太太生命的机器。”

  “稍安勿躁,娄先生。这几位博士是我请来的,你不妨和他们谈谈,或可将尊夫人移到他们的机构去。”

  “他们可以挽救我太太的生命吗?”

  “你和他们谈谈就知道了。”

  只要有一丝丝希望,有一丁点让恩慈活过来的生机,以初都愿意一试。

  他跟着医生来到一间会议室,里面站着三名西装革履的男人,看来都很年轻,和他差不多,三十出头的年纪,他们都用严肃而同情的目光投向走进来的以初。

  医生反锁门,密闭两面墙上的百叶窗时,他们一一和以初握手,自我介绍。以初心乱如麻,只牵挂一个人、一件事。

  哪里记得住他们谁叫什么名字?

  “容我先向你大略说明我们这个中心的研究内容。”对以初的遭遇及他妻子的绝境表示过衷心遗憾之后,其中,一名恳切地开始道。

  听完他言简意赅的说明,以初狐疑又惊异的轮流看着他们。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把恩慈的身体捐给你们去做实验?”

  “不尽然,娄先生。实际上,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们提供一个冷冻钢糟,保存尊夫人的躯体,当有更科学化,更精进的医疗技术时,尊夫人有机会得到她现今无法得到的医疗。”第二个男人进一步解释道。

  “但是照赫曼医生的说法,我太太脑已死,形同死亡,你们的冷冻能让她的脑复活吗?”

  “你误解我们的意思了,娄先生。”第三人开口道,“我们的研究中心不提供或进行医疗行为。对於像尊夫人这样肢体健全,脑部严重受损而致命的实例,敝中心供应一个保证保护不使她躯体腐坏、保持完整的冷冻钢槽,等医学界有了精深的新医疗技术,尊夫人将有机会,更有权优先享有新医疗科技。”

  “加入我们的会员很简单,只要缴纳五十万美金,就能获得重生的机会。倘若目标无法达成,或敝中心因其他因素被迫必须终此项研究,会有人通知你领回她,届时你领回的人体保证绝对和你交给我们时完全相同的情况,不会有其他损伤。”

  他们言词中既不提“尸体”或“遗体”。也不提“死亡”,聪明地减轻了当事人的心里创痛和排斥感。

  “娄先生,”赫曼医生和蔼地一手搭在以初肩上,“这对你。是个赌注,对尊夫人,则是个机会;医学科技不断地在进步,每一天,每一年,都有可能有某位智慧超卓的科学家研究出更新更好的医疗技术,挽救许多原来毫无生机的生命。 值得一试,娄先生。”

  以初慎重地思考。不再那么激动,冷静下来后,又听了他们一番似乎不可思议,却是绝望中唯一的一线希望的说明,以初沉痛地想,医生等于已经宣布了恩慈的死亡事实,放弃继续拯救她,一旦医院发出死亡通知,他除了认命地带着恩慈的遗体回去埋葬,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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