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连这对小冤家自个儿也没察觉,他俩不知不觉已涉入彼此的生活太深。所以他深信,不消多久御人必会将他流连忘返的女儿带回家,也就乐于坐享其成。不料他轻估小伙子做事的格局与野心,也忘了这孩子思念女儿过火,已超越他令人称赞的理智本性。
想独占他女儿一段时间,他思想开通基本上不反对,只要小伙子别刻意瞒著当父亲的,条件谈妥,一切有得商量……
“这局我输了,老爷。”严重心绪不宁的京极御人挣扎好半天,挫折地认败了。
“哈哈,我正在想你要坚持到何时。只输三目半,不必懊恼,人生不就是如此,有输有赢,才有前进的动力。”笑笑地跨下棋室廊阶。“走吧,陪我去看看你奶奶,她前几天感冒挺严重的,好一点没有?你劝她躺著多休息,别四下串门子。”
“奶奶说她没病,躺不住。我劝不动她,正想托老爷帮忙劝。”京极御人掩上棋室大门,快步跟上冰川老爷。
两人行经白院时,冰川老爷顿下步子,环起双臂凝望历经一场人事变迁现已空荡荡的屋子,浓浓惆怅重袭冰川老爷寂寥的心头。
“御人,你应该也知道了,我已经帮我家两个女儿各挑好一门亲事。”
正含笑仰望被某人爬出一道白痕的石墙,京极御人闻言一僵,急转向冰川老爷。
“委屈你和俊介了。”冰川老爷搭了搭一脸焦急的他,拾步继续走。“我这边的三个男孩个性都太软弱,不是坐谈判桌经商的料,幸好咱们家还有你和俊介。你们两个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我视你们如己出,公司和两个女儿交给你们,我很放心。”
老爷想将她嫁给……俊介?傻眼的京极御人忽然愤怒异常。他克制地碰了下口袋里随身携带的小卡片,拼命压抑怒吼的冲动。
为什么是俊介?他哪一点不如俊介?!他不要大小姐,只要她!
“老爷,我有一事禀报,请留步。”他绝对不会把她让给任何男人!
哟,不简单,哀叹了一个早上小伙子不为所动,得下重药才能逼蛇出洞,狡诈的御人小子终于要坦白了。她虽然离经叛道常让人头疼,但终究是心爱妻子生的唯一女儿。她不思念父亲,他思念女儿,总成吧?
“你先等一下。”冰川老爷笑著向板道尽头身穿大红棉袄的京极奶奶大声打招呼:“老妈妈,您今天很美丽啊。”
正要右转拐往主宅方向的老人家神清气爽地回他一笑,负著手远远晃了来。
“老爷子,老太婆身上这件棉袄的牡丹刺绣漂亮吧?呵呵,清零那丫头托御人带回来的,好看吧?还有一件长袍马褂应该是那丫头买给你的,你们聊,我去拿……哎呀,都别跟来,几步路而已,让老太婆运动运动……”
冰川老爷从命止步,等京极老奶奶消失在转角处,他才交叠双手,一脸沉思地转向应该有话要澄清的愧颜小伙子。
“御人,这就是你这阵子勤跑台湾的理由?原来你见著我叛家的丫头啦?”
老爷的装傻功夫……一流。“二小姐目前住在她外公外婆家对面,过得尚称如意。”经过方才冰川老爷乱点鸯鸳谱,京极御人决定直接把话挑明。“社长,我想请调台湾分公司几年。”
以下属的身分请示?冰川老爷深沉地望著去意甚坚的他。“陪我那丫头啊?”
“没人盯著二小姐,她短时间不会回日本。工业部门有一款重要的新跑车要借助当地的人才试车,我就近掌握。”京极御人含蓄地表态。没人催她,在那边如鱼得水的二小姐可能乐不思蜀,永远不回了。
“你不中意我家菊丫头吗?”
“大小姐从来都只是大小姐。如果方便,由大小姐这边出面澄清外界的谣言,可能会妥当一些。”他一直在等大小姐自动澄清,她却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在顾全菊的自尊,好孩子。
“菊这事我来办。不必请调台北分公司,调派过去得费些名目和工夫解释,太劳师动众了。这事低调进行,你才能有自己的生活……资讯发达有发达的好处,你在台湾那头帮我分担这边的业务,以研发工业部门新车款名义长待,如果有时间顺便把收购车队和赛车学校的事情一并办了。需要时再回来一趟,总公司这边由我坐镇。你想何时动身?”
“我想尽快。那边我已物色好居所,离杜家两老附近约只一条街的距离,二小姐会搬过来跟我一起住。”京极御人坚决地表明立场,以男人对男人的角色。
“那孩子肯吗?”冰川老爷将水杓放回桶边,沉笑道:“怎么,被我的反应吓著?我若信不过你,世上还有谁值得我信赖?你低估自己的人品了,孩子,我不担心你占我女儿便宜后,不娶我那丫头,世俗的目光于我已无用。我现在只担心那丫头不肯回来,辞世之后我愧见她亡故的母亲呀。”
“老爷放心,她一定会回来。”
“有你的一句话,我就安心了。想早点娶我女儿过门,你可要加把劲快点带她回来。另外--”冰川老爷清了清喉咙,剧烈嘹亮的咳声几乎盖去羞赧的话声。“别忘了适时帮我美言几句,我待那丫头真的不薄啊。”
“一定。”京极御人垂眸淡笑,神情坚定无比。
“以后也别满口老爷老爷地叫了。你若肯改口唤我一句父亲,我还愿意不拆穿你假借我的名义上杜府惊扰我岳父母,企图强行将我那女儿带回来一事。御人小子,你看这交换条件如何?”
老爷消息真灵通……一辈子没这么尴尬过的京极御人额沁微汗,无地自容得险些抬不起头。
那时见她在台湾似乎适应得很好,又极力闪躲他,他真的很不好受,才会一时失去理智……当时没考虑太多,一心只想让她也尝尝痛苦和混乱的滋味,太过焦虑心急的他是有点不择手段了……
“父亲。”
“好好,盼了一辈子终于被我盼到了。”冰川正纯笑声豪迈,连拍好几下全身不自在的脸红小子。“我女儿正式交给你了,小伙子,你别太宠她,也别对我女儿太凶,一切刚刚好就好。好了,我知道了,别再时不时地偷瞄手表,回来不到半个月又急著飞台湾啊?男大也不中留。几点的班机?”
“八点多的。”京极御人腼腆地笑逐颜开。
“剩不到一个小时。”冰川老爷难掩期待之心,直勾勾渴望著京极奶奶小心捧来的衣服。“回去打点行李之前,我要你老实告诉我,那件银白马褂真是那丫头买给我,不是你帮她做的顺水人情?”
京极御人微微一笑。“那件衣服确实是收藏在二小姐衣柜间,准备送给老爷的,我只是顺路顺手帮她带回来。”
一得到仰脸大笑的冰川老爷颔首示意,迫不及待的京极御人立刻转身,飞也似的跑走。
冰川老爷一愕,朗朗笑声充斥在辽阔乾坤中,一溜烟跑远但听力极佳的京极御人发窘地顿了下,没停下过急的步子。
“老妈妈,御人小学三年级以后,我就没见过他这模样了。”
“那是你少见多怪了。”老奶奶啐著将长马褂小心抖开,交给冰川老爷。“这孩子和那丫头在一起都这样急急躁躁的,很孩子气的。人不论活到几岁,都要适切的保有童心,才不会活得太麻木、太僵硬,懂吗?”
“老妈妈的话字字珠玑,孩儿谨记心头。”
“好孩子,呵呵,你穿中国的民族服装也很好看啊,老爷子。”
“这是当然,我的小丫头第一次买衣服送她父亲,差不到哪儿的。”冰川老爷穿著绣工精美的白袍马褂,乐不可支地挽起不断点头称许的老奶奶。“走啊,老妈妈,咱们一起去让京极老哥哥羡慕羡慕。”
“那孩子也有一件藏青色唐装,也是那丫头破费送的。御人拿给他那天早上,他别别扭扭地不肯穿,还劳累我这老太婆板起脸,他才乖乖套上呢。宅里不论大小,那丫头都细心张罗了一件啊,挺窝心的。”
“哦?不愧是我冰川正纯的女儿,很会做人嘛。”冰川老爷喜孜孜地套上长袍。“清零那丫头莽撞妄为,没什么优点,就不记隔夜仇这点欣慰人心。”
“胡说,那孩子的优点很多。比起你那四个表面功夫做得彻底的孩子,她坦率又善良,你也知道的,不是吗?”
“就脾气硬了点、臭了点……”低头扣绣扣。“无情了点、不听话了点。”
“和她父亲小时候一个样,你也不必抱怨了。”老奶奶笑呵呵,前前后后帮忙抖顺长袍。“我早瞧出她嘴上声声不喜欢,骨子里是惦著这里,心其实是连著这里的。老太婆好久没看见清零丫头了,很思念啊,她很快就会回来了,老爷子,是不是?”
冰川老爷搂紧老奶奶单薄的肩头。“有御人在,老妈妈还有什么好不放心?”
“这倒是、这倒是……”老人家开心的老眸一亮。“玲子!快来快来!你看看,我老太婆没骗人,我的棉袄也不比你的旗袍逊色啊……”
古老幽深的冰川大宅那一阵子,时常吹拂著一股热闹喜气中不失宁静幽远的中国风。
☆ ☆ ☆
天啊!地呀!各路神明哪……她已经怀疑很久了,难不成这家伙真是超人托世?
他究竟是如何办到的……不只台湾、日本,他上个月还跑了趟法国,繁忙的公事上身,他哪来的太空时间处理这种家务事啊?
一下班就被京极御人拖过一条街,来到一栋正在装潢的老房子,杜清零左右张望著清幽宁静的老社区。
这里是北投规画极完善的高级住宅区,居住品质与生活机能俱优,空屋率极低,她还是耗了两年才托力齐哥鸿福进驻。神通广大的小总管正式来台湾才多久,不到三个月吧?
小总管的脑袋怎能一次装那么多东西,不会超重吗?他真的好厉害……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一跨过门槛就啧啧惊叹。
“你不喜欢吗?!”京极御人听到后面的啧声,皱眉看向她。
“我哪有这么说?”她回他一白眼,赞赏地在只简单铺了层茵翠草皮的前院踏来踏去。“这里比我那里安静多了……哇,不只院子大,客厅少说也大一倍。小总管,你以后住起来一定很舒服……这么大一间房子,松本助理也可以一起住,不用老被他恶质的老板拒绝在门外了。”她意有所指地观向某位很小器的恶质老板。“连进来叨扰杯茶都不行,真是的,那是我的住处还是你的……”
京极御人不急著掀底牌,以冷眼催促念念有辞的她进屋。
杜清零的鼻眼酸到不行,再也受不住空气里强烈刺鼻的漆味和木屑味,一瞄见墙角有装潢工班留下来的大电风扇,她马上冲过去。
“别……”京极御人阻止不及,地上的木屑被一阵急风吹起。漫天飞肩,喷洒得两个人灰头土脸。
“对不起!”肇事者火速关掉风扇,勇敢认错。
“你这卤莽的……”京极御人好笑又好气地将她抓过来,挟持在腋下,低头冲著她无辜的脸笑吼:“笨蛋!”
“你才是笨蛋!”见他深幽的眸光摇曳闪烁,杜清零宽宏大量地嘟高笑唇,迎上他落下的毒嘴。
“小总管,我有一个疑问……”贼样的脸晕红,她甜甜腻向他。
她这种表情所提的问题绝对是不三不四、没人敢恭维的……
京极御人明智地决定不予理会,拍掉两人一身的碎屑后,迳行拉她往快完工的二楼走。
很坚持问完的杜清零半嘲弄半纳闷道:“你是小总管,你叫我小姐,我的身分比你大,对吧?你冷冷瞥人的眼神真的很讨厌,小总管。”
“我的冷眼只瞥说话太愚蠢的人。”此话一出,不敬的他立刻为自己的腰侧赢得两记又扎实又漂亮的左右钩拳。
“重点来了重点来了……小总管,你头别转开啊!”她兴匆匆往他跟前一站,一手叉腰。“为什么你比我有钱?你现在领的也是我父亲给的薪水,你怎么可以比我有钱?从小到大你就比我有钱,为什么?哪有总管比小姐有钱的荒谬道理?”
这次京极御人的眼神终于不再冷,换成了没好气。
“清零小姐,你确实点出重点了。宅子的每个人都比你有钱,我只十五岁的妹妹也比阁下有钱,你认为问题出在谁身上?”
“你是说我太奢侈、太会花?!”威胁的拳头很小人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要说没金钱观念,我也不阻止。”
嬉闹的两人踏上尚在重新装潢的二楼。共三层楼的透天厝,愈到竣工阶段散置的杂物愈凌乱,两人每踩一步,地上囤积的厚木肩与灰尘就飘扬起来。
“这里比较不刺鼻了……这间是你在台湾的办公室吗?”好奇地将头探进乌漆抹黑的大房间。
“我的书房在三楼,这间是我们的卧室,这栋是我们的房子,我们十二月十号搬家……小姐,你能不能偶尔小心一点?”没好气的京极御人干脆将又差点跌倒的她牢锁在身边,省得好动成性的她不小心被杂物绊倒,刺得鲜血淋漓。
进门不到十分钟,这位小姐已经有四次打跌、一次绊倒的辉煌纪录。
杜清零一脸惊愕,好半天开不了口。她一直呆愕到逛上三楼才猛然回神,惊声尖嚷:“我们的卧房?!我们的房子?!两个月后搬家?!”
“我的经济能力还买得起一栋不怎么像样的陈年老房子,你用不著大惊小怪。我住不惯别人的房子。”京极御人拉她转进特别独立出来的大更衣室,打开电灯,逐一浏览衣橱衣柜的做工。
“谁大惊小怪啊!我管你住不住得惯别人的房子,你又不是长期定居台湾,临时居所也这么挑三栋四,是很符合你龟毛的格调,可是……”
墙角一双冷漾森白刀光的瞳斜斜眯向她颈项,刹那间,实战经验丰富的杜清零发誓她真的听得一清二楚--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从下个月起,我定居台湾。”直到你回日本。
“什么?!”杜清零极度震惊,一把将到处摸到处看的淡雅男人猛拉回来。
“小总管,你在跟我开玩笑吧?你的工作怎么办?日本那边才不会答应!这里是台湾,交通很乱、居住环境不是很理想,记得吗?你连吃个小馆子都从头皱眉到尾,你已经习惯井然有序的消毒水环境,会受不了这里的!而且这里的治安愈来愈不好,民众没什么公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