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闲着没事,只好花心思在家里.」他想一想,「其实我只有极少朋友.」
「你看来却开朗.」
「内心某处,其实我孤癖,有点自卑,却掩饰得很好.」
「完全不像你哦.」
「因为不想别人看穿我,尤其家俊.」
她歪着头凝视他,半晌才说:
「所以你和他并不接近.」
「不知该怎么说,他一直认定我妒忌他,比不上他,从小到现在都这么说,听得多,心里难免受影响.
「他竟这样自以为是!」她意外问.
「也许真的如,此但我们毕竟是兄弟.」
「他说得不对,肯定不对.」她叫起来,「你全不公平.你俩各有优胜处,这是我的看法,我的感觉.」
「谢谢你.」家杰轻拍她,「我去焗鱼.」
「鱼也可以用微波炉焗 ?」她跟进厨房.
「看我的手艺.」他洗手,然后就开始做起来,先用干凈毛巾收干鱼上水分,加盐、加蒜粉、加胡椒,送进微波炉,「两分半钟,翻一面,就可以上桌子.」
「很熟手工人状嘛.」她微笑打趣.
「大学三年级就搬出来住,这些年来就是这样养活自己.」
「应该有一个女朋友.」
「宁缺勿滥.」
「不试试怎知好不好 ?」
「我有直觉,我相信第一眼.」他说:「日久生情这句话对我不适合.」
「喜欢哪类型的女孩?」她再问.她以自己是「嫂嫂」的分问这句话.
「以前不知道.」他非常诚恳地说:「现在──只希望她像你.」
她的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跳得那么急,那么快,令自己都惊讶.
「你开玩笑.」她转身走回客厅,「我替你摆晚餐桌.」
进餐的时候,他们没有再说令大家窘迫的话,很静,很沉默.气氛虽好,虽融洽,却有丝说不出的古怪,彷佛──彷佛有一个细小的「点」似真似幻地在那儿,大家都避得远远地不敢去碰,因为谁也不敢预知「碰」后的结果.
因为──那可能惊天动地,可能是毁灭,可能──
饭后,她再也没有留下的借口,他也没有留客的理由,突然间,两个人都变得客气起来,十分客气.
「我想回家.」她终于提出.
「我送你.」他刻拿车匙.
好象再多停留一分钟就会有什么事发生似的,两人匆匆下楼而去.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什么话,都变得敏感,都变得拘束.他送她到公司的停车场.
「再见.」卓依跳上自己的车.
「明天见.」家杰温暖地说:「明晚我会回家.」
@ @ @
带着满腔矛盾不安的心回家,卓依站在冷水淋浴下令自己静下来.
愈面对家杰,愈有那种矛盾不安,他彷佛一面镜子,能照清楚她.镜子里她不是原来的她,是戴了一张虚伪面具的女人,那女人虽和她有相同面容,却没有血肉,没有精神,只像一个空壳.
那戴面具的空壳就是现在的她 ?┘想嫁给好条件、好模样、好家世的贺家俊的那个女人 ?
心中剌痛,她实是这样的女人,明明是欺骗,明明是假的,怎能莫名其妙地弄假假成真 ?她难道一点也不怕后果 ?那真未婚妻出现或家俊的失忆恢复──
愈想愈怕,忍不住打电话给家珍.
「冷静,冷静.」小家珍在电话中叫,「现在绝对不可爆出真相,会死人的.」
「但是我很不安,最主要的──我和家俊之间根本没有感情.」
终于说出最大的心结:没有感情.
「卓依姐──」小家珍急得口齿不清,「不能这样说,真的会死人.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你对大哥感觉很好,是不是?他是很英俊的男人,很多女人喜欢他.」
卓依叹息,但愿她能喜欢.
「我很怕他,简直不敢见他的面.」她说:「我怕他突然恢复记忆.」
「不会吧?」小家珍不能肯定,「可是事到如今──我们不能退缩,大哥看来很爱你,他一心准备婚事.」
「那是他在失忆中──」
「可不可以告诉家杰,跟他一起商量 ?」小家珍提出建议.
「不──」卓依吓一大跳,告诉家杰 ?那么死的人可能是她.不能,万万不能告诉家杰,特别是家杰.
「二哥会谅解,他可能想出好办法.」
「家珍──让我再想一想.」她吸一口气,「这事迟些再决定,好不好 ?我不想弄糟一切.」
@ @ @
下班时候,家俊来接卓依.
他看来容光焕发,穿了十有型的GUCCI便装,四周男男女女都在望.
卓依微笑到他身边,他从背后拿出一朵长枝的东京玫瑰,花瓣又厚又大又美的那种.
接花时,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现在回去 ?」她不敢正视他.
「回去 ?你说回家 ?」他笑,「家里没有气氛,我在半岛顶楼订了桌子,烛光晚餐.」
想起约好家杰在家里见面,她不安.
「你没告诉我,我这身衣服──」
「你不必靠衣装,是纯以气质取胜的人.」他说,十分诚恳,「衣服对你不重要.」
「晚餐后回去吗 ?」
「不,我约了几个好朋友喝酒,想把你介绍给他们.」他兴致勃勃.
她不能拒绝,是不是 ?作为未婚妻,她应该认识他的朋友,融进他的生活圈子, 可是──她只想到回家.
她也不能对他直言约了家杰,这说不过去,可是──可是──
汽车朝海底隧道驶去,她满怀心事沉默不语──其实也没话可说,她与家俊之间实在太陌生了,她完全不知他背后的一切.
奇怪的是:他怎么完全不怀疑 ? 不问 ?
「昏迷的这些日子,我自己固然失去很多,时间啦、客户啦、生意啦,更令我不安的是亏待了你,要你终日陪我,为我担心,但放心,从现在开始,我发誓辈子补偿你.」
「不必──补偿.」她益发不安,「那些事我──应该做的.」
「世上没有绝对应该的事.」他拍拍她的手,「当我昏迷时,你没有离开我已由衷感激,因为谁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再次醒来.」
「不不不──」她好窘,不知该说什么.
「今天说完这些话以后我不会再说.」他说:「因为以后我们是夫妻,再也不分彼此.」
她手臂上的汗毛全部偷偷竖立起来,她觉得──荒谬又肉麻,只是,这条路是她自己走上来,而且心甘情愿.
吸一口气,卓依以微笑敷衍.
「昏迷之后很多以前的事记不起来.」家俊又说:「以前──我不记得对你说过没有,我以前的女朋友的事 ?」
她胡乱点点头,觉得不妥,又摇头.
「我并不需要知道你以前的事.」她说:「最重要的是目前和将来.」
「说得好.」他又拍她的手,「重要的是目前和将来.我是个诚实坦白的人,家杰知道,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我不想隐瞒任何事.」
「不不不不不.」她一连说出五个不字,反应强烈得前所未有,「你不必说,我不想知道.」
她怕的是述说往事令他想起更多从前,而察觉她是个假未婚妻.
他望着她一阵,眼光真诚坦朗.
「我绝对尊重你的意愿.」他伸出食指、中指作发誓状,「你不想知道,以后我再也不提.」
终于到了半岛酒店,酒店外交下车,他牵着她的手走进去,门僮对他们微笑招呼,亲切地称呼他「贺律师」.他在这儿是熟客,她的忧虑加深一层.
「以前我爱到二楼嘉麟楼吃中菜,那儿的水准不错.」他解释说:「我约客户都约在那儿,所以熟悉此地.」
一路上都有半职员跟他打招呼,他也好象很享受这种气势,她却万般不自在,她只是个平凡的女人,一向都是.
「以后他们都认识你.」他愉快地说,「你将是贺律师太太,我的习惯是逢言年我都坐在那儿派利是,所有人都派.如果没空来,也会交给经理一笔钱,由他分派.」
「每个客人都这么做 ?」她问,很意外.
「不.一少部分在大酒店或名餐厅有江湖地位的人.」他颇自得.
「江湖地位 ?」她想到黑社会.
「譬如说来这儿就算不订位也能有桌子,就算客满也替你加张桌子之类.」他解释.
她笑起来.这种江湖地位只不过用钱买来的而已.
到了顶楼,经理果然把他们安置到最好的桌上.家俊随手塞给那人两张百元红钞.那人弯腰含笑而退.
谁说这种江湖地位不是钱作怪?人愈来愈现实得可怕.
家俊以一种豪客的方式点菜点酒,什么都要最贵的,一面点,还一面介绍着,哪年份的红酒最靓、最珍贵,喝红酒的各种好处.
「出来交际,红酒是身分的象征.」他说:「这方面的知不能不懂,我会慢慢教你.」
她想说这些全无兴趣,又怕扫他兴.她不能忘记,她将是他的妻子.
她吃了非常难下咽的一餐.
「你的朋友──」
「我们走吧.」他了厚厚的打赏,挽着她离开,「我们有个私人的会所在半山,很清静,很好,绝对没有闲杂人等.」
她有被带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会所──用来做什么 ?」她问.
「吃饭啦、聚会啦、消闲啦,我们有最好的大厨,能做极好的菜,那儿的咖啡也好,比许多大酒店都好.」他说.
「私人的 ?」
「绝对私人.我们几个朋友自己出钱买的房子,请的职员.有时我也在那儿招待朋友,爸和妈都去过──怎么 ?以前我不曾带你来过吗 ?」
她摇摇头,不置可否.
会所在半山私人大厦内,相当新,布置得很豪华.家俊的朋友已在,他们身边都有一个艳女郎,有一个竟是荧光幕上的熟面孔.
卓依立刻浑身不自然,她觉得自己和此地的一切格格不入.
家俊介绍卓依和大家认识,有的人微笑,有的人眼中有惊异的光,却没有人说话.寒暄之后,家俊已完全投入.
他也喝一点酒,也跟随大家言不及义,风花雪月,却也始终保持着斯文和风度,很与众不同.
卓依为此暗自高兴,毕竟这人将是她的夫婿,她一辈子的枕边人.
对他们谈的一切卓依不感兴趣,股票啦、期货啦、地产啦、女人啦,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想回家喝一杯自制天然菊花茶,听一会儿音乐,还──有啊!还有家杰.
想到家杰,她几乎忍不住跳起来,他还在父母家里等她吗 ?他们约好今天回贺家,家杰在场陪她,她会觉得自在些!
「我──想打个电话.」她万分不安.
「电话在那边.」家俊指一指,视线并没有转过来,「要我陪你吗 ?」
「不.谢谢.我自己去.」她快步走开.
拿起电话,心跳得厉害,该怎么对家杰说 ?抱歉,她回不来?或对不起,我失约?拨了七个号码,她停下来,犹豫不着不敢再拨最后一个字.她该怎么解释?拨了三次号码,都在第七个字停下来,她无法找出任何理由.
慢慢地走回座位,听他们热烈地说着那些听来很无聊的事.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想回家!」立刻,她被自己吓一大跳,她看见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脸上.
「啊!是,时间不早!」家俊十分知情识趣,看看表,立刻站起来,「卓依习惯早睡,我送你回去.」
「这么早回去 ?我们还有节目呢!」其中一个好象也是律师的人叫,「才十一点.」
「你们等我,我再回来.」家俊挥挥手,拥着卓依往外走.
他的表现十分大方、坦白.
「对不起!也许白天上班,我觉得累.」她是真的有歉意.
「我明白,我了解.」他看来全不介意,「结婚后辞去工作,你会慢慢习惯.」
卓依不响.结婚后一定得辞去工作.
家俊开了车上的音机,一阵阵音乐流泻出来,充满了小小的车厢,她暗暗透一口气,不必再费神来应酬他.
应酬他?他将是她丈夫.
家俊送她上楼,在门边轻吻她的面颊,说声晚安,转身离去.
家俊急于赶回去见朋友,卓依也没有半丝邀他进去的意思.
@ @ @
放下皮包,卓依立刻打电话去贺家.
「卓依姐 ?你不是与大哥一起 ?」家珍问.
「是.刚回家.」她考虑着措辞,「本想来看你们,家俊却约了朋友.」
「我们也不寂寞, 家杰回来陪我们.」家珍笑,「以前他很少回来的.」
「他──我是说家杰说了什么吗 ?」
「没有.他半小时前离开,看来很累,我想他回家了.」
「我也没事──或者明天来看你们──」门铃响起来,她意外地看一看,「有人按门铃,我们明天再聊.」
挂断电话,奔到门边,会是去而复返的家俊 ?
门开处,站着家杰,他带着一丝有点──暧味的微笑,似轻责,似疑问,又似带着些不安,他的视线停在她脸上.
「家杰──」她要深深吸一口气,才能令自己剧烈的人跳稍平静,「请──进来.」
他双手插进袋,犹犹豫豫地慢慢走进来.
「对不起──」
「我看见他送你回来.」他坐在远远一角的沙发垫子上,「刚才.」
他的模样,语气都显得别扭,不像平日.
「我打算去你们家,他订了晚餐桌子,后来又约了朋友,我──走不掉.」像解释.
「没所谓,本来我回家也只打算做个陪衬角色,你说会自然些.」他做个夸张的动作,「也没什么损失.」
「我──」她忽然难堪起来.
「刚才我等在下面,只想知道你是否安全 ?」愈解释愈着痕迹,「或者──我不该上来──」
「不不不,此地大门永远为你打开.」她抢着说:「你永远受欢迎.」
「下个月你──会搬离.」他不看她.
「啊是──」她语塞.她不该说「永远」,这个世界已再没有永远的事.
「他说你们会搬到他的住所,他预备找人装修,换一张漂亮大床.
家杰只是随便说,卓依却觉得面孔发热,尴尬得不得了.明知不是讽剌,却有这感觉.
「我能──喝杯水吗 ?」见她不作声,他只能胡乱地说.
他怕沉默,若大家都不说话,他不知道该怎样自处.接过她递来的水,一饮而尽.
「我回去了.」转身走.
她下意识地想留,话到嘴边,忍住了.为什么要留 ?不该留的,不要惹起更大的误会──已经有着说不清、解不透的误会了,是不是 ?是不是 ?
看见他走出门口,走向电梯,要留下他的感觉更强烈,强烈得她无论用什么力量无法再压抑.
「家杰──」她叫.
立刻停步,飞快回来.
「我在──有什么事 ?」他是急切而欢欣的,脸上全是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