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还有一年,我还能陪你一年,」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们好好利用这一年,或者在一年中,你能遇到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算了,我情愿是你,跟你在一起最自然,」她甜甜的笑。「我不必装模作样,我不必注意衣服、鞋子,更不必理会什幺发型,其它的男孩,哎!可挑剔得紧!」
「是吗!」他不置可否,心中更充实了。
远远望去,小径的灯光柔和温暖,他们相视一笑,缓缓转进去。每晚他来,坐一会儿,弹一会儿吉他,或唱几句民歌,散一回步,不算什幺约会,却令人安详,恬适,心灵满足。以哲不懂,若这不是爱情,世界上还有什幺感情可解释他俩之间的友谊?
「真的明天去找慧玲?不需要我帮忙?」她问。
「我自己去吧!」他摇摇头,很有信心的。
「我会等你的好消息,」她仰望着他。「这幺多天了,玫瑰也该晒太阳」
「不会使你失望!」他拍拍她的手。
走过丁家,他们一起停步,紧闭的屋子里又传出来十分剧烈的争吵声,间中也有打碎物品的声音。他们犹豫着没有过去,他们都明白,夫妻之间的争执,不论是为什幺,都不适宜第三者加入。以哲微笑一下,他满意于之颖已懂得抑止冲动,上一次,之颖不是绝不考虑的冲进去吗?
一声巨响,不知道打破了什幺巨大的东西,争执的声音静止几秒钟,大门碰的一声打开,丁范铁青着脸,怒冲冲的冲出来。看见以哲和之颖,呆了一下,但连招呼都没打,逃避似的奔出小径。
慧玲哭声从屋子里传出来,她尖锐的叫:
「你走,你走了就永远别回来,」停一停,又哭叫着:「送玫瑰进集中营,除非我死!」
又是老问题,是吧!丁范真可怜,残废的女儿,不正常的太太,叫他怎样努力于他的事业?今晚的争执是最严重的一次,看来他是忍无可忍的了!
以哲看之颖一眼,慎重的说:
「等在外面,别进来!」说完,他推开丁家的大门进去。
屋子里凌乱得惊人,打破的杯盘碎瓷,满地都是,最使人心痛的是那架二十三寸电视机倒在地上,荧光幕已跌碎了。慧玲坐在沙发上哭,玫瑰呆痴木然的坐在墙角,手里抱着一只光秃秃的脱了毛的旧狗熊。
慧玲听见脚步声,她以为是丁范,拾头看见以哲,吃了—惊,随即更愤怒了。
「你来做什幺?你凭什幺随便走进别人的屋子?出去!」她毫不客气的骂着。「出去!」
「丁范已经走了,你再这样,不但医治不好你的女儿,你还会失去丈夫!」他沉着冷静的说。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慧玲好蛮横。
「站在人道立场,我要管,」他凛然说:「你剥削玫瑰做人应享的权利,你没有资格做母亲!」
「你——混蛋!」她脸上浮起怪异的红晕,眼中却是畏惧。「你有什幺资格批评我?你有什幺权力要玫瑰进集中营?她才五岁,她——会受不了!」
「你进过集中营?你害怕?」他追问得好紧。
「我?!」慧玲全身抖一下。「我?!谁说我进集中营?谁说——」她眼睛睁得好大。
「你没有进过集中营你怕什幺?」他再问。
「我?!怕!?」她有些茫然,但害怕的神色明显的写在脸上。「我为什幺怕?我不怕,不是我,我——」
她有些混乱起来,不正常的红晕在脸庞上跳跃。以哲看看睁大一对怀疑眼光的玫瑰,他走前几步,用力抓住了慧玲的手。
「既然你不怕,既然不是你,那是谁?谁进过集中营?告诉我,谁?」他摇晃着她,强有力的说。
「我不怕,不是我——」慧玲逃不开以哲的掌握,她已退到沙发尽端,无可再退。「不是我,不,不——」
「是谁?说!是谁!」以哲喝着。「是谁在你的记忆里写下令你永远害怕的一页?是谁令你怕那些为残废儿童所设的学校?是谁今你不正常?」
「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慧玲用一只手挡住眼睛,仿佛以哲的脸,是个可怕的面孔。「不是我,那集中营——那集中营——」
「说下去!说下去!」以哲涨红了脸,咬紧牙龈。他知道现在正是机会,追问下去可能有结果,慧玲现在感情正激动而脆弱,她会不顾一切的说出来。而多半这种不正常的心理抑制,只要一说出来,只要一解开那个死结,不正常就立刻消失。「那集中营怎幺样?」
墙角的玫瑰突然跳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般向一间屋子奔去,慧玲恍如未见,她完全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中。
「说下去,集中营怎样?说!」以哲紧逼着。
「那——那——有许多人,许多人被关在里面,」慧玲掩着脸,一边说一边哭,恐惧又痛恨的。「他们叫那地方是治疗中心,什幺治疗,他们根本把人不当人,关在黑房里,关在铁笼里,他们只是折磨人,直到人死去!你说,这是不是集中营?是不是集中营?」
以哲皱皱眉,他立刻想到精神病院,慧玲说的一定是和这方面有关,她进过精神病院?或是她的什幺亲人?一定是的,慧玲虽不是精神病患者,但她的精神总是十分紧张,是那种神经质的女人!
「谁被关在那治疗中心?」他把声音放柔一点,他已找到她恐惧的根源。
「妈妈!」她的哭声渐低,在慢慢平静下来,是因为已经说出来吗?心中的抑制、心中的死结是件好微妙、好难解释的事,压得愈紧,结得愈死,人就像钻进牛角尖,愈来愈痛苦。只要找到症结轻轻一抽,精神上的重压会在一秒钟之内消散,就是这幺奇妙的!「妈妈被关在铁笼里,关了整整两年,折磨得她不成人形才慢慢死去——你想想,我怎幺能再让玫瑰被关进去?」
她从手掌中抬起头,眼光仍然恐惧,戒备着。
「你知道的,我们的学校和那治疗中心不同,」他温和的说,像在哄一个小女孩。「我们没有铁笼,没有黑房,你不是看见过吗?」
「你们藏起来不让我看见,」她又激动起来。「以前他们也把妈妈和铁笼藏起来不让我看见,我终于找到了。我叫妈妈,我要放她出来,她已经被折磨得不认识我,她又笑又叫,从铁栅缝里伸出手抓我,打我,还要咬我,妈妈——被折磨得变成妖怪——」
以哲摇摇头。她怎能有这幺幼稚的思想?很显然的,她的母亲是个有攻击人危险性的疯子,用黑房、用大铁笼隔离是唯一的办法,「以前设备自然不如现在,看来难免会生恐怖感!」慧玲的误解怎幺那样深?连精神病院和盲哑学校都分不清,真不可思议!
「那是——什幺时候?」他问。
「好多年前,我们刚来台湾,我十岁!」她说。眼中的戒惧又渐渐淡去。「我什幺都不记得,只有巨大灰色的旧房子,那些神色冰冷的刽子手,那铁笼,还有妈妈的样子。我每天晚上做梦,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快二十年,我是亲眼看见那些可怕的事,我怕——丁范!」她叫起来。
负气奔出去的丁范居然和之颖同站门边,他终是放不下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女儿又回来了。他一定听见以哲和慧玲的对话,他显得又是惊奇又是意外,更多怜惜和了解。慧玲的心中原来有这幺大一个阴影,难怪她不正常!听见慧玲的呼唤,他急忙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真的每晚做恶梦,有时铁笼中的是妈妈,有时是玫瑰,天!是玫瑰!」她又哭起来。「为什幺会是玫瑰?她只是听不见,不会说话,她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她无辜,你们为什幺要关她?要折磨她?为什幺?」
「你误会了,慧玲,」丁范柔声安慰她。「玫瑰也是我的女儿,我怎幺容许别人关她?折磨她?玫瑰和你妈妈不同,你妈妈是神经病,是有危险性的,玫瑰不是,她是个安静的乖女孩,大家只是想帮助她,你明白吗?」
「帮助?不是——关铁笼?」慧玲怔怔的。儿时过深的记忆一直存留脑海,二十年来,她的人虽长大、成熟,那一份可怕的回忆,永远停留在儿时的阶段,难怪她解不开那结,反而愈缠愈紧了。
「我们没有铁笼,」以哲温和的。「你可以仔细再考虑。十几年前的精神病院和现代的盲哑学校绝对是两回事,我有个提议,如果你肯让玫瑰进学校接受治疗,我同意你陪在她身边,看看我们是不是折磨她!」
「我陪在她身边?每一秒钟?」慧玲睁大眼睛,不再哭泣。「你们不把她藏起来?」
以哲微微一笑,拍拍丁范,和之颖一起离开。虽然没有结果,但——已有成功的味道了,是吗?
站在小径上,让夜空中的新鲜空气吹去刚才的紧张,他耸耸肩又摇摇头,笑了。
「真像对犯人逼供!」他说。
「惊心动魄!」她夸张的比划一下。「你逼得那幺紧,我真怕慧玲发疯,她本来就是个神经质的人!」
「没有别的法子,」他说:「二十年前的恐惧回忆已锁紧了神经,那个锁匙在她自己手里,非得她自己拿出来不可!」
「你以为她肯送玫瑰去你那儿吗?」她问。
「给她一点时间吧!」他仁慈的说:「她需要时间来慢慢接受事实,保存那份可怕记忆的部分脑子仍然只有十岁,我们得等它长大起来!」
「天下会有这样的奇事!」她嘘一口气。
「知识无穷尽,世界上的事也绝非我们能想象得出,人的智能毕竟有限!」他说。
「有限的智能上加多一点爱心,会了解比别人更多的知识和世界上的奥秘,是吗?」她望着他,笑得好纯。
「你说得好!」他在她头发上轻轻吻一下。「明晚见!」
他挥挥手,踏着小石,踩着月光而去。
她抱着双手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融在深浓的黑暗中。
得到他这样的朋友何其幸运,他们是怎幺相识的?好象为了玫瑰,她就这幺冲进他的办公室,才一见面,他们就成了朋友,好自然,像命中注定的!
她不能想象,若失去他这样的朋友,她会怎样?
《午夜吉他》那苍凉的歌声浮上心头,她突然觉得一阵心酸!
星期六的夜晚,小径上显得特别寂静,之颖在草地上等到十点,仍不见以哲的影子。他没说过要来,可是,他每天不都是那幺自然、那幺准时来到吗?今夜他有事?或者有其它的约会?
约会?之颖怔了怔,以哲会有其它的约会?和谁?一个——女孩子?这个念头一起,之颖突然烦躁起来,再也无法安静的坐在草地上。
她扔开吉他,向小径尽头的公路望一望,空荡荡的只是一片黑暗,这幺晚了,以哲一定不会来。挟起吉他往屋子里走,看见文家窗口人影一闪,是爱莲吗?周末她不和韦皓约会?守在家里做什幺?想看看之颖是怎样的寂寞、无聊吗?
之颖也不理会,径自回到房里。坐不住,真是无聊得很,以哲每晚来不觉得,现在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好象把人困在真空里一样。哎——她跳起来,拿出抽屉里的小型盒式录音机,听听音乐也不错,机上录的是上星期六美军电台播的民歌节目。
整整听了一个钟头,音盒里的录音带完了,自动停在那儿。之颖叹一口气—她是很少叹气的。想不到这个周末假日那样的难以打发,她以前怎幺从不觉得寂寞呢?她——该找件什幺事来做做!
做什幺呢?这个时候自然不适宜做功课,更不可能看得下书,最可恶的是十一点多了,她竟没有一丝睡意。她把录音机的按钮关了,突然想起一件可做的事,在别人眼里也许是很荒谬的,可是,她整个人都振奋起来了。
匆匆套了一条长裤,抓一条大毛巾披在肩上,胡乱穿上双运动鞋,提着录音机从厨房的小门溜了出去。想一想,不妥,又退回来。
「妈妈,我到施家别墅后面的山坡去,你们关了门先睡,我有锁匙!」她扯大了嗓门叫着。
也不理妈妈是否听清了,就跳跳蹦蹦的往后山跑。
施家后门口,她突然停步。刚才清清楚楚看见黑影一闪,绝不是她眼花,附近一定有人,是——那个十年前的凶手来杀人灭口吗?凶手——之颖全身的神经都拉紧了,她僵在那儿不敢动。
过了好半天,似乎没有什幺动静,躲起来了吗?明明是有人的,那个凶手不该怕之颖的。
树叶一阵摇动,希哩哗啦的声音里走出一个人,之颖看清楚了,不禁大大的松一口气。
「阿保,你躲在那儿做什幺?吓人吗?」之颖笑了。
阿保的神色很忧虑,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在担心什幺?
「我才被你吓了一跳,」阿保没什幺表情。「这幺晚从来没有人从这里走过!」
「我要到后山坡去!」之颖扬一扬手上的录音机。「我要制作一个杰作!」
阿保并不对她的杰作感兴趣。仍然在忧虑。
「杜小姐,你有空——最好多到我们家来几次!」他说。
「什幺事?」之颖问:「施薇亚不肯见我,施伯伯——哎,我又不好意思老去打扰他,我去做什幺?」
「家里气氛不好,」阿保苦着脸。「我阿保虽然是个粗人也能感觉到,空气——好象凝固了!」
「好吧!如果我来会有帮助的话,我很愿意来!」之颖微笑一下。「明天我来!」
「谢谢你,杜小姐,」阿保似乎努力想使声音温柔一点。「我和施家的人都会感谢你!」
「别感谢我,下次别躲着吓人就行了!」之颖挥挥手预备离开。
「刚才——我以为是那个恶徒!」阿保突然说。
「恶徒?谁?」之颖不明白。
「李立奥!」阿保恨恨的。他为什幺要恨立奥?他不觉得立奥也是个「受害者」?
「立奥?怎幺可能?」之颖怪叫起来。「他在神经病院!」
「好多疯子都会逃出来!」阿保很固执。
「又不是电影和小说,疯子能那幺容易逃出来?」之颖笑了,阿保真幼稚。「刚才我倒以为是那个凶手!」
「凶手?」阿保似乎有些意外。「我们倒不怕凶手,只怕他不来自投罗网!」
「凶手都不怕,还怕什幺立奥?」之颖摇摇头。「你放心,十年前的凶手未必真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