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语无伦次,慢慢的,蹒跚的走下楼,屋中竟没有一人拦阻他。
泉伯离去了好久都没人说话,沉默得异常,如真似幻的感觉笼罩着大家。
「你们信不信?那不会是真的,老人家老糊涂,胡乱编故事,那不会是真的,」司烈忽然大叫,显得狂乱。「不可能。」
大家都同情的望着他,毕竟他是当事人。璞玉更轻轻握住他手。
「冷静一点。」她说。
「你们都认为是她害我,没有道理。她害我也得有个理由,是不是?是不是?」
「司烈——我刚从台湾回来,我又见到伯母,她——跟我说了一些话。」璞玉说。
「啊——」他呆怔一下。「她说甚么?」
「当年——她说当年和董恺令有过节,是董恺令使她变成目前这样子。」
「目前甚么样子?你说。」司烈迫视她。
「你不知道伯母——」璞玉深深吸一口气,脸有难色。「伯母已不像以前?」
「你想说甚么尽管说,不要转弯抹角。」司烈胀红了脸。
「她——容貌已毁。」璞玉低声说。
「甚么?」司烈整个人惊跳起来。「你胡说,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就是上次她不肯见你,只肯让我上前一见的原因。」璞玉叹息。
「为——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司烈的声音颤抖起来。「你快说!」
「是董恺令。」
「不不,你们把甚么都怪到她头上,她怎可能是那种人呢?她典雅斯文,雍容古秀,她善良,怎可能是那种人?」他叫。
「伯母——是这样告诉我,她叫我回来立刻找董恺令,必能知道你下落,」璞玉再吸一口气。「果然在她的旧居见到你。」
「不——不——」司烈脸上的肌肉抽搐。「说甚么我都不信——我的梦呢?怎么解释?」他努力挣扎着。所有的事实已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不信,但他不愿相信,董恺令美好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根深蒂固。他深苦的挣扎着。
「那——是另一件事。」佳儿忽然说。
「若要追究,根本是一件事,我梦中的景物在恺令的旧居,而梦中那女人是——她,」司烈不受控制的喘息。「根本是同一件事。」
「我们不能解释你为甚么会有那些梦,」阿尊十分理智。
「世界上我们不知道,不懂的事太多太多。」
「甚么不能解释,我前世和她必有关系,」司烈不顾一切的说:「我从来不相信前世今生,不相信灵魂,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怎么解释?必有原因,是不是?」
「我有一个想法,」佳儿冷静的说:「所有事故的中心是司烈和董恺令,然后事情才围绕着他们发生。」
「我有连续不断的梦,恺令有甚么?」司烈很不以为然。
「她——董恺令贯穿着两代。」佳儿一边思索一边说:「她和司烈母亲的恩怨,她和冷教授亡妻阿爱的恩怨,甚至她和亡夫的恩怨,我相信都有关系。」
「那些人都已过世。」司烈说。
「你母亲仍在。」阿尊提醒。
「但是——我和他们有甚么关系?」司烈问。佳儿眼中掠过一抹奇异的神色。
「我和冷教授的亡妻阿爱容貌相似,连脸上的胎记也一样,」她说得石破天惊。「司烈——你不是极像董恺令亡夫?」
一刹那间所有人都呆住了,这样的说法太不可思议,然又是事实。世界上的确有许多事是人类无法了解的。
「你——想说明甚么?」司烈的声音干涩颤抖,连自己都觉陌生。
「我不知道。」佳儿眉心深蹙。「这其中——必有道理。」
「你想说——世界上的确有轮回转世?」阿尊的神情也古怪得很。
佳儿没出声,仿佛默认。
「不不不,这太玄了,我不可以接受,」司烈大声叫。「阿爱死於意外,恺令亡夫死於病,我不相信轮回转世,不可能。」
「阿爱意外死亡,董恺令亡夫被毒身亡,都不是死於正常。」佳儿说。
「那又怎样?」司烈盯着她。
「我不肯定。但——也有可能。最主要的是外貌相似。」佳儿说。
「不——」司烈几乎在呻吟。「不可能——」
「不要否认我们不明白的事,」璞玉轻轻说:「佳儿只想帮你解开心中疑团。」
「这么说——我是董恺令的亡夫?佳儿是阿爱?死后转世我还带着一些前世的记忆?化作梦境长久纠缠我?」司烈夸张的笑。
佳儿、阿尊、璞玉都望着他不发一言。
「你们的模样都像已经肯定了,但有甚么证据?说啊!有甚么证据?」他叫。
佳儿看阿尊一眼,说:
「董恺令必然一早知道,否则她明知司烈是他母亲的儿子,明明早有恩怨,为甚么不拆穿?她有阴谋,她包藏祸心。」
「证据,一切要讲证据。」
「泉伯亲眼看见董恺令害人还不够?」阿尊皱着眉。「你为甚么不肯相信?」
「恺令——不是那样的人。」司烈倔强。
「伯母说是董恺令使你们家破人亡,」璞玉忍无可忍胀红了脸。「她说董恺令心如蛇蝎。」
「你——」司烈指着璞玉,却说不出话。他不敢反驳母亲的话。
「她是不是对付每一个与她亡夫有关的女人?」佳儿说:「像伯母、像阿爱,甚至像董灵。」
听见董灵的名字,司烈震动一下,奇异的感觉由心底升起。董灵死放意外,难道与恺令有关?他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不不,这太可怕,你们别说了,」他极端痛苦。「这太可怕了。」
「会不会司烈像她亡夫,她太代入?她不能忍受司烈与董灵相爱?」阿尊也说。
「不不不,请别再说下去,这太离谱。完全不是这回事,董灵是她介绍的,又是她侄女,还有,她完全不接受我,一点机会也不给。」
「她打电话通知法国的皮尔,董灵同居的那个男人。」佳儿说。
「不——住口,不许再说。」司烈狂叫。
「董恺令必然变态。」璞玉说。「除了这样解释,再找不到更好的了。她困住司烈,想用害死她亡夫的方法对付司烈,好在泉伯发现——」
「请——不要再说。」司烈的脸埋在双手中,呜呜的哭泣起来。
屋子一阵难堪的沉默,佳儿忽然跳起来。
「我打个电话,阿尊,请给我号码,冷教授家。」她说得十分兴奋。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有人接听。
「冷教授?我是秦佳儿,是是,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令夫人阿爱是哪一年哪一个月几号出意外的?是,很重要——」
不知道冷教授讲了甚么,佳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眼中却射出异采。
「谢谢,非常谢谢,对我们帮助极大,谢谢。」佳儿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怎么样?」阿尊也变得异样紧张。
「阿爱出事的日期是一九六四年七月九日午夜,」佳儿深深的吸一口气,从皮包里拿出护照。「你们看。」阿尊和璞玉看到护照上写的是一九六四年七月九日,天!天下有这样巧合的事?怎么解释?
「我生下的时辰是子时,即午夜刚过。」佳儿用好大的力量才能镇定自己。
司烈也抬起头,眼中尽是惊疑。
「我去找泉伯。」璞玉飞奔而出。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不再出声,各人都在想着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璞玉扶着泉伯进来,她脸子发红,眼中有莫名的泪水。
「泉伯,把你少爷死亡的日期再说一遍。」她好激动。
「三月什六日,」泉伯说得十分清楚。「一九六四年三月廿六日。」
轰然一声,司烈连意识都模糊了,那——那不正是他的生日吗?不久以前在台北的山里他母亲证实的,那——那——
他全身剧烈的颤抖着,他不能相信,真的。佳儿和阿爱已是一次巧合,天下怎可能有那么多巧合呢?上帝。
「我想起一件事,」璞玉眼睛发光,十分兴奋。「找一张董恺令的照片。」
「为什么?」阿尊问。
「忘了曾有人从司烈家带走他?他那大厦一个年轻人曾经见过带走他的女人,我们拿照片去让他认。」璞玉说。
「好办法。」阿尊拍一下手。
司烈没出声,以乎不很愿意。
「泉伯,请带我们去新别墅。」璞玉请求。
找遍了新别墅,竟连一张董恺令的照片也没有,通常男女主人都有照片放在寝室或起居室,她真怪。
「我们回市区。」璞玉一不做二不休。
司烈欲言又止,一直若有所思的沉默着。
董恺令的工人见到他们这一群十分惊疑,频频追问:
「夫人到哪里去了?夫人没跟你们一起?」
璞玉找遍了全屋,仍没有恺令的照片,只在阁楼见到一个司烈「梦」中一模一样的佛堂。司烈的脸又变得苍白,呼吸急促。
「你们夫人没有照片吗?」
「照片?」工人呆怔半晌。「我从来没见过。」
「我——那儿有,」司烈终於挣扎着出声。「上次画展记者照的。」
「还等什么?」佳儿叫。
拿了照片,找到那个年轻人。他凝视照片半晌,点点头。
「是她,不过她本人比较老,比较凶。」年轻人一本正经的说。
「凶?」阿尊问。
「我形容不出,」年轻人笑了。「是感觉,好像她想吃人似的。」
司烈在后面呻吟一声,大家都不敢回头看他。这样证实了一切,他恐怕真接受不来。
「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他冲回家。
阿尊和佳儿离开,璞玉想走又不放心,跟着司烈回去,就静静的守在客厅。不知等了多久,天都全黑了,仍听不到卧室里的他有动静。
「司烈,怎么了?」她有点害怕。
「我——肚饿了。」司烈推门而出,脸色平静。
「司烈——」璞玉惊喜。
「明天你可愿意陪我到台北去一趟?」
「当然,当然我陪你,当然。」她连串的。
司烈轻轻拥抱她一下。
「我们出去吃东西。」他微笑。
是不是雨过天青了呢!
一个钟头十五分钟飞机,他们到了桃园机场。司烈叫车直奔八里乡,连午饭都不吃的直奔深山。他实在太心急要解开心中谜团。
仍在那间小静室中见到背对着他的母亲。
「妈,无论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请让我见你,我是你儿子。」他恳求。
背对他的瘦削身影如磐石般凝立。
「我只回答你的问题,」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我已发誓不见你。」
「为什么?做儿子的并没做错事。」
一分钟的沉默有一世纪那么长。
「你——太像他。」深深叹息。「我不愿以现在的模样面对,请成全。」他,当然是董恺令的亡夫。
「到底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为什么我——会那么像他?」司烈问。
「是孽。」
「请讲清楚些。」
「我们之间的事不必提了。」母亲平静的说:「我已尽忘。至放你——」
又沉默了一两分钟,谁也不敢催促,老人家必然沉浸在回忆中。
「别误会,你并非他的儿子,绝不是。」母亲终放再说:「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肯定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样像他,那是玄妙的。我只知道,你出生的日期时辰正是他去世之后的几分钟。」
「啊——」司烈混身冰冷,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偏偏这话是由隐居已久的母亲说出。璞玉轻轻扶住他,温暖的手带来无限支持。
「就因为你像他,董恺令认定了一切,她用尽方法折磨我,令我与你父反目。又——令我变成如今的模样。后来我心如死灰,自己有错,承认一切是孽,避居此地。」
「但是,她怎样迫害你?」司烈颤抖的。
「我不再提了,过去的已过去。如果不因为你,我已忘怀那段痛苦的经历。」
「她为什么要害我?」司烈问。
「你像极了他,她以为你是他的儿子。」
「但是我不是?」
「如果真有轮回转世,你是他的转世。」
「这——这——」
「这么玄秘的事,我们不懂,却不能否认它的可能性。对生命,你懂多少?」
司烈无言。是,他不懂的事太多了。
「你——知道佳儿吗?」
「璞玉告诉我,那是十足阿爱模样的女子,」母亲平静的说:「或者她是阿爱的转世,来回报上一世所欠。」
「上一世所欠?」
「他为思念她而死,她欠他一份情。」
「不不,是董恺令毒死他——」司烈叫。
「你终放相信董恺令不是好人?」璞玉叫。
司烈立刻沉默,那是情急之下冲口而出的话,是发自深心。
其实他心中早巳相信并承认了一切,只是根深蒂固对恺令的好感令他不愿相信。
「佳儿对你好,很爱你,是不是?她是来回报的,」修行已久的母亲又说:「至於你对董恺令一片真心,岂不也来回报前世的亏欠?世界上的事一因一果,必有所报。」
「现在——我该怎么做?」司烈惶然。
「董恺令的事怨不得人,全是她一手造成。」母亲说:「警方只能找出表面的原因。其他的,你自己好好想想,要记住,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不能任性。」
「以后,也不必再来找我、我已决定受戒剃度,再不是俗家人,也不是你母亲。再见,决不方便。」
「妈妈——」司烈难过极了。
「我心意已决。」母亲转身,快步入内。
就在她转身之际,司烈仿佛见到她一丝侧面,皮肤光洁可人,仍是以前的母亲——
「妈——」他叫。心中如真如幻,一切都好像不再真实。
母亲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后,四周寂然。
好久好久之后,璞玉才轻轻拍拍他。
「伯母已进去,我们——走吧。」
司烈机械人似的随璞玉出去,沿着山路慢慢走回八里乡公车站。一路上他都沉默,太多的事情要思索,要整理,要考虑,要计划,他完全不想说话。
璞玉也不打扰他,她是最好的伴侣,只要必要时才伸出援手,绝不多言。就好像一首歌里说女人该懂得「什么时候该给你关怀,什么时候我又应该走开」。她就是这么知情识趣的可爱女人。
赶回机场,他们买到黄昏的机票回到香港,找到阿尊,意外的佳儿已回纽约。
她留下封短信。
「司烈:
到现在我才完全明白,最适合你的女人不是我。也许你自己也不明白,但最危急关头、最真情流露的一刻,你的手伸向谁?你自然而然需要的是谁?你心中大概明白了吧?
祝福你们。下次到纽约记住来探望一个老朋友,我等你们。
还有,我曾说过等你有了决定时我才死心,其实我傻,你心中早有决定,是不是?
再一次祝福。
佳儿」
看完信司烈思索一阵,把信招好放回衣袋,然后望住阿尊又望住璞玉,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