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姮柔心中很别扭,越来越觉得单独面对着亦天是件极不自然的事。
“我要你来—一我想知道昨夜你们的情形。”他凝望着她,非常真诚。“你若认为可以讲的,你就讲,否则我不会勉强你。”
“昨夜根本没有事,”她说。很轻松的。“只不过说起你,有些人和陈先生的意见不一致。”
“请详细的告诉我。”他的身体因专心而前倾。
“有人提出你是否如陈先生所说的一样,”她说:“看来他们对陈先生的一切存疑。但陈先生极肯定,他还提出人证——曾雄。”
“曾雄?”他冷冷一哼。
那样一个人,仿佛全不在他眼睛里。
她喜欢他这种态度。
“但是我并不知道你和他们之间有什幺事,他们都没有提!”她又说。
他沉思着,好长一段日子没说话。
“后来争论没有结果,就散会了!”她说
“听陆健说,曾雄对你——不怎幺友好。”他说。
友好?怎幺可能?
“我不当他是人。”她立刻厌恶的。
“但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说。
“与我有什幺关系?以后我又不会再见他!”她笑。
“哦——陈先生答应调走他?”他好意外。
“大概是吧!我告诉他,如不调走他,我就抗命,难道他能杀我?”她不在意的。
“你真这幺对陈先生说?”
“当然!我有自己主张,我软硬都不吃!”她傲然说。
他歪着头,似乎在研究她这句话。
“我倒不觉得你像这种女人。”他说。
“那幺我该像什幺?”她反问。
“你该吃软不吃硬!”他淡淡的笑。
“完全错了,”她说得极肯定。“我的主观强,原则性强,我讨厌软言相求,我自有主张。”
“倒是——难得。”他点点头。
“并不想让你赞美我,事实我如此,”她笑。“妈妈说我会吃亏,我不介意。”
“什幺理由令你不介意?”他反问。
“生命是我自己的,我为自己而活,”她扬一扬头。“别人对我不那幺重要!”
“很象你本人!”他说。
她意外。他能了解她?
“我自己——也是这幺一个人!”他又说。象是在解释什幺似的。
“虽然这样,可是——我觉得我和你并不相似!”她说。
他眼光闪了闪,仿佛鼓励她再说下去。
“你有很多往事,很多历史,我却什幺都没有!”她说:“那就是说你复杂,我简单。”他微微皱眉,似不同意。
“真实——我也很简单。”半天之后,他才说。
“只说你的身分已不简单。”她摇头。
“那是社会上的人加上去的色彩,”他说:“我这人——其实只是一抹黑,浓黑。”
“浓黑怎能让人家看见里面有什幺呢?”她笑起来。
“里面有什幺是自己的事。”他说。
她呆怔一下,这是道理啊!
“但黑——岂不低调,太悲观了?”
“错了,黑——该比红色更强烈,更深刻,”他不同意。“黑是总和。”
“代表你其实内心充满了各种颜色?因为太多,只是成了浓黑?”她问。
他不置可否,只望着她。
她被望得退缩,有怯意,连忙改变话题。
“小美要在这儿住多久?”她问。
“不会太久,我在为他们找宿舍,”他淡淡的说:“—幢独立的房子,能容纳下他们所有人,连他们家人。”
“所有职员?”她很惊讶。
“是。”他点头。
很想问“也包括我”?但这问题无聊,所有人当然包括了她,她不必多此一举。
“那——目标岂不变得更大?”她只这幺说。
“我有分寸。”他摇摇头。
“他们知道这件事?也同意?”她问。
“我的意愿也是他们的意愿。”他极肯定。“我们很明白团结的力量。”
“你呢?也和他们住一起?”她再问。
他想了一阵,慢慢摇头。
“我孤独惯了,我也能保护自己,”他淡淡的笑。“这儿很适合我住。”
她心中有些高兴,却说不出是什幺原因。
“我——我们也习惯了你的孤独。”她说。
他望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他可在研究她说“我”又变成了“我们”?
“我的意思是——你形象如此。”她红了脸,
“形象?”他又笑。“我不懂这是什幺,我只是我!”
“那字条上的字——可是你写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幺突然会问。
“是。”他眼中跳动着问号。
“字是真你?或外表的形象?”她再问。
他考虑了一下,才慢慢说:
“我说过,我没有什幺形象。”
他回答了她这问题,是不是?
这代表他——她第一次探到一点儿他的内心。
“很——意外。”她说。
“人的眼睛未必可靠,我相信感觉。”他说。
她心中一阵急促的跳动,相信感觉?
“我也是——”她冲口而出的话再也收不回去。
他再深深看她一眼,指指棋盘。
“可有兴趣?”
她考虑一下,她很想,却又有点自己也说不出来的矛盾,和他下围棋,对是不对?
矛盾还没过去,他立刻又说:
“你有事,是吗?”
他——也在矛盾吗?
“现在下一盘,可赶得及上班?”她问。
他眼中隐有笑意,因为她答应了?
他拿出棋子,分一盒给她,两人很快的就开始了。
屋子里静得很,只闻互相的呼吸声。她偶一抬头,看见他凝定在她脸上的视线,大吃一惊,连忙避开。
过了一阵,轮到他走棋,她抬头望他,他那深思的模样极深刻,极动人,生活的痕迹化做浅浅的皱纹,在他深古铜色的脸上,平添了许多风霜,似乎,每一条纹之中都有个故事,有段生活,他——
突然间,他放下棋子抬起头,遇见她凝定的视线。她要躲也来不及,要避却也避不开,有一种极——权温馨的默契在他们之间形成,一种全新的,极令人愉快的感觉在他们心中扩大——
大门突响,小美闻了进来。
“你们——”她被他们互相凝视的神情吸引了。可是这两字一出,他们立刻都转向了她。
“你上来了。”亦天仍能表现沉稳,虽然显得勉强。
姮柔——却已满面通红,刚才发生了什幺事?为什幺胸臆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温馨甜美?
“哦!”小美立刻笑起来。“你们原来在这儿下围棋。”
“不,我们——”
“我请她上来问清楚一点事。”亦天脸色是很认真的。
仿佛刚才的一刻温馨甜蜜不是真的!
“我只是上来吃一片胃药,”小美径自进卧室。“我会马上下去。”
“我跟你一起走。”姮柔立刻站起来,她不能再留在这儿了,虽然——心中有丝依恋。
“下完棋再走。”小美在房子里叫。
“不了,也快上班了。”姮柔摇头。
不知道为什幺,她硬是不敢回头再望亦天,她觉得有些一—心慌意乱,心“怦怦”的跳得厉害。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形。
亦天在背后也没出声,他心中有什幺感觉呢?会不会象她——谁知道呢?
他说过自己是个孤独的人。
小美从房里出来,神色有些特别,那笑容——也似乎有些暧昧。
“这样吧!我等你,你下完这盘棋再走!”她说。
“不——”
“我也下楼,我有事要出去。”亦天却领先走了出去,不看姮柔,也不看小美。
小美望望姮柔,姮柔望望小美。
“真不好意思,我打断了你们的棋。”小美说。
“随便玩玩,”姮柔有点恍惚。“你知道,昨夜——我们曾开会?”
她不知道为什幺要解释。
“哦!亦天是为这件事!”小美仿佛释然。
“除了这事,我们还能讲什幺?”姮柔笑。
“下棋!至少还可以下棋。”小美大笑。
曾雄没有再来麻烦姮柔,这是好消息。
姮柔觉得心理负担轻了,而且——这个星期来,她心中常会涌起一阵莫名的喜悦,也说不出什幺原因的,总之——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
“妈妈,有没兴趣跟我逛街?”她问。
“街上都是人挤人,有什幺好逛的?”母亲说。
“上了半年班,想买样礼物给你!”她笑。“随你喜欢,随你挑。”
“有这幺好的事?”母亲笑了。
“或者还可以看场电影。”她说。
“情绪一下子又变得这幺好?前几天啊!我以为你会吃人。”母亲打趣。
“是会杀人,”她笑。“人怎幺吃得下去呢?太可怕,也太难吃了”
“人到绝境时,吃人也不是没发生过,”母亲摇头。“我们现处太平盛世。”
“怎幺这样说呢?”突然之间,她想起了亦天。
亦天好象永远在战斗中,是不是?
“我想太平盛世和乱世并非实质,而是各人的心理状态。”她说。
“我不懂你说什幺。”母亲笑。“什幺时候走?”
“随时出发!”她眨眨眼。
“你这孩子——”母亲转身走几步。“你那老板叫什幺?他怎幺没再来?”
姮柔呆怔一下。
“他为什幺要来?”她反问。
“你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她心中有奇异的感受。是吗?朋友。“不,他只是老板。”
“上次他不是来过一次,长得挺好的,”母亲不信。
“除了深沉一点外,他很正派。”
“妈,你说到哪儿去了?”
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一样。
“这一阵子你常出去,不是和他?”
“怎幺会呢?妈妈,”她又好气又好笑。“我是和同事一起,你要几时才明白?”
“他不算同事吗?”
“他是老板。”姮柔正色说。
但提起亦天,无论如何,她——是乐意的。
街上果然人山人海,假日都是这样的。
陪母亲逛了半天,仍买不到一样合怠的礼物,她们找了—家咖啡店坐下。
“老了,走一阵就累,真不中用。”
“吃一点东西会好,”姮柔笑。“或者——我现在就去买票看电影?”
“算了,算了,我宁愿回家看电视,”母亲摇头。“新电影不知道想表达什幺,不看也罢。”
“妈妈也犯起老人病来了?”她笑。
“什幺叫老人病?”
“就是整天躲在家里,拒绝接受外面的新事物,不运动,不走路,又噜苏,渐渐的就更退化了。”她笑。
“老人是渐渐退化的。”
“五十几岁,怎算太老呢?”她叫“现在的人都活到八九十,你还算中年呢!”
“中年?”母亲笑。“还午轻力壮呢!”
咖啡店的窗外有个人慢慢走过来,他不是亦天?他怎幺可能出现在闹区?
他穿著牛仔裤浅灰色镶麋皮毛衣,浓发浓眉,一脸孔的正气——他怎幺会在这儿?
他径自走着,并没有发现玻璃里面的母女俩。
“嗨——”母亲敲敲玻璃。“嗨——”
亦天隔着玻璃被叫住,很意外地望着她们,深浓的眼中惭渐沁出了一丝温暖。
他点点头,犹豫一下,从门外走进来。
一霎那间,姮柔心中乱成一片,是意外、喜悦又加上难为情。
母亲为什幺叫住他呢?
“伯母。”他望着对坐的母女,在姮柔身边坐下。
姮柔立刻紧张起来。
为什幺紧张?为什幺?她不知道!
“他是斯亦天,是老板。”她刻板的介绍。
“我认得你,见过一次,在我们家,”母亲笑得好开心。“逛街?”
“哎——不。”亦天怎幺和逛衔扯在一起呢?他是处乱世,永远战斗的人。“不。”
“哦!约了朋友?”母亲从来不这幺多事的,怎幺今天变了?
“不,”亦天看姮柔一眼,有点为难。“我—一只是出来走走。”
“和我们一样,只是闲逛,”母亲自作主张。“我正累得要死,想早点回去,不如你陪姮柔?”
“妈——”姮柔脸色大红。
“好。”谁知亦天答应得那幺爽快。
“那幺——我先走啦!”母亲笑得好开心。“我自己出去叫车。姮柔说我有老人病。”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皮包就逃出去。
母亲这招算什幺?简直令姮柔尴尬得半死,无地自容,她——怎幺可以——
“对不起,我陪妈妈回去,”她立刻站起来想追出去。“妈妈——开玩笑。”
“请——等一等,”亦天叫住她,很——严肃。“我正想找人帮忙。”
她又呆了一下,才慢慢坐下。
她仍坐在他旁边。
“有事?”她强自镇定。
“是。但我找不到陆健他们,他和小美去了另一处,而志坚——身体没完全复原。”他说。
看样子是认真的。
她的尴尬退了,是公事!
“我能帮得上忙吗?”她小声问。
“可以,你只要跟在旁边,我——找寻一个人,”他望着前方。“我一个人会惹人怀疑,你在——好得多。”
“好。”她欣然同意。
有事做总比闲着无聊好。
“那幺——我们走。”他扔了钱在桌上,径自往外走。
对日常生活,他是粗枝大叶的。他怎知给的那些钱太多或太少呢?
姮柔只得跟出去,好在咖啡店的人没追出来。
他一直往前走,走得很快,她要很费力才跟得上。但—一也总算跟上了。
穿过闹区,他慢下来,好象散步一样。
“现在—一不必赶了?”她问。
“我没有找到他,”他淡淡的说:“我只知道他在闹区的人群中。”
“可是你刚才走那幺快,怎幺看得见呢?”
“我看见了每一个人。”他说。
她吸一口气,真有这种能力?
“那幺—一现在呢?”她很小心的问。
“再走回头一次。”他想了一想。“然后——你可愿去儿童乐园?”
她皱眉。她更喜欢去他家下棋。
她非常喜欢他家里那种味道,甚至那柄古剑的杀气,真的,她喜欢。
“或是——下盘棋?”原来他的话并没有说完。
“你说呢?”她忽然轻松下来,竟反问他。
他望她一眼,他一定看得见她脸上的喜悦,她眸中的企盼,他一定看得见。但——
“我问你,该你回答。”他却这幺说。
他可是在为难她?
有时,女孩子也绝对勇敢,她咬着唇微笑。
“下棋?”她半带问的说。
他似乎一下子也轻松了。
“你今天赢不了我。”他说:“走吧!”
他又以来时的快步子往回走,她仍是吃力的跟着——仍是跟得上。
在刚才她和母亲吃点心的咖啡店门外,他突然拦车,让她坐上去。
“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他说。
她楞楞的望着他,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亦天的客厅十分寂静,两人下棋,却不闻—丝声音,甚至呼吸——都各自小心翼翼。
呼吸也小心翼翼?他也紧张?
起先姮柔还心独意马的不知在想什幺,对着亦天,她就是没法子集中精神。
渐渐的,她溶入了棋局,下围棋由不得她分神,除非不投入,不想赢。
越来越发现,亦天的围棋造诣是比她高,不服输只是口头上硬撑——这若真是她想接近他的借口,虽然她一直没有用。
落子越来越慢了,他们己在短兵相接的阶段,相信不出三子她就会宣布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