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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岸 page 9 作者:严沁

  「思曼,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是好意。」她说。

  他又再沉默,好象没有话可再说。

  「子樵,最近你看来有心事,很不快乐。」她说。温柔而关怀。

  「我——」他仿佛眼眶红了,他已低头,看不清楚。

  「你不再来我们家了,连朋友也拒绝?」她又说。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他连忙否认。「我只是……只是……」

  「我知道你骄傲,也自我,不愿把心事说出来,」她说:「你可以告诉思奕,他是你忠心的朋友。」

  「兄弟。」

  「但最近也疏远了许多。」她说。

  「你不懂,我……」他抬起头,眼光激烈。只是一剎那,又再度垂下。

  「我决不探测你的事,」她微笑。「或者你也可以把我当兄妹看待?」

  「不,和你不是兄妹,永不……」他脸红到脖子。

  「我们都希望你快乐,即使不能,也希望你象刚来香港时的平静,冷漠,坚硬如花岗岩。」

  他震惊的抬头望着她,连掩饰都放弃了。因为他知道,她是了解他的,在她面前,他无所遁形。

  「你……你……」

  「我们可以象以前一样相处,心平气和的,」她说:「事实上,也没有发生任何事。」

  「你没有说真话,思曼,你知道的——你心里明白。」他叫。

  她眼光柔如水,平如镜,定定的停在他脸上。

  「有些事是无法肯定的,对不对?」她反问。

  他移开视线,在她的眼波里,仿佛越沉越深,越来越不可自拔。

  「不——」他狂叫一声,用双手掩着脸。「不该是这样,绝对不该是这样,老天——」

  她沉默下来,完全没有打扰他的意思。

  好久,好久,直到他完全平静下来。

  「我们回去了,好吗?」她轻声问。

  他点点头,脸儿还是放在双手之中。他——不敢再面对她。

  小勤鼠书巢  Luo  Hui  Jun  扫描校对

  第五章

  令人意料之外的消息:子樵要求调返总公司,而且已获得批准。

  「真没想到,才来半年就回去,」晚餐桌上思奕说:「我跟他那?接近,居然也不很了解他。」

  「我看哪!他在哪家公司都做不长。阴阳怪气的,哪个老板能够容忍他?」思朗说。最近她真乖,每天下班就回家,真在修身养性了。

  「错了,我们大老板极喜欢他,说他是难得的人才,正设法挽留他。」思奕说。

  「留得住吗?」母亲问。她也关心。

  「很难,我看他去意已决,」思奕看思曼一眼。「没有人猜得到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何必猜呢?」思朗也看思曼。「和我们又没有关系,他要走就走好了!」

  「说得这?轻松,他不是我们家的朋友?」父亲也插口。

  「看来他并不当我们是。」思朗冷冷的笑。「这些日子来,他一次也没来我们家。」

  「人家心中有事烦,哪还有兴致?」母亲说:「思奕,问清楚他几时走,请他来吃顿饭,当是饯行。」

  「我可以去问,但不担保他一定来。」思奕耸耸肩。「他现在是面对我也无话可说。」

  「刚来时还好好的,什?事困扰了他?」母亲问。「会不会是感情烦恼?」

  「不会,不会,此人根本不近女色。」思奕大叫。「公司里的女职员说,子樵没正眼看过她们。」

  「其实我觉得既是好朋友,我们不该任他这?回美国,」父亲沉思着说:「万一回去了想不通,谁开导他?」

  思曼第一次抬起头来,亮亮的黑眸停在父亲的脸上。

  「他从那边来,自然有些熟朋友,闲人少替他担心。」思朗不以为然。

  「你对他的成见太深,人家得罪了你吗?」母亲笑。

  「得罪倒没有,我们是彼此之间不友善。」思朗笑。「他那家伙太骄傲。」

  「人家眼里你也不可一世呢!」思奕也笑。

  静静吃完饭的思曼这时放下筷子,温柔的说:

  「大家慢用。」

  也不理会大家的眼光,迅速退回卧室。

  其实她内心翻滚得厉害。子樵为什?突然要走?和他每次对她的古怪神色、言语有关吗?

  真的好想知道,然而他们不可能有见面的机会。

  子樵离开,她会有失去个朋友的感觉。

  心中有按捺不住的激动,就算找不着子樵,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她不想困在四堵墙里。

  再次换好衣服,电话铃响了。「思曼吗?我是傅尧。」

  「啊——你,」她很高兴,高兴的是有了个籍口。「你有事吗?」

  「想不想去兜兜风?或找个地方坐坐?」他问。

  「太晚了,改天吧!」她声音是愉快的。「我已换好睡衣,就快上床。」

  「这?早?才八点钟。」

  「我生活规律。」她笑。「我有兴趣时会通知你,好吗?」

  「我等着你的通知。」,他说:「早点休息。」

  挂断后,她立刻走出卧室。

  「你要出去?」思朗诧异。

  「出去兜兜风,刚才傅尧打电话来,他的车就在楼下。」思曼神色自若。

  「看来傅尧这大闷人渐渐有希望了呢!」思奕有点酸意。「思曼,我开始怀疑你的品味。」

  思曼淡淡一笑,离家而去。

  傅尧当然不会在楼下,他也不是去兜风。她慢慢朝对面大厦走去,下意识的,她想找寻什?。

  转弯处,她果然看见了子樵的车,看见了呆坐中的他。他的视线迎着她过去。「嗨!」她淡淡的招呼着,很自然大方。

  他不语,却打开车门。

  他的意思是要她上车?她迎着他的视线半晌,才慢慢坐上去。还没坐稳,车已箭般射出去。

  他叹一口气——她清清楚楚听他叹一口气。仿佛心事已了。

  汽车朝浅水湾方向驶去,她也不问。既然上车了,就不必介意他带她去哪儿。事先她并不知道他会在,只是碰碰运气——她的运气不错。

  直到石澳她上次泛舟的地方,他才停下来。

  然而停下来车厢里还是一片寂静,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好久,好久之后,思曼以为自己将会变成化石了,他才突然说:

  「我要回去了。」

  「我知道,思奕说的。」她说。心中突然又有翻翻滚滚的浪。他是在等她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没有办法不走。」他显得痛苦矛盾。

  「你当然有离开的理由。」她强自平静。她有个感觉——那感觉太荒谬,她不想深思。

  「是,我有,当然我有,」他把脸埋在双手里。「再不走,我总有一天会崩溃。」

  「刚才——你可是在等我?」她轻轻的,试探的问。

  他呆愕住了,没想到她会这?问。

  「是。」他说。立刻轻松了许多。「我在等你,我怕走之前再也没办法见到你。」

  「妈妈说要为你饯行。」

  「没有用,那是一大堆人,总是一大堆人,」他近乎呻吟。「我要单独见你。」

  「如果今夜我不下来呢?」她反问。还能勉强理智。

  「我会等,等到最后一天——如果你再不下来,我也没有法子,我只好走。」

  「见不见我你都要走,有什?不同呢?」她说。

  「有,有不同,」他猛然拾起头,眼睛已变赤红。「当然有不同,只是……」

  她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凝眸相视,他的话竟然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呆呆的望着她,望着她,仿佛要这?永远望下去。

  「有什?不同?」她没办法不问。在他的凝视下,她有强烈想逃的冲动。

  他又开始沉默,深深沉沉的沉默。

  「如果你有话说,请说吧!你不是要见我吗?」她说。

  他全身一震,再一次抬头望她。

  「我的离开——请不要怪我。」他终于说。

  她心头巨震,他们——竟是心灵相通的,她是在怪他突然离开。思朗说得对,他们之间有很微妙的联系。

  「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怪你。」她吸一口气。

  「别骗我,我从你眼睛看得出。」他指着她。

  「你曾经在我眼中看见过什?吗?」她反问。

  他沉默一阵,然后点头。

  「我曾看见,但不能肯定。」

  「对自己没有信心?」她再问。

  「对自己,对——你都没有信心。」他低声说。

  「有原因的,是不是?」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又象石头般的坐着,沉思着。

  「他们说你怪,我却觉得你心中有枷,你把自己捆得很死,却又向往闲云野鹤。于是你看来是个太不协调、太矛盾的怪人。」

  他还是不动,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她的话。

  「我赞成你回去,或者你能在戴上枷锁的地方把它除下来,」她又说:「任何人帮不了你的忙。」

  又过了一阵,他才慢慢坐直,慢慢抬头。

  「这个时候,你为什?还能理智?」他反问。看他眼睛,知道他确已平静下来。

  「我向来是个理智的人,我不能忍受自己出丑,」她居然能淡淡的笑。「我自尊心太强。」

  他叹一口气,不再出声。

  「认为我不对?」她问。

  「为什?我会遇到你?」他摇摇头,

  「应是有缘。」她随口说。

  「缘?!」他冷笑起来。「良缘或孽缘!」

  她皱眉,怎?这样说?

  「哎——」他立刻换了话题。「我离开——不——定会再回来,我不知道将来的路怎?走,所以请——原谅我。」

  她想一想,点头,再点头。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事,是无奈。

  他心意已决,她有什?办法改变?她绝对不会荒谬得以为自己有这力量。

  「你真能原谅我?」他凝望着她,眼光突然凝聚,十分光亮功人。「真的不怪我?」

  「世事原是天定。」她说。

  「这样—很好。」他如释重负。

  他讲的话她都明白,她的回答他也了解,这是很好的流通,是吧!多年的朋友也未必做得到呢!

  「什?时候走?」

  「一星期之后。」他说。

  「在这里先祝福你,因为——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面。」她平静的说。

  「但是——我们还会在一起晚餐。」他天真的。

  「那不同。那会是许多人在一起。」她心中也难过。但难过也只不过是一种情绪,不必表示出来。

  「思曼……」他欲言又止。

  「回去吧!居然十一点多了。」她说。

  汽车在回家的途中,气氛反而好了很多,了解,是很好的一件事,至少不必再费猜疑。

  「无论如何,我——庆幸遇到了你。」他诚心诚意说。

  饯行宴上,子樵一反常态,话又多声音又大,滔滔不绝甚至罗罗嗦嗦,又喝很多酒,逢人就叫干杯,还没有终席,他已醉倒。

  「我现在才明白,今朝有酒今朝醉,有道理极了,」他对着思奕说。「谁管明天的事呢?」

  「我这次回去,从此解决困扰,可以无忧无虑的云游四方了。」他又说。

  「你有什?困扰?」思朗问。

  「生老病死?哈!人生不外乎这些,是不是?」他大笑,醉态可掬。

  「你有病?」

  「我健康得象头牛,」他拍着桌子。「我象牛一样蠢,一样笨,我是牛角尖里一粒细菌。」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思奕扶着他。

  「不醉,千杯不醉,从来没有这?痛快过,哈!从此摆脱困扰,羽化得道。」

  「你——讨厌工作?」母亲也问。

  「工作?什?是工作?守在四堵墙里听命令,然后:是,是,是?」他笑。

  「子樵,你变得太多,」父亲忍不住说:「什?事令你如此困扰?」

  「没有事,有什?事呢?」他强打哈哈。今夜从进门开始,他一眼也没看过思曼。「我的困扰是自筑长城,我是这?一个人,哈!」

  大家都摇头叹息。好好一个人怎搞成这样呢?

  「我想我最后会这样的,我自困长城内,终于弹尽援绝,就此死去。」他还在说。

  「乱说。」母亲瞪他一眼。「不许胡扯。」

  「没有人明白我,真的,这是事实。」他说:「你们为什?不相信我的话呢?来再干一杯。」

  他一仰头就把酒喝了,思奕要抢也抢不到。

  「你不能喝了,你会不醒人事。」思奕埋怨。

  「昏睡着上飞机,再昏睡一场就回到美国,什?都不必想,多好?」他哈哈大笑。居然拿着酒杯就唱起来。

  「子樵……」思奕吃惊的抢下。「你疯了?」

  子樵望着他傻笑一阵,忽然就伏在台上,人事不知。

  思奕忙乱的把他扶到沙发上,母亲拿出冷毛巾替他敷额头,思朗显得莫名的兴奋。

  「第一次真正见到醉酒的人。」

  「最好弄点醒酒汤给他蝎。」父亲摇摇头。「这孩子他是在挣扎。」

  「我送他回去,不必什?醒酒汤,人事不知怎?喝得下去?」思奕摇摇头,扶起他。

  「我帮你。」思曼突然说。神色自若。

  大家都意外。

  今夜思曼一句话也没有说,大家竟都忽略了她的存在。

  「你扶得动?」母亲问。

  「大概没问题。」她自信的笑。

  「让他睡在沙发上吧!」父亲说:「扶到外面一经风吹,我怕他会呕吐,家里又没人服侍。」

  「也好。」思奕放下他。「我去拿张毯子给他盖。」

  两姐妹于是帮着工人把餐桌整理好,各自冲凉,早早的就回房休息。

  思奕对子樵真如兄弟手足。替他脱了鞋子、洗脸、垫枕头,把他安置了最舒服的位置,这才回房。

  象往常一样,夜晚是静温的,他们全家都生活非常有规律。但是——今夜有人睡不着。思奕、思曼、思朗都在床上辗转,想着不同的事。

  思奕很担心子樵,明天他能这样子上飞机?

  思朗想:以前是否错怪子樵,他内心有着为难处?

  思曼却在想,子樵今夜所说的每一句都有含意,而且似乎只有她能懂。

  真的,她完全懂得他的话。

  忽然,她听见外面有些声音,好象有人翻身,又象在呻吟。极敏感的,她跳起来,冲到门边。

  是子樵在说梦话吧?他喃喃的不知在说什?。迈出一步,忽然听到,他叫:「思曼,思曼,不要怪我……」

  她一剎那失魂落魄,所有的事全证实了。

  是。她已肯定了心中那原本以为荒谬的想法。

  子樵还在叫思曼,她却听见有房门声,立刻退回卧室。出来的是谁呢?然而——无论是谁,都必然听见或得知了子樵心中秘密。他的秘密中有她——

  以后——她将怎样自处?

  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心中汹涌的是万丈波涛。为什?在他临走时才发生这样的事呢?她宁愿没有今夜,他走得干凈利落,留下一段朦胧的美丽回忆。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苦苦的叫着她,为什?矛盾得这样痛苦,却宁愿把一切深藏?

  天泛白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的起床,轻手轻脚的去梳洗,在厨房偷偷吃了早点。

  子樵还睡在那儿,并不象宿醉未醒的人那?脏乱,思奕把他清理得很好。他睡得似乎很安详,很恬适,象一个没有烦恼的人——然而,她终看不见大胡子下面的真面貌。就象他们之间的这一段——一段感情吧!该是感情。模糊不清,似真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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