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你的立场,不必问我的意见。”倩容回答。
“对!我是不必问,因为妳也没资格说。”智威站了起来,僵直地说:“做恶的人必有恶 果,我想你们这些把灵魂卖给撒旦的人,心里应该都明白。”
“智威,不是都说好了吗?为什么又存心来搅局?”敏敏质问他。
他又盯了倩容一会,才冷笑一声说:“我不是那种表面一套,心里又一套的两面人,虽 然救我的仇人是件很困难的事,但我还是会信守承诺。”
“那就好了!”敏敏很怕他再口出恶言,忙说:“我待会儿就带倩容回家。 你不是要和茱莉去听歌剧吗?快来不及了。”
“二嫂,妳人太好了,我怕妳会吃亏。”智威意有所指地说,“不是每个楚楚可怜的女孩 都是小绵羊……”
“好了,我不要再听了!”敏敏下了逐客令。
这时,有个盛装打扮的女孩,拖着银色的长裙和披肩进来,先和敏敏招呼,再说:“智威,你不是说停一下吗?都已经五分钟了,要赶不上开幕了。”
智威故意给茱莉一个迷死人的微笑,与对倩容的阴冷判若两人,然后低着嗓子,亲昵地说:“我怎么舍得让我的小美人久等呢?”
茱莉咯咯直笑,智威轻佻地吻她一下,又细心地牵起她的手,一对俊男美女卿卿我我地 离去。 倩容咬着唇,心在滴血,这就是大众情人的智威,她永远看不见的一面。
在耳朵嗡嗡作响中,倩容听见敏敏说:“很抱歉,没想到智威的火气还这么盛。不过妳放心,俞家很大,智威也常不在,就一个星期,要避开他是很容易的事。”
“不必替我担心,我已经习惯了。”倩容轻声说。
敏敏看着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她,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温柔地拍她的肩说:“妳收拾一下,我去办出院手续。”
其实她东西不多,早就收拾妥当了。当敏敏前脚一跨出,倩容就用医院便条草草写着: 敏敏姊:父兄命在旦夕,我实在无法枯坐干等,所以决定直接到萨国去。 拯救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俞纪两家间的恩怨既了,我也不愿意再麻烦你们。 谢谢妳的照顾及好意,以后有机会再答谢。
她提了简便的行李,就到医院门口搭计程车。 这个计画是方才在浴室中想到的,看到智威的冷漠及毫不隐藏的厌恶,更加强她的决心。 如果他们一家三口都死在萨城,他一定更快乐吧!倩容擦着泪想,外面的蓝天又被她一 路哭模糊了。
***
智威听完歌剧,又请茱莉吃了一顿大餐,在天全黑时才一副浪子模样回去,他进门时还在想,或许他不该拒绝去俱乐部跳舞。 母亲和大嫂带着侄儿、侄女们在客厅看电视,他左右看看都没有倩容的影子。 哼!她八成在睡觉,像客人一般享受着。 他脱下西装,拉下领带,还来不及答完母亲的话就往楼上跑,每个客房都被他打开,但都整整齐齐的像没人住。 倩容呢?他纳闷着。
恰巧敏敏由房间出来,手上还抱着喂完奶的小立。 他走过去问:“倩容呢?”
“你还问她做什么?我以为你不想再看到她了。”敏敏冷着一张脸说。
“倩容呢?她为什么不在客房?”他执拗地问。
“她直接从医院到机场,飞到萨国去了”敏敏没好气地说。
“什么?”他全身的血直冲到脑门,人差点站不住,“妳竟让她去萨国? 那里战火连天、死伤遍地,她一个孤弱女子,妳竟然让她到那种地方?” 偌大的客厅顿时安静下来,十几只眼睛同时从挑高的空间向上望着他,看他在二楼长廊 疯狂地叫着。
“你把人家父兄送到那里,她当然要去呀!”敏敏无畏地直视他,“而且你态度那么差, 她根本不相信你会去救人,她不靠自己,难道还指望你吗?”
“天呀!”智威捏紧拳头说:“她病还没好,人又那么虚弱,像风一吹就会化掉,她去能 做什么呢?那些枪弹、士兵、饥民……天呀!她还能活吗……”
“她说不关你的事。”他的神情令她有些不安。 “天杀的不关我的事!”他的青筋随着怒吼爆出。 小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信威由书房跑出来,看见这一团乱,马上把儿子交给上 楼来抱的母亲,自己则把快要失去理智的智威拖进房内。
“她竟然没有阻止倩容!”智威到书房时仍吼着。
“怎么没有?”信威用严厉的声音说,“敏敏还巴巴地追去机场,死劝活劝,你的纪倩容就是不肯回 来。脚长在她身上,我们能怎么样?难不成去挡她的飞机吗?”
“是该挡!那个鬼地方早就不该有任何航班了!”智威一拳打在桌子上。
敏敏没想到他的反应会那么激烈,既意外又不解,忍不住问:“你不是恨她吗?说她多 虚伪可恶吗?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要在乎?”
“我不在乎,但我生气,我恨不得一箭穿透她的心!”智威双眼布满红丝地说:“她是天底下最笨的白痴!她不知道什么叫战区,电视上至少也看过,一个男人进去都会死无全尸了, 她一个女人能做什么?这不是故意要把我弄得精神错乱她才甘心吗?”
“智威,你真莫名其妙,她已经自己走了,又不愿意麻烦我们,你还咒她骂她做什么?” 信威也糊涂了。
一种女性的直觉,让敏敏心有所感,她换个口气,不再刺激他,改用很温和的语气说: “倩容说她有办法。她说萨国是个天王教国家,无论政府军或反叛军都对教会存着一番敬意。 而她和教会很熟,或许比家志那票硬闯的亡命之徒,还更有希望救出她的家人。”
“见鬼的教会!她以为她有上帝的不死之身,她以为基督那稣是防弹衣吗? 她……她甚至连个十字架都没带……”智威的声音愈说愈低,他抚着颈上的炼子喃喃说: “我的紫色星辰,我准备要将妳丢进黑色的河流,妳却非逼着我跳入万丈深渊不可!就像那愚蠢的赫肯,竟会为一颗星星跳崖自杀……”
“他在胡说什么?”信威一头雾水,“一下星星,一下河流,一下又跳崖自杀?”
才说完“杀”字,智威就冲了出去,敏敏、信威急忙追着,生怕他会直接跳下楼。 结果他是回房,乒乓砰砰地翻箱倒柜,到浴室套一件牛仔裤,拿了一个旅行袋就要出 门。
“你要去哪里?”信威阻止他说。 “去萨国。”他简单地回 答,继续往前走。
“你疯了!好!别说那里在打仗,你可能有生命危险,”信威气恼地说:“还有合并案, 明天就要签约了,那是你辛苦得来的成果,你不亲自接收吗?”
“你去签约就好,不必我在场!”智威穿上鞋子。
“你要把功劳成果全让给我?”信威无法署信地说。
“你要的话全拿去,公司、股票,我不在乎!”智威坐上车子说;“我只要去找倩容,没有她,我绝不回 来!”
汽车一溜烟消失在黑夜中,只有那雨盏车尾灯远远迤逦着,直到看不见为止。
“我真不懂,他辛辛苦苦的绑架她,又万般地羞辱她,现在竟不顾危险要去找她。”信 威摇摇头说:“他是哪里出了毛病?”
“他没有毛病,他只是爱上倩容,而且两年前就爱她了。”敏敏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说。
“他爱她?妳没弄错吧?”信威不同意地说:“他如果爱她,为什么还对她那么坏,又口出恶言、又身心折磨的?智威不是有虐待狂的人,我看是恨还差不多!”
“嘿!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对我的吗?”敏敏挽住丈夫的手臂,眼神晶亮地说:“你不是因为固执愚钝,把我们两个都搞得惨兮兮的吗?”
信威望着她,沉醉在她的眸子里,说:“怎么忘得掉?我只是没想到有人也会和我们一样,爱得那么惨烈。”
“很惨烈吗?”敏敏轻笑着说。
“是呀!四个伤痕都还在,爱妳真让我元气大伤。”他吻着她的唇说:“难怪人家说真爱 一辈子只有一次,再多,命都没有了。”
敏敏轻偎在丈夫的怀裹,心中满是甜美幸福的滋味。
黑夜的尽头有浅淡的蓝光,透着几丝暗红余晖,像将冷的灰烬,也像南方遥远的战火, 在那里吶喊着。 希望智威和倩容都能够平安归来。
第六章
由萨国首府尼城的上空向下看,并没有烽火弥漫的味道。但战争的确是存在的,由机上的乘客人数及服务人员便可看出那种避祸的萧条景况。
此刻会来萨国的不外是工作的记者、联合国人士,和一些想发战争财的商人。他们各个 都有备而来,脸上表情肃穆凝重,倩容娇小的身影夹在其中,显得特别怪异。下了飞机,看见到处都是荷枪的军人,她才感觉到战火。
尼城她来过几次,都是学校的教学参观,看市政的议会运行,博物馆中西班牙和马雅的艺术展览。小巴士到了市中心,难民渐渐增多,还不时要停下让军车先行。轰隆的辗石声、杂沓的军靴响、人们仓皇的脸色,尼城再也不是安祥宁静的尼城了!倩容不敢在路上停留,直接往天主教堂走去。
那是一座十分宏伟的歌德式建筑,耸立着精雕细琢的尖型钟楼,大门两侧有凹进的龛位,立着各时代的圣徒。
她穿梭在衣衫褴褛的人群中,努力爬那高高的台阶。到了顶端,看见几个发放食物的修女。
“凯莉嬷嬷!”倩容认出其中一个胖胖的身影。
“哦!艾薇,我的小女孩,妳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凯莉修女高兴地拥抱她。
倩容的情绪一下子放松,几日来的困顿疲劳瞬间袭来,人险些站不住脚。
“妳看起来糟透了。”凯莉修女忙扶她到礼拜堂内。
那股阴凉确实比外面的暑热好多了。她们坐在最后一排,前头坐满了虔诚祷告的人,蜡烛点得满室生辉,有几个穿白袍的孩子唱着:坚信我主,尽管挣扎在恶地、烈火、刀山之中 我们的心仍因你荣耀的箴言而充满喜悦,坚信我主,尽管镇禁在黑暗的牢狱中我们的真心和良知仍是自由的,在战争中我们仍学习爱朋友和敌人,坚信我主,我们必真诚对待,至死方休阿门
倩容聆听那圣洁的天籁之音,所有惧怕一扫而空,她稳住自己混乱的身心,用从容的语调问:“我知道萨城陷落了,修道院的人都走了吗?”
“我们被强迫撤退,想到萨城的难民,又不忍心离开。这里的教会也亟需人手,所以就留下来了。”凯莉修女说,“妳呢?我一直以为妳在台湾呢!”
“我是因为父亲和哥哥的事情赶来的。”倩容很简略地把事情说一遍,却省去智威报复的一段。
“哦!这真是相当麻烦。”凯莉修女忧虑地说。
“他们会不会有生命的危险呢?”倩容紧张地问。
“反叛军的目标是政府,暂时不会有时间去管监狱里的人,只要他们能捱得住饥饿就好。”
凯莉修女拍拍她的手说:“我去和比利神父商量一下,好好祷告,主会保佑他们平安的。”
“谢谢妳,凯莉嬷嬷。”倩容这才稍微安心说。
教会里有相当多人走动,倩容很快地也加入帮忙的行列。到处堆放着各地捎来的物品,连墓园都不例外。该洗的、该擦的、该拆的、该送的,让她忙得暂时忘了自己的烦恼。
入夜后采取非常时期的宵禁,灯火管制,严禁外出,街上空荡荡的,连一条狗都没有。 倩容躺在床上,聆听那非比寻常的宁静,彷佛一场大灾难前的死寂,偶尔一两声炮声,几句人语,却都隐藏着慌张惶恐的气氛。
唯一能令她安慰的是礼拜堂内不熄的烛火和彻夜祈祷的人们,像混乱中的一座净土,给人带来希望。
她任思绪奔驰,最后又想到智威。他对她的离去会有什么反应呢?不!她随即否决自己, 她还能期待他的感觉吗?不过是丢掉一个包袱,漠不关心罢了。她闭上眼,把心专注在父兄身上,远方又隐约传来一声炮火,她更急切地祷告了。
***
天尚未亮,倩容就在修女和义工群里,很认真地整理纸盒和罐头,再一箱箱送出去。她的胸口仍有些疼,人也有些虚喘,但受到一股热情的感染,她努力地支撑着。
吃过早餐,阳光温暖了大地,静寂的街道又开始活络起来。大人要逃难、小孩要食物、士兵要打仗,熙熙攘攘、神色匆忙中,谁也不知道下一秒钟的命运。
“艾薇,事情有眉目了。”凯莉修女拉她到一旁说。
“真的?”倩容心中升起希望。
“明天比利神父要到萨城附近的一个难民营,妳可以跟他一起去。”凯莉修女说:“我们的办法是,借教会的名义发出一封要人的信涵,反正妳父亲和哥哥是中国人,又拿巴西的护照,他们不会不放人的。”
“要进叛军的游击区不是很危险吗?”倩容担心地问。
“目前他们有心谈判,绝不会杀教会的人。”凯莉修女说:“还有一点,妳必须穿上修女 的衣服,才能确保人身安全。”
“修女的衣服?可是我并没有资格……”倩容说。
“傻孩子,那只是战时的护身符而已。上帝爱妳,不会去计较敬或不敬的问题。”凯莉修女给她一个鼓励的笑容,“衣服已经在妳房内,快去穿上,先让自己习惯一下,比利神父中午就要出发了。”
她曾经想入修女会,却因智威而改变了初衷,如今阴错阳差地要穿上黑衣黑袍,内心反倒踌躇,不由得感慨万千。
她先将长发梳成髻,再把粗布衣裳一件件套上。宽松的袍子遮住她年轻窈窕的身材,严密的头巾掩住她秀美的前额和泛着玫瑰红的双颊。
她望着镜中的“艾薇姊妹”,感觉很奇怪,或许这身衣服具有魔力,她不自觉地发出极端庄贞静的微笑。
智威看到会怎么说呢?她咬了一下唇。为什么要想那个人?修女的黑袍都不能阻止他的身影吗?
一整个上午,她就以艾薇修女的身分工作,居然获得不少人的认同和尊敬。教会的不远处就是难民区,颓倾简陋的住屋沿着铁轨两边排开,来得早的已有砖房铁皮屋,来得晚的就暂时用硬纸板和树枝架着栖身,在污秽脏乱中,人仍愈来愈多。有些孩子在木棚下念书,大一些的则雕画木制十字架赚钱,倩容则和妇女们煮开水、消毒衣物寝具,再清扫水沟、过滤水源,以防传染病的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