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娃一路跟着武灵阿上楼,挑空的豪华楼层将楼下卖唱女子的歌声荡漾成悠远空灵的音韵,回旋复回旋,泛成邈邈返响,如梦似幻,似近还远。
偶然间,心似缝,梅树造。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
守的个梅根相见。
齐娃坐在三楼临湖的楼阁里,听得怔仲痴醉。小桂唱过这出折子戏,她爱极了,可少不更事的小桂唱不出楼下女子饱经情思纠葛的感伤。
她也像曲中旦角心境一般,拚了命也要寻到自己的梦中情人。可惜,梦中情人她是寻到了,此刻也正坐在她桌边另一侧,却咫尺天涯。毕竟,梦境是带不进现实里的……
“又在发什么呆?”
齐娃眨眼回神,竟看到桌上摆满精致茶点,连酒也备上了,却无人伺候,反倒由武灵阿在亲自为她倒茶。
与他搁在另一旁凳上的大铁壶相较,里头廉价的茶水和他此刻斟上的极品,形成悬殊的对比。
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人处在什么样的世界。别说是武灵阿的形貌与气韵,就连他修长的手指都带有优雅而尊贵的美感,一举一动,风度翩翩。
他是梦一般的贵公子,就在她眼前,在她身边,一个伸手可及的绝俊幻影。但再美的梦,也终有清醒的一日。
“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武灵阿。”
也该是散戏时分了。
第九章
武灵阿神态从容地将脚边小炉上烧着的热水再注进茶壶里,泡满整壶香气。
齐娃犹豫地观察了半天,见他还是那么优雅闲适,一点反应也没有,八成是根本没听见她刚才嘀咕了什么。
“武灵阿,那个,我说……”咳嗯,喉咙不太顺。“我想我们就到此……”
“自己来。”
“呃、喔。谢谢。”她必恭必敬,接过圣旨般地领了筷子。“回到我刚才说……”
“要什么自己动手,在这里,没人伺候。”
“为什么?”
“我在这里一向如此。”
“就是先前那个跑堂倌说的什么……一切照你的规矩?”
他一面垂眼小酌,一面替她碟里夹些细致点心,怡然自得,她却很是失落。
看她一副垂头丧气的德行,他状似无所在意,实则心中满是焦躁。他实在不懂她,可他已经尽力向她表达一切,尽可能地为她做了所有的事,为什么他的心意还是跨不进她的世界里?究竟是哪个环节有问题?她到底还要他怎么做?
“你就这么不想待在我身边吗?”
齐娃怔然,望着武灵阿凝视杯水的严肃神色,有如他正全力探究其中的宇宙。
“我想,重点是,你希望留在你身边的是谁吧。”她不自在地垂着长睫咽紧喉头。
“是元宁格格,还是我?”
“你就是元宁。”
“我也希望我是。”
他拧眉转望她尴尬而无奈的笑容。
“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固执,却又好羡慕被你固执坚守着的人。你就这么喜欢元宁格格吗?”
“什么叫喜欢?”
“想和她在一起,和她分享一切,即使是琐碎不堪的东西也能谈得津津有味……”
“这些事朋友就做得到。”
“而有些感觉是朋友无法取代的。”
“那是什么?”
她无法回答,因为连她都很迷惑。为什么别人无法取代武灵阿给她的感受?同样是陪伴,可若非武灵阿在她身旁,任何人的陪伴都还是会让她感到心头有些空空的、有些落寞。一看到武灵阿,哪怕是他吓死人的阎王脸色,她的心就会兴奋地振翅飞翔。
“你让我……变得好奇怪。”以前她从不会这样的。
他不悦地抽动了下脸部筋肉,却力持静默。
“我本来只是帮四贝勒和你们家处理一下困境,既没打算贪图什么,也没想要留恋什么。可是你,让我开始有了……不当的念头,而且,变得心胸很狭窄,很爱斤斤计较又……”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此刻得耗费多大的定力,才能克制自己别一掌捏碎手中茶杯。他做了什么,得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罪名负起责任?不当的念头、心胸狭窄、斤斤计较……怎么她自身的问题,全变成是他的错?
女人究竟在想什么?
“甚至,只要你一不在我就变得恍恍惚惚,什么事都不能好好做……”
“你能不能直接说明白你到底要我怎样?”
“你可不可以喜欢我?”
武灵阿怔住,浑身胀满的怒气顿成一片空白,愕然瞪视缩着双肩懊恼自己一时失言的小人儿。
生平第一次,他彻底傻眼。这些天来,他们之间又是争执又是对骂,刚才也还抱怨连连。怎么倏地峰回路转,竟爆出这么句意外炸弹——
你可不可以喜欢我?
他无法理解地楞了好半天,才渐渐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正想开口,她就头也不抬地先一步急嚷。
“你不用回答我!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别放在心上!”她丢脸至极、羞愧至极,捏在双膝上的小拳头都渗出汗意。“可是,你跟元宁格格的婚事,我真的帮不上忙!我没办法……这个格格角色,我只能演到此为止!”
她演不下去,再也撑不下去。她没办法面对自己痴心仰慕的男人,同时承受他对另一个女人执着的眼神。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以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很满足了。但,感情似乎有它自身的坚持,逼得她愈来愈贪心,酝酿出强烈的独占欲。
“你在吃元宁的醋?”
即使他问得极其轻柔,这羞辱对她仍如雷亟炮轰般地震撼。她骤然起身就跑,却被他以更猛迅的手劲一把扣住,轻松地悍然拉回凳上就座。
齐娃看都不敢看他,心有不甘又气息混乱地盯着满桌佳肴,随他冷嘲热讽了。
反正她是走定了。出了这间茶馆大家就各分东西,她再也不碰他们的豪门闲事。武灵阿遐想她什么就随他去,反正这是最复一次,咬咬牙就忍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还没回答我。”他低吟,蜷紧掌中捏着的柔软小手。
齐娃不高兴地企图挣扎抽回柔手,却被他愈发钳紧,冷静压制着她的抗拒。她又是挫败又是难堪,急得眼眶浮上一片水,赌气地死瞪着桌面,看似想把整桌都给掀翻了,实则是想急急躲到下头去,没脸见人。
她真是无聊透顶了才会这样拚命地想跟他谈天,结果咧,谈来谈去,不是她自己在一头热地聒噪,就是搞到这种自取其辱的下场。
自作自受!
“我们快点回硕王府去吧,省得福晋……”
“我在等你的答案。”
“可我不想回答你。”她嘟着小脸哀怨地斜睨廊边扶手。“每次都是我在说,掏心挖肺地说,丢人现眼地说,老老实实地什么都说,再说下去也不过是内容差不多的废话。你如果有兴趣听,去养只八哥说给你听吧。”
“我要的不过是你一句简单的答案。”
“你要的已经够多了!”她娇嗔。先前主动向他休战请和却反应冷淡,好心带他到她居所游览得到的只是他难看的脸色,还让他目击到街坊邻居出她洋相的丑态……所有的挫败全累积在眼眶里,气得她决定豁出去了。“你这个也要、那个也要,要元宁、要千佳、妖艳侍妾一堆了还连我都要。你想要的全要到了,我也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好给,所以别再问我啥子答案。我想你也不可能笨到真的不晓得我是不是在吃元宁的醋,除非……”
她勇敢地倔强对上武灵阿双眸。
“你就是要践踏我最后的尊严,刻意给我难堪。”
他奇迹似地咽下差点喷爆出的怒焰,平静以待。“我从没践踏过任何人的尊严或无聊到使劲给人难堪。”
“你当初撵我离开、别再扮演元宁格格时的态度又怎么说?”
“因为我是真的拿你当元宁看,以为你又在玩什么假扮游戏愚弄我。”
“但我没有。我也跟你解释过了,是你一直不听……”
“因为我受够了!”他砰地一掌重击桌面,震得齐娃心头和杯盘一般颤颤惶惶。
他怨愤地瞠眼狠睇。他无意恶言相向,可她总有办法破坏他的苦心自制与耐性,让他沦为情绪的奴隶,乱发脾气。
“元宁她向来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在人前装乖假巧,在我面前却张牙舞爪,还要我替她的游戏遮掩。”
“跟我听说的元宁差好多……”
“你既然肯听别人说,为什么就不肯信我一句?!”他恼得差点一拳槌上脆弱的桌面。见她一副缩头缩脑状,他又不禁暗咒自己,气自己的失控。
他强制闭紧双眸,反复自责。她没有不相信他,是他自己有问题。他惶恐,担心她会不相信他的说法,毕竟除他以外,没几人见过元宁的真面目,使得他的坦诚有如毁谤。他不希望自己在她心中会是这般恶劣的形象……
“我们可不可以别再这样吵了?”他颓然轻叹。
齐娃不敢有所反应,谨慎而又好奇地盯牢他反常的挫败。
武灵阿朝她伸长右臂时,她一时愣住,不太确定他是何用意。
“过来吧。”见她想靠近又有些犹豫,他忍不住深深吐息。“你希望我怎么叫你?宁宁,还是齐娃?”
“齐娃。”她渴望地眨巴大眼。
“那,过来吧,齐娃。”展长的右臂仍稳稳地凝在半空。“我出关秋猎几十天,一赶回府里就忙着和阿玛吵、和舅父吵、和额娘吵、和你吵,然后大伙又冷冷淡淡避不见面。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我也是……”她好想象他秋猎前那样,两个人悄悄切切地日日缠绵,有一句没一句地在彼此耳畔低述着可有可无的话语。
她才怯怯地伸手探往他掌心,就被他紧紧蜷入怀里,双臂饥渴而满足地捆着柔软的小身子,激切地以唇搜寻她颈间的颤动,吮嚼那份娇弱。
他想要的就是这个!他悬在半空的心思终于踏实下来。连日来,那种什么也掌握不到的焦虑,茫无头绪的不安,在拥住她的刹那,霍地烟消云散。
这比什么话语都还能教他心安,比任何交谈都更能沉淀他混乱的情绪。他想她,想她娇小的拥抱,想她甜美的气息,想她嘤嘤咛咛老围着他打转的不知所云,想她的陪伴,想她若有似无的依赖……
“武灵阿!别……这里是茶馆,不可以……”她吓坏地挣扎阻止探入她腰际抚上滑腻背脊的怪手,还得分神闪躲他野蛮的唇舌。
“不会有人上来,我向来习惯一人包下整层楼好静一静。”
“可是我不要你碰……你住手啦!”她又急又慌地一掌推开他的脸。“你想找女人伺候,到别处去找,我不是让人拿来泄欲的货色!”
“我没那样看待你。”他停下攻势,严厉对视。
“那就别在这时候对我动手。”
若非她可怜兮兮的训斥活像哀求,他很难想象自己竟能成功地煞住澎湃情欲,咬牙定性。
“好,我不动你就是。”在她准备离开他怀抱时,他却左臂一卷,又将她勾抱回他大腿上侧坐着,挣脱不得。“我不动你,可你也不能离开我。”
这句眼对眼的冷言威胁,慑得她乖乖缩坐在雄健的胸膛里,芳心大乱。她实在不懂武灵阿,分不清他究竟是对她凶,还是对她好。他的温柔像恐吓,他的粗野像爱怜,搞得她脑子一团乱。
这个……到底算不算喜欢?好奇怪,她已经什么都是他的了,却对这么小的问题一丁点把握也没有。她是不是付出得太马虎了,还是对感情的处置太笨拙?
“武灵阿,你为、为什么说,你受够了元宁格格的游戏?”
他一脸沉醉地闭眸,以鼻尖痴痴地摩挲她细腻的脸蛋,彷佛在品味醇浓美酒般地汲取她娇弱的馨香。
“武灵阿?”
他喜欢她唤他名字时娇嫩的音韵,纯稚的依赖,切切的期盼。他从不知道有人可以把他的名字深深唤人心坎儿,在灵魂的角落流转。
“你、你快回答我啊……”这样耳鬓厮磨着,教她很难继续保持冷静。
“我曾经喜欢过元宁——如果我那时的感受可以称做喜欢的话,所以她有什么要求,我都会顺着她。”
“喔。”她冻如寒冰地怔怔眨眼。“例、例如?”
“她想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我就让她知道。她想溜出府外游玩,我就带她出去。她想假扮丫头愚弄下人,我就依她配合着。她想报复冒犯到她的人,我就顺着她,不出手干涉。她的心愈玩愈野,胆子愈玩愈大,连我都愚弄进去,给我难堪。”
“她……好象很任性嘛。”跟她听到的乖巧文静完全两样。
“我不知道她会任性过头到什么地步,所以你冒她名顶替入府时,我真的以为那又是元宁的恶作剧。”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不这么觉得了?”
“因为我刚刚才发现小桂的推论也很合理,你不一定是元宁。”
“你为什么听起来……好象比较高兴?”
“我有吗?”
“你是吗?”
他流露谁也不曾见过的会心一笑,看得齐娃意乱情述。“我是很高兴你有可能不是元宁,但也希望你是。”
“为什么……我不是元宁,你会比较高兴?”
“不然我无法对自己说明为什么对你的感觉与过去对元宁的不一样。”
她的心突突狂跳,沉入冰雪里的期盼倏地又冲上云霄。“你的意思是,你、你、你,比较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我甚至愈来愈搞不懂喜欢是什么意思。”他感叹地以额贴着她的前额沉吟。“如果我对元宁的感觉叫喜欢,那我对你的感觉又该叫什么?”
“不、不一样、吗?”
他张眼望向她时,她紧张得差点心脏麻痹。“我从没有对她发过脾气。”
“喔。”她泄气地垮下双肩,无力地垂头。道理由太单薄了。“或许是我很有让人发火的天分吧……小桂也常常跟我发脾气……”
她未免高兴得太早。还以为,他对她的在乎,会胜过元宁,甚至所有的女人……
“我没有潜入过她的房间,没有对她咄咄逼人地追根究底,没有跟她争执到动手推人,没有为了她的安危千里迢迢地从秋猎围场赶回京里,也没有为了她而搞得自己不知所措。”
她听得有些迷糊了。武灵阿这是在抱怨吗?“对不起,我好象……把你整得很惨?”可她有做什么吗?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