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这回没有回家告状。”
“喔?”改邪归正啦?
“而且她现在还住在硕王府里。”福晋这一句,吓得桑图马上收敛坐没坐相的姿态,正襟危坐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她四哥最近正在跟家人起冲突,她四哥怕她被家中战火无故波及,希望我能安置她到大婚之前。另一方面,也是怕她会遭遇不测。”
“遭遇什么不测?”
“我也不晓得。”在豪门权贵间周旋多年,硕福晋早练就了一身淡然处之、置身事外的好本领。“她四哥这么说,我就这么听。”
“我大概猜得出一、两分。”桑图若有所思地搔着下巴。
“是吗?”
“我和武灵阿陪皇上秋猎返京的那天,他府中的亲信快马赶来通报他说‘大人来访’,武灵阿就火速离队进城。”害他在后头收了一堆他擅自脱队的烂摊子,搞得焦头烂额。“是什么大人来访?”
“他舅父。”福晋微蹙峨眉。“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怕他舅父对元宁不利。”
“什么话。”美人咯咯笑起,完全不当回事。“就算真有什么危险,也不必非得亲自赶回来英雄救美吧。”
“天晓得,元宁失踪又重新出现后,他就变得喜欢英雄救美。”而且对象仅限一人,罔顾老友死活。“我想,武灵阿可能怀疑他舅父会对元宁不利。”
“好让武灵阿改娶他的宝贝女儿?”
“我倒觉得,他舅父是想藉此打坏你们硕王府和元宁家的交情。”
“有这种事?”她悠悠哉哉地在食盒里拣了块佛手酥。
“因为在朝政上,硕王府倾向敬谨亲王府的立场,也就是倾向‘四府’这帮。可武灵阿的舅父却是倾向他们的政敌:‘四灵’那帮。所以舅父他若成功毁掉硕王府和元宁家的交情,那‘四府’不但会就此彻底崩解,硕王府还会沦为‘四灵’那派的势力之一。因为武灵阿娶千佳后,他舅父就是这王府里最——”
“哎,爷们在朝堂上角力的事,跟我这妇道人家说什么呢。”她优雅地尝着苏州点心。“我只要儿孙平安,阖家团圆就好。”
“喔。”反正也没几个人有兴趣知道武灵阿为此在暗中付出多少代价。
“武灵阿还真是辛苦啊。”
福晋这闲适一叹,害桑图当场噎到,努力不咳出满嘴饼屑。
“别说他舅父不像舅父了,就连他亲娘也不像亲娘。成天窝在佛堂吃斋诵经,对儿子却不理不睬,搞得武灵阿大了也不懂得该如何理睬人。”
“他呃,也不是不理人啦,只是他要顾虑的层面比较多,所以不太能直接表达感情。”
“你们哥儿俩还真贴心哪。”
“他罩我的时候比较多啦。”桑图心无城府地哈哈笑。“他从以前就比我细心,还会不动声色地替我掩饰闪失,我就没他那么厉害了。我若脚下一滑,铁定‘哇’的一声一屁股跌他个四脚朝天,他若脚下一滑,八成会腾空一蹬就潇洒俐落地飘回地面继续沉默地走他的路,没事儿似的。”
“他最近可不这么了。”福晋舒懒地笑倚软垫中。“为了宁宁的事,他愈来愈没法子无动于衷。”
“因为她拚命在人背后说他的不是?”
“宁宁啊,天天都忙着替他讲情,把他说得跟饱受委屈的落难英雄似的,好象是我对不起武灵阿了。”
“她竟敢挑拨离间?”简直皮痒!
“宁宁可都在说他好话、挺身辩护喔。”
“您相信她的话吗?”
“我当然不信。”福晋笑得艳光灿灿,看得桑图眼花撩乱。“我那天可是亲耳听到武灵阿对她破口大骂,也是亲眼看到他怎么把那么娇柔的女娃儿一把推出门外,我甚至还亲手把宁宁由地上拉起来。所以呢,不管宁宁再怎么解释说那是场误会,我都不会信的。”
不信就不信,干嘛笑得那么开心?“您这样对武灵阿来说,很冤喔。”
“反正有人会替他申冤。”
桑图脑袋一顿,觉得福晋的怡然自得很有问题,却又见不着任何花招的踪影。
“近来武灵阿在朝堂上表现如何?”
“老样子,内敛到几乎快消失掉了。”可偏偏他的存在感又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本该是天生将才的料,却硬把自己化为一团影子。”
“怎么说?”
“他一直都在私下钻研各朝各代治河之工,甚至实地测度观察过,算是这方面的专家。可自他大哥跟皇上探讨浚河口之事后,武灵阿再也不在人前提任何有关治河的事。”
“他也犯不着避讳抢大哥风头到这种地步呀。”硕福晋无奈深叹。
“不过皇上心里很清楚武灵阿的底子,知道他是真正懂得治河的人才,只是还在等待提拔他的时机。”
“是吗?”
“由内阁侍读那儿得来的消息还错得了吗?武灵阿那篇增卑培厚、束水攻沙的文章,至今仍在皇上案前时时检阅,这就代表他对武灵阿的论点极有兴趣。”
“只希望武灵阿别再顾虑他大哥。”也该好好去发展他自己的长才。
“您也真是辛苦啊。”桑图感慨。
“你才辛苦,得定期偷偷向我打这些小报告。”
“这也没什么。只是,看您这样既想关心武灵阿,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实在太折腾了。”
福晋垂眸浅笑。“总不能做得好象我在衬托他母亲的不尽责吧。”
“其实武灵阿心里很感动于您对他的关照,不过他不能表现出来。”否则他该置生母的立场于何地?
“太重感情的人,就是这点伤脑筋。”
“太重感情?”桑图怪叫。“我还以为您会认为他没有感情咧。”
“本来我是这么想过,最近不了。”
“怎么突然改观?”
“因为……”她慢条斯理地端起盖碗茶。“最近有人戳破了他那张冷淡的假象,我才有机会瞥见他的疏离底下究竟是什么模样。”
“谁?是不是老爱跟他作对的礼部尚书?还是跟咱们死党的大胖?”
福晋只管惬意品茗,并不告诉他那人现在正在武灵阿房外。
第八章
你来做什么?
齐娃以为,她到武灵阿院落拜访,当头击来的一定是这句咆哮,可是没有。她都已经挤鼻子缩眼睛、抽紧双肩严阵以待了老半天,不见任何动静,才怯怯地偷偷抬眼。
他还是很魁梧,很巨大,看起来也和平日一样冷漠,眼珠子像半透的琉璃球,流转着魅惑的神采。但是……又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你是特地来我跟前发呆的吗?”
“不是不是!”羞死人了,她到底望着他发痴多久?看起来一定蠢毙了。“我是有事、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说话不要那么冷淡嘛。他都不知道,她要储存多少勇气才敢这样主动站到他门前。
“那个,关于我们前几天那场很不愉快的争执……”
募地,她被一只巨掌悍然抬起她一直低垂的小脸,对往高高在上的那张俊容。
“那场争执怎样?”
“呃……”原来他是要她看着他回话。可是,这样她反而更难想起准备了半天的说辞。“我想了很久……”
“想什么?”
“想你说的……我们先放下各自的什么衣件,还有筷子跟……”噢,她到底在说什么,已经预想好的东西怎么到这时突然变得一团混乱?“就是,反正,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呃,我……带你去我家一趟好不好?”
“去敬谨亲王府做什么?”
“不是去元宁格格家,而是去我家。”她急切地声明着,深怕话说到一半又被他的误解打断。“你先假装我不是元宁格格,而是一个江湖卖艺的。我带你去看我一直居住的地方,你就可以判断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是我累了。”
“喔。”她失落地垂下脑袋,想了想,又不死心地抬头游说,“那我等你午睡过后再带你去,好不好?”
“我是对你的游戏感到疲累。”
她没有在玩游戏啊。
“从你离家出走前到离家出走后,这一连串演技都很精采,我也已经尽力配合。但我现在必须坦白,我累了。”
他孤冷的疲惫感令齐娃心惊。武灵阿完全放弃了她……这感觉,比被他恶霸相向还可怕。
“我以为你过去说你想离家,想抛却格格身分,想过过不同的生活,只是你平日的游戏之一。”一如她爱在床第间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可我没想到你这回会来真的,演得如此彻底。”
齐娃愣住,从不知道元宁私下有这种怪僻。难怪,武灵阿会对她有那么深的误解。
他状似心灰意冷,实则精锐地观察着,测试她是否真的失去过往的记忆,如果他探查到的消息无误的话。
“元宁格格以前……呃,我以前,就很喜欢玩这种改变身分的游戏吗?”
“只是你从不像这次,直接搬上台面玩。”
要命,她对元宁格格的印象愈来愈混乱。有一点可以确定的,就是武灵阿铁了心要拿她当元宁格格看待,不接受其它的可能性。除非——
“撇开什么假扮游戏不说,你不想去我平日住的地方看看吗?”只要他看了,就会知道她不可能是元宁格格。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异地存在着。
“我说过,我不想去。”
他愈是拒绝,齐娃邀得愈是急切。
“就当我们只是出去走走,怎么样?或者……让你见识我在街头卖艺的本领如何?你还没看过我当街表演的功力吧,你听过我的叫卖吆喝吗?不然,你也可以把这当做是……”
“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她怔怔眨眼,望着他从门板内拎出的篮子,里头盛着各色各样已完成和半完成的带子。
“呃,那是我的东西,没错。”
“用来干嘛?”
“打发时间,顺便准备以后拿来卖啊。”反正她待在王府的大半时候都很闲,不如为将来回归到小老百姓生活的生计提早做打算。“这种带子很好卖。当天气不好,我和小桂没法上街卖艺时我就卖这个,很多姑娘大婶夫人什么的都会来跟我买。只是编这个很花时间,花样复杂的带子一条就可以编掉我一天……”
“你没事都跑到我这里——编这个?”
这样也冒犯到他地盘的尊贵了?“对不起。你秋猎回府的那天发生太多事,我一时忘记带走才会留在这里……但是,我绝没有因此动到你房里的任何东西。”
他淡淡流露难以察觉的满意,看得不明所以的齐娃更是紧张。
“我们走吧。”
她一愣。“去哪里?”
武灵阿回以不悦的斜睨。“你不是说要带我看你住的地方?”
“喔!对、对!”她兴奋地往前引领,继而又想到什么地往他门内赶去,却被他健臂拦腰一挡,不得前进。
“做什么?大门方向在那里。”
“我想拿回我那篮……”
“走吧。”
他直接把急声劝阻的小人儿挂在右臂上,大步而去,留下那篮她在这房内切切等他回来的日日思念,串串情意。
任武灵阿再怎么博学多闻、遍览群籍,也没亲眼见识过下层社会的生活。
齐娃住的小豆腐池胡同,门对门,院落连院落。过了门楼,过了杂院,过了各家各户凌乱堆积的家当,她一路滔滔介绍着,大刺刺地带他穿越别人家正门,绕往后厢,通过厨房,走往另一处杂院。
旁人不断投以错愕与惊异,使劲儿注目一身华服、气势英武的俊美男子,俯头侧身地通过重重障碍,跟着秀丽的小人儿前行。
并非他的高大健壮令他不自在,而是一种格格不入的突兀感,让他饱受诡谲的眼光包围。
“这里,快到了!”她欣喜地引领着,努力忽视武灵阿越发紧蹙的眉头。“那是我娘改嫁后留给我的房子,因为我和小桂两个人住实在太空了,就分租给别人一起住。不过大家的日子都很辛苦,不一定缴得起房租,而我和小桂挣的钱也满够用的,所以——小桂!”
她兴奋地叫着冲入杂乱堂屋侧的小厢房。
“我一听里头有人在吊嗓子,就知道是你!”
“你怎么跑回来了?”
“你呢?你为什么都不回硕王府跟我联系?”
小桂一见随后挤进厢房的巨大人影,立刻绷起敌视的神情。“他来做什么?”
“我已经告诉武灵阿你是我弟弟的事,一方面想带他参观我们的住处,一方面也让他多了解我们的生活。不然老是各说各话,拿不出证据证明彼此的说法,只会愈谈误会愈大。”
“误会。”小桂一哼,吊眼瞪着武灵阿的孤冷。“人家贝勒爷可从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他认为怎样就是怎样,和他看法不同的人就叫胡说八道。”
“所以啊,要给他机会去了解事情的真相嘛。”她勉强撑住愉悦的神情和声调,避免火药味浓重的气氛一触即发。“武灵阿,你先坐下休息,我去弄点茶水来,我们三个可以好好聊聊。”
武灵阿蹙紧双眉冷睇齐娃一边热络招呼,一边忙碌搬开炕上杂物,好让他能在破落的小房里有个地方坐下。
“泡壶君山茶来。”
“啊?”齐娃呆呆笑望他神形淡漠的命令。
他调起俊眼,冷冽以视。“你不是说要弄点茶水来?”
“呃……是啊。”不过她的意思是去隔街小茶馆拿一、两壶人家泡剩不要的淡茶水,但她可不确定那其中还有什么名贵茶种可供挑选。“君山茶嘛……太普通了,王府里拿它跟开水似的,你要不要喝点特别的?”
“君山茶。”
齐娃被他疏冷的回应逼得没办法,只好赶快跑向老远的大茶楼试试运气,留下小桂和武灵阿大眼瞪小眼。
“说吧。”小桂不自在地摆着嚣张架式,企图对抗武灵阿静静坐在炕上就散发出的逼人迫力。“你特意支开齐娃,想跟我谈什么?”
“实情。”
“哟,贝勒爷专程前来,就为了逼供这种小事?”他僵硬一呵,努力不被武灵阿的气势压倒。
“我不是以贝勒爷的身分来质问,而是以男人对男人的立场和你谈。”
他这句低语摄住小桂向来自认廉价的灵魂。武灵阿将他视做男人,想平等对谈?别笑死人了。
“哇,那可真是小的荣幸。”他夸张地大大作了个揖。“像我这种不入流的贱民居然能得贝勒爷如此抬举,真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你若老是认为自己很贱,你就真的会一路贱下去。你若认为你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你也真的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