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因为他……”
“不是因为他怎么样,而是因为你。”他打断齐娃企图圆场的机会。“贝勒爷出外办事,有必要特地告知下人一声吗?”
齐娃僵住。
“为什么他的亲朋好友都知道他的行踪,他却什么也没跟你说过?”小桂故意放她好长一段时间沉默思索,而后假意长叹。“你还在这里天天苦等什么?你跟那些在小跨院里等他宠幸的侍寝们又有什么差别?”
齐娃静静的,没有什么反应或表情,有如神游太虚,只留着空壳在这里。小桂也不动声色,以狩猎的眼神盯着她的侧面。
“武灵阿真的决定改和千佳郡主成亲吗?”
“至少他们已经交换庚帖了。”
听得这句,齐娃已不再多做任何表示,寂然起身,毫不犹豫地回她的居处去。
已经交换彼此的八字了……这婚事,哪还会有转圈余地?
“宁宁,你这是做什么?”硕福晋没想到一踏进齐娃暂居的瑞云阁,就看到她正收拾细软的景象。
“我想,我该回去了。”
“我不是说了吗?病没养好前,你哪也不去。”她悠悠笑着按手在齐娃冰凉的柔手上。
“我已经全好了。”
“你这孩子。”福晋当她是在使性子似地假作训斥,弯着美眸朝她连连甩着食指。“既然你身子好多了,就到我那儿去,陪我聊聊。我叫小厨房准备了火锅,还有又酥又脆的烤鹅和酸奶,都是你爱吃的。”
她不想去,只想尽快远离。可是辜负她一片真心的是武灵阿,不是硕福晋,她不能把情绪发泄在一直对她很好的人身上。
温馨而热呼的午后火锅小宴,有硕福晋的热情与疼惜,有大少奶奶和宝钦少爷的温柔话题及和煦笑语,但没有一样点亮得了她郁郁寡欢的容颜。
地努力适时牵起嘴角,想办法听进这些友善的字句。但……不晓得自己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很难对外界的一切产生任何反应。
宁宁,来吃片山鸡肉。
好。
元宁,喜欢昨儿个我们点的那出戏吗?
喜欢。
今年天冷得好早,还没冬至就得生白炉子取暖了。
是啊。
众人的笑语,为什么听来这么远?连她自己不知所云的流利回应,也感觉好远。恍惚中,倏地一句耳语极亲近、极清晰、极具震撼地传入她灵魂里——
“武灵阿今天就会回京返家。”
听见她一直躲避的那个名字,被压抑住的情绪差点翻涌上来。
“他回不回来,已经不关我的事……”
“怎么,他不回来时你天天追问,他一回来你反倒冷淡起来?”硕福晋笑得眉眼弯弯,实在喜爱孩子们为情别扭的神态。
不行,她绝不能在他们面前落泪,不能再引发任何关切。
“对不起,我先离席了。”她果决起身。
“宁宁?”
“谢谢福晋您这段日子的照料,我才能这么快康复。既然我身体没事,也不好……再多打扰,就此告辞。”
“你不等着见见武灵阿吗?”
她倔着温弱的小脸,把颤抖的下唇紧紧咬在齿内。“对不起。”
“宁宁!”
齐娃丢下一屋子人的错愕呼唤,旋身奔离。
这里不是她该存在的世界,那就别留下太多人情牵绊。要割舍,就一起统统割断,不要拖泥带水的,最后伤到了始终关爱她的人们。
“齐娃?”候在远方庭角的小桂愕然追上来。“怎么样?”
“我们走吧。”
看她勇往正院方向前行的快步,他忍不住兴奋地试探一下。“回四贝勒府邸,还是直接回小豆腐池胡同?”
“回胡同去。”她一刻也不停歇,瞠眼直视远方,不肯落下任何感伤。“武灵阿贝勒既然决定和别人成亲,就不需我再假拾元宁格格维系两家姻缘。”
“你总算想通了。”他轾快地跟着,同她一道速速离去。
过了一进又一进,正要出角门,齐娃霍地被一旁袭来的力道悍然攫起,符着她的右臂抓入伟岸的胸怀里。
“我以为你应该是在厅里迎接我回来。”
她猛地抬望这声咬牙低吼的来处,就对上令她自尊饱受挫击的英武容颜。
还装得好象他有多在乎她,背地里却和其他女人谈婚论嫁。
“放开我。”她淡道。
武灵阿微微皱起眉心,审视她娇弱的敌意。“这个时候才想撤退,不嫌太迟了?”
“我早说过我只会假扮元宁格格到十月。”
“现在离月底还有段距离。”
“但你也没有权利阻止我离开你家。”
“因为你不只打算离开这里,还想乘机离开这整个游戏。”
齐娃愕然。他怎么看出来的?
“我曾警告过你,要收手就趁早收手,不要把烂摊子搞大了才丢给别人收。”他以冷眼沉沉逼迫着她。“事情演变至此,你已经没有一走了之的机会。”
“这话只有四贝勒有资格对我说,你无权命令我。”
“就凭我是你丈夫,我就有这个权利。”
“你不是我的丈夫!”她终于放声娇嚷,打破阴沉的低声交战。
“我们的婚约可以证明我是。”
“我不是元宁,你的婚约与我没有关系!”
“你是元宁。”斩钉截铁的气势沉稳有力地击溃她的抗议。
他疯了是不,还是他在耍弄什么整人诡计?“你放手!你这样……让我根本没法子好好谈事情!”
“武灵阿贝勒,请放开格格。”小桂悍然挺身对峙,即使慑于强大对手的迫力,也不肯退让。“格格大病初愈,经不起您如此折腾。”
武灵阿看也不看他,似乎也没听进小桂的话,一迳怒瞅着鼻尖前苍白的固执娇颜,甚至不曾眨眼。
小桂卯了。这也未免太藐视他的存在!“你敢对我家格格如此无礼,不怕我向四贝勒告状去?他若知道你这样恶待他的宝贝妹妹,你以为他还会帮你促成这桩婚事吗?”
“小桂!”
武灵阿转眸冷瞥向小桂的刹那,齐娃快声制止,还是无法使小桂免于受到惊吓。
他只想着如何逞口舌之快、搭救齐娃,却忽略了触怒狂狮的下场。
“小桂说得没错!”齐娃急急娇斥,以转移武灵阿的注意力。“就算他、他不去跟四贝勒告状,我也会去说你的不是。所以,你最好赶快放开我!”
“你以为他有权左右我们的婚事吗?”
齐娃被他凶煞的寒眸与低语慑得哑口无言。
“我让你看看谁才是真正有影响力的那一个。”
“武灵阿!”她被他拖着她就大步杀往王爷书斋方向的悍劲吓坏。“你有话用说的就好,别这样——”
“放开格格!你要带她去哪?!”小桂沿路又追又吼,七手八脚地企图夺回齐娃。
“武灵阿!”她根本是双脚离地地被他钳着跑。“你冷静一点!我、我不喜欢这么粗暴的举动,你真要和我把话讲清,只要……就可以……”
他完全不想浪费唇舌去解释,直接采取行动,才是最有效的方式。
“你放手!”她不要被拖去见王爷!她已经决定撤退了,不想再惹是非。
“武贝勒?”沿途的侍从与仆役们全惊呆了。“王爷在书房和人谈论要事,交代不许打扰——”
“滚!”
下人们急急退往两侧,没胆阻拦。就连长年在府里服侍的老总管,都不曾见过平日孤僻的武贝勒会有这大的脾气。
“这是怎么着?”循声赶来的硕福晋见状不禁大愕。
“武哥?!”追来的宝钦看见他暴戾的神情与齐娃恐慌的泪眼也怔住了。
“把人放下来!她不是牲畜,也不是你的东西,把她放下来!”小桂几乎是整个人缠吊在他左臂后头,死攀着尖声嘶吼。
“武哥!”宝钦给小桂这一吼,才震回心思,连连追挡住武灵阿的冲势。“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元宁——”
他话还没劝完,就被武灵阿前行的悍劲冲撞到一旁,倾跌在地。
“宝钦!”硕福晋心疼大嚷。
“武贝勒?”书房门前的肥壮侍卫们一愕。
“闪到一边去!”
“但王爷交代——”
武灵阿不曾停下脚步,左右挥掌就把侍卫打飞到老远去,摔进草丛里。大门撞开的爆响声随着他的脚步一同杀入,激起屋内狂暴的怒喝。
“谁让你进来的?!”
“孩儿有事禀报!”武灵阿以暴制暴,与父亲斥声相向。
“我说过我在与客人商谈要事,不许打扰!”
“噢,姊夫,你就让他说嘛。”席上留着灰白胡须的中年男子悠悠笑道。“难得武灵阿这么活泼,听听他到底有啥子趣事要禀报吧。”
硕王爷气得拳头喀喇响,又不得不咽下胸中团团火球。
“你有什么事就快说,说完马上给我退下!”
“舅父来做什么?”武灵阿冷冷盯着那名中年男子的闲散笑容。
“你呢?”他搔着胡髭,扬着嘴角。“你又是来做什么?”
“我来要求阿玛让我和元宁在月底前完婚。”
什么?齐娃在他纠结健臂的挟持中呆住。
“喔,我也是来张罗婚事的。”
“什么婚事?”武灵阿微眯冷眼。
“当然是你和我的宝贝丫头千佳罗。”
“我和元宁有婚约在先。”
“但是她失踪了。”中年男子挑眉耸肩。
“现在她人在这里。”
“冒牌货,不、算、数。”呵!
“什么冒牌货?”
“她不是元宁。”
“你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他狠睇舅父。
“你说呢,齐娃?”
她浑身血液凝为冰雪,不敢接受刹那间听到的关键。
他叫她什么?她是不是听错了?
“也多亏武灵阿告诉我这条线索,不然我还真查不出你和你弟弟的底细呢。”中年男子的悠哉笑语证实了她的梦魇——
这事是武灵阿告诉他的。
我们私下在一起时,你可不可以叫我齐娃?
那是她在缠绵之际的枕畔耳语,羞怯的坦白,痴心的期待。他唤都不曾那样唤她一声,却不吝于对舅父透露这项杀头秘密。他到底在想什么?
尽管投映在她眼瞳中的武灵阿,也是一脸震愕,可再也挽救不了她对他已然破碎的信赖。
是他泄的密,是他揭穿了她诚心吐露的底细!
“我刚才差人四处传你,就是想找你来解释这事。”硕王爷老大不爽又有些无奈地一屁股重重入座。“现在你既然来了,就让大伙听听你的说法吧。”
他老了,也实在倦了,这些孩子们的把戏,他已经疲于周旋。讲了几百次进出书房得先征求他同意,但从来没一个孩子把他这老子的话当回事,遑论其它乱七八糟的争执了。
“要我……说什么?”看到硕王爷对她绝望透顶的神情,她心口的无形刀刃倏地刺得更深。
“说说你和你弟弟平日都在鼓楼东街如何卖艺吧。”中年男子温柔地笑着将一切局势推往地狱谷底。
“卖艺?”正从门外跨入的硕福晋及宝钦等人登时白了脸色。
完了,一切都完了。
齐娃僵忤在众人眼神的围剿下,有如被宣判斩首的囚犯。
“告诉他们实话吧。”武灵阿的冷冽低吟挫杀了她唯一的生机。
是的,是该供出一切实情了。她心灰意冷地闭上双眸,思绪归回平静。欺耍八旗贵胄、假冒豪门千金、贪占王府优渥享受……这些罪名,怎么躲也躲不过。
“你是谁?”
齐娃静默良久,才缓缓睁眼。“我是……”
第七章
“这是元宁·钮祜禄氏,隶正红旗,敬谨亲王府的小格格。有什么疑问吗?”
齐娃愕然僵住才发话到一半的小嘴,不知该不该望向重重钳着她肩头替她发言的冷傲男人。
武灵阿是脑子有问题,还是为了护她而不得不撒谎?
“我问的人不是你吧。”舅父懒懒支颐。
“我们也不是特地来这里让您质问这种笨问题。”
武灵阿这句淡漠回应如同火药一般炸撼住在场的人。武灵阿在家中向来不是个有声音的一分子,很多事,他都淡淡的、冷冷的,吝于表示任何意见。这可以说是顺从、说是听话,却也是种疏离,完全不让人知道他心中有何看法。
今天的他倒彻底反常了。先是触犯父命地直闯书房,再是老实不客气地当众显示他对舅父的反感,过多的刺激,使得相处多年的家人一时无法反应。
舅父的脸上失去了戏谑的闲情,眼神阴沉,仿佛被他豢养的爱犬反咬一记。
“八旗的血统,可是开不得玩笑的。”舅父转而泰然自若地拉整着袖口。“你们硕王府暗地里已违例在先,娶进一个平民汉女入满洲贵族府里,若再来个来历不明的市井小民做少奶奶,这硕王府的气数,只怕也到尽头了。”
“您想向朝廷密告我大嫂是平民汉女的事,尽管说去,抄家时,受害的不会只有我们,您这个姻亲也脱不了关系。”
“除了你母亲是我姊姊外,我和硕王府也没什么关系。”
“我可以让它变得很有关系,要不要试试?”武灵阿冷睇舅父渐露马脚的狰狞相。“届时咱们两家一块儿被抄,流落街头时也有个伴,可以彼此照应。您觉得如何?”
舅父的指节喀喀作响,手指收收放放,定睛在武灵阿的倨傲上。
齐娃仍在先前的错愕中,没空为此刻紧绷的情势担心。大少奶奶她……那么高贵有气质的美女,原来只是个平民出身的汉家女子?那她弟弟宝钦也是普通老百姓了?完全看不出来呀,怎会这样?
“武灵阿,你先跟元宁退下。你们的事,稍后再谈。”硕王爷在接获太座眼神指使下,轻轻咳了两声说道。
“就在这时一次把话讲开又何妨?”武灵阿的舅父邪笑。“让我们也趁此了解令武灵阿神魂颠倒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所有视线,一下又全拢聚在齐娃身上,瞪得她怯怯惶惶。
她没有应付过这种冲突场面,也不知该如何跟这些身经百战的达官贵人们交手。她原本还想坦白招供真实身分,可武灵阿的围堵与随后而来的细想,让她不敢任意开口。
这事不光会影响到硕王府一家,四贝勒也会遭殃,她不能随便坦白真相。
好可怕,所有的关键全取决在她身上,她该怎么办?
突然间,在她肩头上收紧的钳握力道灌入了强猛的热力,涌进她不安的心,成为有力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