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琦直觉他是生气了,虽然没有怒容,但那冷意泛满车内,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这样莫名其妙的被人放鸽子,是她生平仅有,但她又不能不下车!这对一向自认还 颇具姿色的杨琦而言,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她站在炎热的人行道上,看见奔驰车绝尘而去。新闻界说叶辛潜难缠,就是指这种 阴晴不定的脾气吗?
期待了几个月的采访,两小时的谈话,她却连什么都描述不出来,最令她心烦的事 是她办公室里还有一票疯狂的等着她的姊妹们呢!
叶辛潜,诡异、霸道、城府深、心思难测……是有无法抵挡的魅力,但因为爱车爱 到变态的地步,故姊妹们莫近?
唉!他为何都不像言情小说里写的豪门小开呢?只除了他很英俊、多金和有个花痴 富家女友吻合以外,一点都不怜香惜玉或风流多情。
一个只能谈棒球和汽车的男人,还能当偶像吗?还说混过黑帮,读书要靠贿赂…… 如果……如果他亮把刀反过来要杀她,恐怕也不会令人觉得意外吧?
叶辛潜的奔驰车一开动,他就完全忘记杨琦这样一个女人。
他将车转往世贸中心那一段,近几年来,那儿已成金融权贵中心,上亿豪宅纷纷盖 起来,有二十四小时私人警卫及特装的防弹玻璃。
他未能免俗地也买了一户,阿嬷嫌阳明山的别墅太远,所以也搬下来和他一起住, 以便和其它老太太逛街、打牌。
停好车,和警卫打个招呼,几只狼犬及猎犬吠了起来,叶辛潜和它们玩了一会儿才 进入客厅。
客厅自然豪华地吓人,墙上一排排的灯,是专门看画用的,那些画都是名贵的真迹 ,他向来没什么兴趣,全交由曾如菲一手包办。
「谁最红就买谁的,将来可以增值,也算一种投资。」章立珊曾说。
叶辛潜却觉得那些画很蠢,不如买股票,可以飙得爽快,但老妈却说,人需要排场 ,排场大,气势就旺,生意才会滚滚而来。
所以,瞧瞧那一排水晶、琉璃和古董,光是保全和保险,就是一大笔钱,可哪天一 不小心,就立刻摔得粉碎,也一文不值了。
叶辛潜陡地想到一厂的问题,心又开始觉得烦躁,货品太多,消化不出去,集团呈 现负成长,只有拿老本来赔,但问题是,他们真有那么多底可以蚀吗?
台湾的经济快速发展,但也相对的产生许多空无的泡沫,为了谎报业绩,炒作股票 ,「普裕」的真相早就没有人晓得了,但即使明知是烂泥,到这局面,他不跳也不行了 。
他喝酒的声音,吵到了正在里间看电视的高荣美,她七十多岁了,还是挺爱美的一 个女人,每星期固定上美容院,而且指名是某某名店某分部的某某师父,那师父只要一 转地方,高荣美也就跟着转,有时甚至是派车请到家里来。
章立珊就曾笑母亲说:「那我们就要保佑她别开店开到美国去。」
「那就用飞机请呀!」高荣美也顶回去说:「反正我的心肝阿潜会出钱。」
叶辛潜给阿嬷一个最真诚的拥抱和亲吻。
「去!我脸上有五层粉,小心吃你一嘴。」高荣美挥挥手说:「今天是下红雨吗?
怎么那么早回来?」
「特别回来陪阿嬷吃晚餐呀!」叶辛潜笑笑的说。
「吃晚餐也要先打电话嘛!我的「死鸡洒」很多,不见得排得到你喔!」高荣美故 意说。
「死鸡洒?」他一头雾水的重复。
一旁的助理李佳芬说:「就是schedule啦!老夫人想去美国自助旅行,目前正在勤 学英文呢!」
叶辛潜这才彷佛注意到她的存在似的,关于高荣美的助理,一直是令章家头痛的事 ,最早几年,一直由公司员工李太太担任,后来她随儿子移民,高荣美还不舍了好一阵 子。
跟着换了几个,年纪大的没耐力,年纪轻的又往往把注意力放在叶辛潜身上,所以 都做不久。
菲律宾女佣家里也请了两个,专司煮饭和打扫,但高荣美嫌言语不通,又长相不顺 眼,硬是还要一个台湾人来做伴。
最后,仍求到在国外的李太太,直到她介绍她在南部的远房侄女来后,才勉强定下 案来。
李佳芬,二十岁出头,容貌平平,刚来的时候很纯朴,还很惊讶自己的薪水竟比外 头的女秘书高,兴奋的连连道谢,只差没掉眼泪。
三个月过去,一切平静无波,这也使得叶辛潜常忘记家里还有这一号人物。
「自助旅行?」叶辛潜笑着说:「阿嬷还要学年轻人背个小包包去住青年会喔?」
「是YMCA啦!」高荣美还转头问李佳芬,「我说的对不对?」
「阿嬷,学英文应该找我啦!你忘了我是读美国书的吗?」他说。
「你那么忙,等你,我美国都绕三圈罗!」高荣美又对李佳芬说:「你去打电话给 高太太,说晚上的牌局不去了,晚上我要陪孙子吃饭。喔!对了!叫阿莉莎多弄两道菜 ,不够的就到外面叫。」
「好,我马上办。」李佳芬点头应道。
「等一等,李小姐,这是我从日本带回来的礼物,每个人都有。」叶辛潜从公文包 里拿出两蓝紫的盒子,这是他向来的习惯,尤其是对照顾阿嬷的助理和菲佣,都要常常 笼络一下。
「我也有?」李佳芬接过其中的一个蓝盒,眸光晶亮地说:「谢谢,太谢谢了!」
哦?她的表情太夸张了吧?叶辛潜有一瞬间的错觉,她在对他抛媚眼?
李佳芬快乐地离去后,高荣美打开自己的礼物,看到是贵重的水晶念珠,欢喜得合 不拢嘴,「亏你还有心,没有看见一大堆漂亮小姐就忘记阿嬷。」
「阿嬷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丽,环球小姐第一名,别人都比不上。」叶辛潜谄媚的 说。
「夭寿,你又不赚我的钱,干嘛这样捧我?」高荣美像小女孩似的打他一下,「聊 正经的,你妈说你和曾典财的女儿如菲谈恋爱,是真的吗?」
「随便走走啦!反正又不结婚。」他撇撇嘴说。
「不结婚?」高荣美皱起眉头,「你妈可不是这样说的喔!她说,曾家有财有势, 配你刚刚好,她早把如菲当媳妇了。」
难怪曾如菲会愈来愈热情,占有欲如此明显。叶辛潜知道母亲一向行动快速,要凑 合他和曾如菲,是不是和一厂的财务危机有关?
高荣美见孙子皱起眉心,忍不住问:「怎么啦?是烦股票下跌的事吗?」
「不会啦!股票跌跌升升的事,每天都有,哪里会烦咧?」叶辛潜忙说,这是大家 的默契,两厂纠纷再大,在老太太面前也要故作风平浪静状。
高荣美想再问他交女朋友的事,突然李佳芬冲出来,手里拿着一条镶红宝石的项链 ,激动的说:「叶……叶先生,你送我的礼物太贵重啦?!」
高荣美是有些惊愕,那东西不挺贵的,但也有一定的价值,怎么会送给一个员工呢 ?
叶辛潜则睑色微微发白,真糟糕!他竟然拿错盒子,把要给曾如菲的礼物交给了阿 嬷的助理了!
这是一件标准的乌龙事,但此刻若再从李佳芬手里拿回那条项链,似乎又有些尴尬 ,于是他说:「这算什么呢?能照顾我们阿嬷,又能让她开心,就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我们感动都来不及,项链只是我们的一点谢意罢了。」
老天!李佳芬觉得自己快昏倒了,这是叶辛潜第一次和她说那么多话,难道她每晚 的祈祷终于生效了?他终于注意到她这默默爱他的丑小鸭,体认到她内心的善良美丽吗 ?
「不……这是我份内该做的事,我自己就好喜欢老太太,一辈子陪她也心甘情愿。
」在这生命重大的时刻,她的话语是不是恰当呢?
「傻女孩,你总有一天要嫁人的。」高荣美笑着说。
「不!我不嫁,我要永远跟着您。」李佳芬对着老太太说,眼角却瞟向叶辛潜。
「看看,这女孩,还说她不傻哩!」高荣美碰碰孙子,要他发表一点意见。
叶辛潜却是有听没有到,他一心都在烦恼,该买什么比较像日本来的礼物补给曾如 菲呢?
林佳芬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以为他是有口难言,更用怜惜的目光深情地注视 他。
在爱的交流中,钟敲了六下,阿莉莎走出来说:「开饭时间到了。」
吃饭?李佳芬整个人轻飘飘地如置身在梦中,完全不觉得饿,有个超级白马王子在 身边,谁还能俗气地想到吃呢?
叶辛潜陪阿嬷用过餐,又看点电视聊天,老人家没有牌局,早早就上床睡觉了,他 则赶快用电话及计算机,和几个会计、财务部门的人开会,列出了好几个可能要面对的情 况。
一直到深夜十二点,他才能真正的喘一口气。
他望着前面一排精雕的大书柜,一部部有收藏价值的丛书,英美出版社就喜欢拿这 些去骗爱附庸风雅的有钱人,所谓限量上市,书套镶真金什么的,此类抢购风潮,母亲 绝对不会放过。
书柜顶端是个雕着各种动物的大象牙,若是他记得没错,这是父亲以前由南非带回 来的。
父亲……今天下午那个女记者就提到父亲的名字,还说他们父子俩长得很像,她入 行是入假的吗?难道不知道「叶承熙」这三个字,在「普裕」人的前面是一个禁忌吗?
记者们都以为新闻有自由,被访问的人就应该敞开一切,如果不合作,就是高傲难 缠,只要有一支笔或一张嘴,就开始胡乱开炮。
人,谁不想稍稍保有隐私呢?
父亲……他也好久没见他了!有人说他在大陆,有人说在东南亚,有人说在美国看 过他,总之,父亲是遵守诺言,远离了「普裕」的势力范围。
父母七年前离婚时,他正在加州念大学,只知台湾新闻闹得很凶,尤其是牵扯到财 务分配的问题。以前外公时代,「普裕」不过是塑料的周边产品公司,像雨衣、雨篷… …等,还得靠人四处去推销产品。
后来加入工专毕业的父亲,熟悉机械、懂得行销,打开了国外市场,规模才迅速膨 胀,而后更随经济起飞,成为一个庞大的集团。
一旦有了钱,股东变多,内讧及纷争就接连不断,这些争端不仅是公司的,还有章
家叶家人,更使得父亲和母亲闹到相敬如「冰」,甚至是仳离的地步。
自幼,父母的感情就看不出来有多好,他们整天不是赚钱取利,就是攀附政商关系 ,他们很少在一起,若是碰面,也总有一件事可以吵闹呕气。
叶辛潜是个聪明孩子,六岁时就会问:「你们那么爱吵架,为什么还要结婚呢?」
「我是被骗的!」章立珊当时尖叫着回答。
叶承熙则不说话,愣愣地看着前方。
虽然他有外公、外婆的疼爱,但影响最大的仍是父母。家庭某种程度的不正常,让 他在叛逆的中学时期,开始和一些朋友逃课、跷家,凭着他高大的外表及出手阔气的举 止,还更被捧成一帮之主。
那是他幼稚不解事之时,不过却也抒发了他许多年少方刚的血气。直到一个朋友几 乎被杀死,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已站在黑道的门坎上了。
父母立刻送他到美国一所以管训出名的私立男校,连跟班的表弟建哲也不能幸免。
在那儿的第一年,他全然地与世隔绝,整个人被迫成长改变。问他会更恨父母吗?
也不算是,只是一种孤立及冷漠,脐带中要求的温暖及亲情,已经不需要了。
从那时起,他看到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只有实在利益,什么感情、怜悯和了解,都 只是那些还在作白日梦人的无聊呓语罢了。
不再需要做什么去博得他人的爱才是真正的自由、解脱,也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所幸他觉悟得早,因此,父母离婚与他无关,叶家人全部撤退,只留下他一个人也 无所谓,即使父子间七年不相闻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人赤条条地来去,生时孤独,死时亦孤独,何必中间呼朋引友,彼此掏心呢?
倒是父亲在离开前,有到美国来看他,两人在史丹福钟楼前的草坪上,有一番长谈 。
他大部分谈他不得不走的原因,并提及当年他是如何由穷小子变成章家的女婿。
他说:「本来你要姓章,因为你妈无法再生育,你外公过意不去,才让你仍然从父 姓。」
「我既然姓叶,你为何不带我走呢?」叶辛潜问。
「你妈绝对不肯的。」叶承熙摇摇头,「你由报上应该知道,我退出「普裕」集团 ,不能拿走一事一物,包括你在内。」
「为什么不?「普裕」能有今天的声势,大半是你的功劳,你不该轻易让出,即使 是和妈离婚,站在法律的观点上,你也拥有她的二分之一才对!」
「我不愿和她争,在这段婚姻里,是我对不起她。」叶承熙淡淡地说:「有时候你 觉得她极端,事实上,有一部分是我造成的。」
在私心里,叶辛潜爱父亲胜过母亲。
章立珊生于商人世家,习惯把一切东西物化,什么都用金钱来衡量,感觉尖锐且冰 冷。若真有什么温馨的家庭回忆,就是有一阵子,父亲常带他到花市去,穿梭在花香中 一整天,欣赏着各种娇妍花姿,心灵也特别接近。
他爱父亲,所以更不能原谅他毫无反抗地就弃家弃子,更把他多年辛苦打拚来的事 业腾空一抛,彷佛那些东西在他的生命里从来都不肩一顾似的。
因此,在那个夏季的午后,不管来往人群的侧目,叶辛潜对着父亲大吼,「懦夫!
懦夫!你根本是个懦夫!」
叶承熙神色黯然,等他平静下来后,才缓缓的开口,「或许该说是失败吧!很多事 ,大家只期待着结果,然而,在过程中早已得不偿失,为了成功,我们付出太多惨痛的 代价。儿子,总有一天你会体悟到,当你赢得名利、赢得最多掌声时,内心却有种恐怖 的虚空感,因为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也正悄悄地流失,再也挽不回了。」
七年来,父亲最后的一段话,如一篇无法解读的密码书存在叶辛潜的心里,直到最 近,他的事业愈做愈大,那些字字句句才像突然有了意义般鲜明起来。
他实在不该骂父亲懦夫的!
进入了商业界,他才知道父亲人缘绝佳,深受员工的爱戴,那守信、守原则的儒商 作风,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也不时庇荫到他这所谓的企业家第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