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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伦敦。
由医院的窗户可见到教堂的一角,每次钟声响起,紫恩总想着那口大钟很悠哉地摇 来晃去的模样,送走了一年又一年的岁月。
有奔跑丢雪球的玩闹声传来,紫恩坐着轮椅来到窗口,看见胖墩墩的几个孩子,不 禁微笑出来。
去年底的手术相当成功,加上父母悉心的照顾和朋友的欢颜笑语,令紫恩的心境还 算愉快,只是,时时念及纽约愤怒的维恺,就有始终无法平复的心酸。
那晚,他们从餐馆回苏荷区的公寓,心中满足是尴尬,因为决裂后又要叨扰,总是 不妥,等到了家,维恺不在,只有简家夫妇,紫恩的眼睛一直避开他们。
「实在很抱歉,闹成这样。」于慎亚基于礼数说。
「抱歉什么呢?婚姻之事总不能勉强。」简定邦嘴巴上如此说,但脸上并无笑意。
注定要不欢而散了!于家三口一夜都没有睡,迅速地收拾行李,订机票、排行程, 准备第二天中午就直飞伦敦。
在他人眼里,他们大概像是做贼心虚般的逃难吧!
在他们叫好出租车时,一直失踪的维恺突然出现,王佩欣第一反应便是护住女儿, 怕她受到更多的压力及指责。
维恺的外表还算冷静,衣服换过,头发梳齐,一如平日的精明内敛,没有任何失恋 的樵悴样,见状,紫恩的一颗心才微微放下。
「于伯伯,没必要那么急着走吧?」他一贯有礼地说。
「也打扰够久了,尤其是紫恩……」于慎亚欲言又止地说:「谢谢你的招待,也遗 憾有这种结果。」
「谢谢或遗憾都不需要,以后仍欢迎你们到纽约来玩。」维恺停一会儿又说:「我 可以和紫恩说句话吗?」
王佩欣看似不太愿意,但于慎亚则期待有转机,推着紫恩过去。
他们就在公寓楼底大厅的角落,在决裂后初次相对。
他看着她略微红肿的眸子和苍白的脸色,平静的说:「妳从来没有爱过我吧?」
当然爱!但她无法说实话,也狠不下心来撒谎,只有沉默以对。
「妳将处女之身给我,总有一点特殊的感觉吧?」他内心的情绪又开始起伏。
明知她再无言,又将会是另一场冲突,所以,紫恩只得硬挤出一句话,「也许我爱 舞蹈胜过一切。」
「所以为了吉赛儿,妳才和我玩那场游戏,对不对?」他不甘心地问。
「我从不想玩游戏……」紫恩再也受不了他的语调说:「维恺,给我两年,就两年 ,到时候,我会完完全全放弃舞蹈,专心一意地跟你……」
「两年后我就不要你了!」他打断她的话,「我不认为我简维恺只配在一个女人的 生命中屈居第二位。」
「那么做朋友呢?」紫恩像在水中抓浮木似的恳求着。
「在经过那些事后,我们怎么可能再当朋友呢?」他毫不留情地说。
在一旁看女儿快哭出来的王佩欣,连忙过来说:「紫恩,快走吧!否则会赶不上飞 机起飞的时间。」
维恺努力控制住情绪,很有礼貌地祝他们一路顺风。虽不像六年前在中正机场的不 告而别,但也一样令人揪心断肠呀!
他好吗?紫恩所能做的,就是日夜思念,不断绝那股情脉之源,时时流向他;也祈 祷他能除去内心的怨恨,终于体会到她的用心良苦。
她要在最美丽时遇见他,也在最美丽时回到他的身边……开门声惊醒她的沉思,她 在伦敦的好朋友凯丝和索菲亚走进来,手里还抱着礼物说:「恭喜你要出院了!」
「咦!你爸妈呢?」凯丝问。
「他们和医院部门开会,讨论我回台北复建工作的转移。」紫恩回答。
「妳真的要回台北呀?大家都会拾不得妳的。」索菲亚递上袋子,「看看我送妳什 么?见到它,妳就能想起我喔!」
那是一只很可爱的维尼熊,英国人最喜欢的卡通角色。紫恩抱着毛绒绒的玩具,高 兴的说:「我保证会照顾好它,每天陪它一起睡觉。」
「我的礼物更有意思呢!」凯丝拿过一本大册子。
原来她将紫恩由纽约带回来有关吉赛儿的报纸杂志,全仔细整理剪贴过,变成极精 美的专辑。紫恩边翻阅,边喜极而泣的说:「太美了,我要替它取个名字,就叫『紫恩 最后的吉赛儿』。」
「最可惜的是妳来不及拿回照片及海报。」凯丝说:「我已经打电话给蒙妮卡,而 了解妳的情形后,她极为关心,并答应把底片及印刷底稿送一份过来给妳做纪念。」
「凯丝,妳真是我最好的导师和朋友!」紫恩激动地拥住她。
「还有我呢?」索菲亚假装抗议地说。
「妳也是!」
紫恩圈住索菲亚,三个女人抱成一团。
王佩欣走进来,看到这景象,用英文说:「外面就听见吵闹声,我以为又开派对了 。」
她们又给王佩欣一个亲爱的吻,王佩欣说:「好啦!事情谈妥,我们终于可以回台 北了。」
台北,曾经伤心,也曾经快乐,现在又要回去由婴儿学步开始,希望等她能到纽约 时,心中的梦仍留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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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纽约老是阴晴不定,一会儿暖得以为可以脱大衣,一会儿却夹冰带雪的雨又 淋头而下。
安迪冻得一身狼狈,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向蓝星酒馆,并扬起手中的票说:「为了女 王想看「歌剧魅影」,我命都丢半条了。」
乔安妮抽过票,做个因得意而笑的第一夫人表情。
没赏也没谢,安迪无趣地四处打转,一眼看到角落在忙个人计算机的维恺。这位金童 最近瘦了一点,从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肌肉消掉一半,人显得也很无精打采。
安迪过去拍拍他的肩说:「你一副就是很久不见阳光的样子,上回叫你和我们去加 勒比海度假,你偏偏不去,自己跑去长岛别墅海钓,冬天耶!我们都以为你打算卖掉公 司退休,去当个冰岛渔夫了!」
乔安妮听到后面的几个字,不禁笑了出来。
「我忙死了,别呱呱叫。」维恺说着,拿起桌上一根短镖射过来。
「接招!」安迪摆个自武侠片学来的姿势说:「但愿这次到法国参观葡卜酒温泉浴 ,可以洗回你的英俊潇洒。对了!如果看到凯瑟琳丽塔琼丝和玛丹娜,别忘了向她们要 张签名照。」
「这两个才生了孩子的女人,有什么看头?」乔安妮冷哼一声说。
「我们到法国是为生意,又不是去享受。」维恺不耐烦的说。
「才怪!这不是你们两个的蜜月之旅吗?」安迪怪声怪调地说。
「欠揍!」乔安妮去了一个小酒瓶过来说。
安迪又伶俐地接住说:「今天页倒霉,为何每个人都要攻击我呢?」
「我到后面的办公室去,没事别叫我。」维恺起身说。
当高高长脚的背影消失后,乔安妮说:「谁让你胡说八道?」
「我可是为妳好的!」安迪说。
「才不要你鸡婆!」乔安妮没好气的白他一眼。
维恺将门关好,揉揉额头,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烦乱。突然,手机响起,吴菲丽在那 头说:「喂!维恺,你留话说要到法国去一趟,是什么时候动身呢?」
「这个周末。」维恺说:「妳有没有要我带的东西呢?」
吴菲丽顿一下说:「你只要把魂带回来就好了。」
维恺清清喉咙说:「妈,妳真爱说笑。」
「呃!中国新年时,我打电话回台湾拜年,你于伯伯家没人,前几天他们打来说回 家了。」
吴菲丽试着说:「现在紫恩一个人在伦敦,或许顺道去看看她吧?」
「妈,我终于明白自己的傻气是从哪里来的了。」维恺长叹道:「这灾难由台北到 纽约不够,还要制造到伦敦吗?」
横跨亚、美、欧三洲?吴菲丽有些歉疚地说:「对不起,是老妈胡涂了。」
老妈胡涂,他又何尝清楚?望着手机,紫恩的号码仍在心头,只是线路已经不通了 。
法国的酒庄之旅整整一个星期,维恺和乔安妮参观了著名的酒疗中心和葡萄酒温泉, 不但和各地的企业家谈,也看到类似资生堂及蜜丝佛陀的业者到此见习。
乔安妮在过程中比他积极许多,在一些宴会里,大家远视他们为一对。
乔安妮是很明显地想与他重修旧好,对外,她绝对是个有帮夫运的妻子,但维恺就是 始终无法对她产生像对紫恩一样的感情。
看着法国的天空,他想,那些云多久会讽到紫恩的眼前呢?在紫恩的生命中,打败 他的只有舞蹈,和舞蹈又有什么好争的?她总有跳不动的一天吧!
虽然她是紫恩心中的第二,但紫恩却是他的第一,这才是真正的重点所在,就如老 爸说的,纽约距离伦敦不远,两地此刻在法国,不就只有一峡之隔吗?
不管两年后她是否专心一意,但这是他们两个能长相厮守仅有的机会,不是值得他 再试一次吗?
于是,在法国机场,维恺将飞机改成去伦敦,丢下乔安妮孤伶伶地一个人回纽约,还 带着一肚子的委屈,泪洒大西洋上空。
伦敦春雪已溶,地面楼宇都湿淋淋的,潮气十足。维恺来到皇家剧院,由询问员查 到芭蕾学院的住址。
「紫恩.于?计算机里没有她的数据。」学校的人说。
千里迢迢来到此地,竟是这种结果?!维恺发挥他独特的魅力恳求着,总算有一位 职员指点他说:「你到歌剧院附近看看,很多舞者都住在那里,或许可以打听到你要的 消息。」
维恺以锲而不舍的毅力,终于在第三天要到了一个叫索菲亚女孩的电话。
「你是中国人吗?」索菲亚听见他找紫恩,劈头就问:「我正等着你呢!」
正等着他?维恺手拿话筒,一头露水,难道紫恩知道他会出现在伦敦吗?
带着好奇心与期待,他来到索非亚那位于灰砖楼的公寓,远处钟声叮当作响,一群 鸟扑翅飞过。按了电铃,一个金发的年轻女孩来应门,看见他便说:「我是索菲亚。」
「我叫维恺。」维恺握着她伸出的手说。
「幸好你来得早,不然我就准备要去度假了。」索菲亚从里头搬出一个纸箱,「这 是紫恩来不及带走,先寄放在这儿的东西,有她的书和蒙妮卡寄来的底片,谢谢你特意 跑来一趟。对了,你什么时候去台北呢?」
「台北?」维恺愈来愈觉得迷惑。
「是呀!不是你要回台北,紫恩才托你来的吗?」索菲亚说:说我们祝福她,希望 她能早日康复。」
「早日康复?」维恺抓住她的话尾,「紫恩生病了吗?」
「你会不知道吗?」索非亚有些怀疑了,「紫恩去年圣诞节就为了慢性骨髓炎动手 术,双脚不能行动,回台北复建了。」
紫恩的双脚不能动?维恺无法想象那画面及接受这事实,整个人怔忡慌乱,为套出 更多的内情,他模糊地说:「我晓得她病了,但不清楚有多严重……妳说她双脚不能行 动,是暂时的吗?」
「如果复健情况良好,两年后就不必里轮椅或拐杖了。」索菲亚照实说。
轮椅?拐杖?两年?这些词句像闪电般击中他的心,他记起紫恩哀求他等两年时悲 伤的表情……维恺低哑地说:「她怎么会突然得这种病呢?我……我上次看到她的时候 ,……她还很健康呀?」
「你一定很久没见她了。」索菲亚说:「紫恩去年七月就知道自己得这种怪病了。 」
去年七月?那么紫恩在纽约时,从头到尾都明白要动手术的命运,她还努力地完成 吉赛儿的表演,这期间不但要忍受疾病的折磨,还要面对他带来的爱与恨的困扰。
维恺必须强烈克制,才能不让情绪崩溃。他内心有无数的痛苦及愤怒,痛苦的是, 热爱舞蹈的紫恩,如今连走都有困难,她将情何以堪?愤怒的是,她居然没有告诉他, 将他排斥在她的苦难之外,这比拒婚还要伤他的心呀!
幸好他来了,没有空空的等待,让彼此再度错失。不!他应该更早来的,在紫恩一 到伦敦时就追随她而来,但只怪他太顽固,光顾着自尊,不曾感受到她身心都说不出口 的煎熬,他愈想,就愈多一层悔恨……索菲亚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志,「维恺,你会把 箱子拿给紫恩吧?」
维恺直视她好一会儿才说:「会的,我必须去见她。」
抱着箱子走出灰砖楼,再走回旅馆,伦敦的三月尽是无法承受的凄楚雨丝,也扰乱 了他向来笃定自信的心。在等待往台北的机票时,他翻着一张张底片,想起紫恩说,她 希望能有一张放大的芭蕾舞剧照做纪念,芭蕾是她的梦,而她或许再也穿不了舞鞋了。
维恺把箱子里的书再重新排列,其中有一本是吉赛儿,紫思曾一遍又一遍叙述其中 的故事,他试着读了几个片段,同时回恺紫恩那美丽又清灵的舞姿。
突然,有一页折迭的字片掉出来,像是一封信。他一眼就看到起头的「维恺」两个 字,既是给他的,他就忍不住要读下去。
维恺:很奇怪,由医院出来,第一个想到就是你。我刚由医生那儿得知,我得了慢 性骨髓炎……维恺读着对他而写的信,反复再反复,直到心在淌血,人被掏空,再也看 不到眼前的事物为止。
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不知道你,但那至少是我……也许该庆幸你六年前没有娶我, 否则,此刻你就要有个缠绵病榻的妻,那是多重的负担呵…………太年轻而相爱,只能 用「浑浑噩噩」四个字来形容,如今清楚了,一切也都太迟了……的确是浑浑噩噩、如 梦初醒,而他这场梦也作得太久太久了。
维恺将信熨贴在胸前,终于,他走进了紫恩的心,也走进了自己的心,一切皆清澈 澄明,再也没有怀疑了。
所以,不会太迟!紫恩,只要是我对妳的爱,永远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因为, 在我们心底的火花,一直都燃烧着,从未有熄灭或减弱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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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台北。
王佩欣刚送走工人,为了紫恩出入方便,他们打掉一堵墙,加宽几个门,浴室也增 装新栏杆。
「妈,我两年后就好了,或许更快,你们干嘛费这些功夫呢?」紫恩曾经反对。
「嘿!不只为妳,爸妈年纪大了,也可以未雨绸缪一番呀!」于慎亚开玩笑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