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似乎没给过他选择的机会,不知不觉中,湘文就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今天湘文的来访,又重新燃起他的希望,看样子,她也不是全然无动于衷,只是需要他更多的耐心……
突然,眼前的湘文,变成了芙玉,她劈头就问:“大哥,你是不是病昏了头?竟当着众人的面,把慧梅苦心相赠的药,随手给了湘文?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我是大夫,自然有我的道理。”宗天回答说:“湘文身体弱,是比我需要它,而且,她今天不辞劳苦的来看我,我怎么忍心看她回去又要大咳呢?当然是要防范一下。”
芙玉愣了一下说:“瞧你左一句湘文,右一句湘文,好象她是最重要,别人都不相干似的。还有,方才她来的时候,你一会儿眉开眼笑,一会儿殷勤关切,对她好到反常。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我知道你想用这种方式要湘秀死心,但也不必做得那么过分嘛!”
“我不是故意的,而是情不自禁。”宗天坦白地说:“因为我喜欢看湘文,关心她,和她说话。告诉你实话吧!湘文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位姑娘。”
“什么?你的心上人竟是她?”芙玉惊愕之余,又说了一句:“怎么偏偏是她?”
“不可以吗?”宗天问:“我还正想问你,当初我们想遍了汾阳城的姑娘,你为何没提到湘文呢?害我白费了许多功夫,还以为自己真遇上狐仙了。”
“我真的没想到会是她。”芙玉仍一脸的震撼,说:“第一,我们和范家极熟,你也常出入他们家,我完全忘了你根本没见过湘文,所以剔除了她的可能性。第二,湘文早已订了亲,若是没有,她年纪小,也是许给宗义那一辈的,怎么会和我们扯在一块儿呢?”
后面几句话让宗天听了逆耳,他生气地说:“什么这一辈,那一辈的?!
湘文也不过比我小六岁而已。再说,宗义他行事稚嫩,大而化之的一个人,怎么配得上湘文?你别乱点鸳鸯谱了!”
芙玉从没见大哥这么恶形恶状过,尤其他一向对弟妹极友爱,为了湘文,竟可以脸红脖子粗到这种地步,这情形令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还有,你说湘文年纪小,但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贤淑才德不输给你们,聪明灵巧更胜一筹,她不是还指导你们刺绣吗?”宗天仍忍不住激动的说。
“这也是个问题!”芙玉想着就说:“湘文不像咱们汾阳的姑娘,她自幼随她养父母住,各方面都很娇惯。除了读书、画画、刺绣,其它粗活都没做过,根本不适合当我们秦家的媳妇。”
“那就我们秦家来适合她,我会让她一辈子都娇惯。”宗天不假思索地说。
“你疯了?!”芙玉捂着嘴说。
“对!我是疯了!我想她想了两年,没娶到她为妻,我永远不甘心。”他措辞之强烈,连自己也吓一跳。
“好,别的不说,就光她已订亲一项,你就无可奈何了。”她忧虑地说。
“订了亲也可以解除呀!只要她未嫁,我都有希望的。”宗天自信满满地说。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知道湘文订亲的夏家是何方人氏吗?”芙玉说:“我听湘秀说,那个夏家富甲一方,是浙江督军的亲戚,富贵权势都有,湘文嫁过去是少奶奶的命,这绝不是我们秦家比得上的。所以,范家不可能解除这个婚约,即使湘文肯,她爹娘及夏家也都不会同意的。”
“我很庆幸现在是民国时代了,我们能大声挞伐这种包办婚姻的愚昧,高唱婚姻自主。”宗天说:“芙玉,你熟知克明,因此你能安心嫁给他,但你能想象去嫁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吗?是很恐怖的一件事,对不对?所以我必须去说服湘文,改变湘文,让她明白自己的命运是可以掌握的。”
“你确定湘文会听你的吗?”芙玉不太有信心。
“本来我不确定,但她今天不是抱病来看我吗?我猜她对我还是有些情意的。”他眼中闪着希望说:“对!我一定要再见她一面,好好说个清楚,上回实在是一团糟,这次我会很小心理智的。芙玉,你帮我去约湘文出来,好不好?”
“我……不!”她摇着头说:“这种男女私会的事,我做不出来。我即使和克明订了亲,也不曾单独相处过呀!”
“唉!有时我真怀疑我们是长在同一个时代。”宗天放软语气说:“就算大哥求你,行吗?我总要问明湘文的心意,免得日日在这儿悬念。万一她对我无意,我也好死了这条心,去娶别家的姑娘吧?”
芙玉想了一想,说:“好吧!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才不敢随便拿奉恩堂的名誉来冒险呢!”
“放心,我保证你年底能风风光光地嫁入方家。”宗天笑着说。
“谁在乎那个!”芙玉轻哼一声。
宗天几乎是手舞足蹈,他又能再见到湘文了!
这次,他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和命运搏一搏。只要她愿意放下顾忌,接受他的爱,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最怕的就是不战而降,这也是他秦宗天最不能忍受的事。
他会用令人无法抗拒的柔情,千丝万缕地,来说服他的湘文!
第五章
梅雨季节的潮气,让汾河上游几户人家塌了屋子,压伤了人。宗天忙得没日没夜,不但龙舟练习没去,连见湘文也挪不出时间。
不过,他干净又方便的外科手术,已获得父亲的默许,附近城镇有较大伤口的,也都会前来奉恩堂缝几针,小秦大夫的声名地因此不胫而走。
但这种种成就,都不如湘文的一个响应及一句承诺。若能与她朝朝暮暮,两情久长,就是教他一辈子待在汾阳,他也心甘情愿,不再有“鸡入笼网”的怨言。
芙玉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找湘文。她还特别避开湘秀不在的时候,而且在湘文的房里好一会儿,还开不了口。
她静静的看着在绣龙凤眼睛的湘文,肌肤白里透红,双睁随着光影流转,举手投足温婉秀气。以前她就觉得湘秀这个妹妹美得教人怜惜,但现在由更客观的角度看,那种美,的确足以让男人粉身碎骨。
她真不希望自己最敬爱的大哥,会陷入情关而难以自拔。
“瞧,眼珠缠些银箔就有了神,比赛那日,龙舟就会多了乘风而飞的感觉。”湘文对她说,声音中有小女孩的娇,也有女人的媚。
难怪宗天会耽迷至此,慧梅和湘文就少了那一股灵慧又纯真的味道。湘文得天独厚,生了个男人及女人都喜欢的容貌及性情,使人想怨也难。
“湘文。”芙玉轻轻的说:“我大哥想见你。”
针一斜,扎到湘文的手,她痛到心扉,却不敢出声。
“你还好吧?”芙玉赶紧问。
“没事。”湘文拿帕子按住指头,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要见我?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要和你谈一谈,希望能说服你解除婚约,嫁给他。”芙玉照实说。
湘文的脸臊热起来,她坐立不安地说:“他全都告诉你了?”
芙玉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演变成这样。我和秦大哥才偶然碰过几次面,他就说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湘文很急地说:“你会不会认为是我失了分寸,有违礼法,才引出他那些怪念头呢?”
“不!湘文,我了解你的为人,你不是那种轻浮的女孩。”芙玉安慰她,“你现在要怎么办?”
“当然不见他了。”湘文绞着手帕说:“我有婚约在身,夏家的人就快来迎娶了,若此刻有什么风风雨雨的,我如何向家人交代?”
芙玉握住她的手,想想说:“湘文,我大哥生得一表人才又年轻有为,对你更是情有独钟。老贾说,你真的对他一点都不动心吗?”
多么危险的问题!湘文暗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反问:“芙玉姊,你和方大哥订了亲,还会想嫁给别的男人吗?”
“当然不啦!”芙玉顿一下又说:“可是我们的情形又不同。我和克明是青梅竹马,彼此熟悉,算是有感情的。而你和那位夏家少爷根本不认识,你真愿意把一生的幸福寄托在他身上吗?”
“只要是订了亲,一生就决定了,有没有感情都是一样。”湘文低声说。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见她不语,芙玉又说:“我觉得你还是亲自对我大哥说比较好,他脾气倔强,不太听人劝,若你不狠绝一点,他是不会断念的。”
怎么狠绝呢?湘文实在怕见他,每见一回,就愈心向着他,他像一块磁铁,远远的,就将她的思绪都移了位,再也无法单纯贞静。
她是有强烈依附他的冲动,但后果却令人不寒而栗。光是那些不贞不洁、三心二意、水性杨花、私订终身……等的骂名,她就承担不起,更遑论其它更严苛的惩罚了,不是吗?
※ ※ ※
等他们能毫无阻碍地见面,已是探病的十天之后了。
芙玉陪着湘文到后山,还不断反复说:“我自己也没什么主意,只觉得这件事是不对的。我大哥很有说服力,你一定要坚持立场,强硬一些,否则是斗不过他的。”
斗?她从来就不想和他斗啊!
当她看见坐在巨石上笑吟吟的宗天时,一股冲动几乎令她昏眩。他是那么的俊逸迷人,深情的眼,含笑的唇,将她带回了琉璃河畔初遇时的惊心动魄。
“湘文,你终于来了!这十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度日如年能够形容。”他迎了上来,笑容灿烂地说:“你身子好了吗?西药吃了没有?还咳不咳呢?”
“都好了,谢谢你的关心。”湘文不敢看他,努力用平常礼貌的口吻说:
“我今天真的不该来。芙玉把你的话都告诉我了,而我的回答是,我不能毁弃我的婚约,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提那些……嫁娶的事了。”
宗天的笑不见了,脸部一僵,彷佛春天罩上了冰雪。他强迫自己冷静的说:
“就这样吗?你甚至还没开始听我心里的话。你不是来探我的痛吗?我以为你对我有一些起码的关怀和情意,我能够感觉到的!”
“探病是湘秀强拉我去的,真正对你有情的是她。”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稍安勿躁,不能再坏事,不能再弄得一团糟。湘文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自然会害怕,但她也应该很容易被说动,只要他有耐心,和颜悦色,把事情分析清楚,她就会不忍心再辜负他的一片深情了。
“可是让我动心的只有你。”宗天发自肺腑地说:“感情之事不能勉强,就如同一切事情都有自由意志。湘文,你有权利去反对包办婚姻,有权利去拒绝嫁一个没感情的人,国法不会判你,家法不会判你,因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说的简单,因为它是理论,是想法,但真正实行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湘文摇头说:“它会造成可怕的结果,让我们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那你就错了!我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婚约的解除,它们不但没有万劫不复,而且是一种解脱,一种走向幸福生活的前提,它早已成了新中国的一部份。”宗天热切地说。
“但它却不是汾阳城、夏家、范家,还有你们秦家的一部分。”她稳住情绪说:“我知道你说的那些事。婚约的解除或许是解脱,但也同时带来许多的伤害。像夏家人的愤怒,我家人的不知所措,甚至你家人因为你卷入所引起的尴尬,你都不曾考虑过吗?”
“我当然考虑过!但这是他们非接受不可的一个新趋势。我早就计划好了,如果他们一意顽固,我就带你远走高飞,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坚定地说。
“这……这不成了私奔?”湘文的脸微微发白。
“私奔或追求幸福,随便你怎么说。”宗天看着她说:“湘文,我爱你,愿娶你为妻。你愿放弃一切,跟随我吗?”
她的心在拉扯着,如此痛,而拉的人不只是宗天,还有死去的养父母,挚爱她的亲爹娘。
“不!我无法做出伤害我爹娘的事。如果我失信退婚,他们会终生蒙羞,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用仅存的理智说:“而你因一己之私弃奉恩堂于不愿,又于心何忍呢?”
“事情不会到那种地步的。或许夏家也是很明理的人,只要你提出解除婚约的理由,他们说不定会欣然同意。”他有些沉不住气了:“然后我就可以明正言顺地娶你过门。”
“夏家不可能会同意的。他们年年催婚期,送的是贵重的礼,非常在意这门亲事。”她试着说:“他们既守信诺,我又如何提出退婚的要求呢?”
宗天没想到她小小的脑袋里,竟有这么多固执的想法,像千年树的根,深深扎进土里,拔都拔不出。
“反正我说什么,你都有理由反驳。”他神情沮丧地说:“你东一句范家,西一句夏家,为了他们,你真宁愿牺牲在封建婚姻下,过着没有自我的生活吗?”
“我一直认定自己是夏家的媳妇,从来不觉得那是牺牲,这些话都是你说的。我当然有自我,我父母教我要守信守义……”湘文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去他的信!去他的义!”他盯着她,强迫她抬头,“看着我!这个有自我的你,是真的快乐吗?”
湘文的肩被他抓得好疼,心中更添委屈,有些失控地说:“我本来是很快乐的,但你出现后,说这个又说那个,弄得我好心烦,好痛苦。我的命运都已经决定好了,你为何要来颠覆它、破坏它呢?”
她的反问让宗天连退好几步。所谓话如利剑,他第一次尝到被狠狠刺伤的滋味,于是再也顾不得不理智、冷静或任何耐心,他激动地说:“弄了半天,原来我只是颠覆、破坏,只是你的痛苦?所以你自始至终都对我无情,从头到尾全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是不是?”
“我……我不懂什么有情无情,我只知道女子有三从四德,有女诫女则;
而你要我做的事,都是为社会所不容的……。”湘文说不下去了,他脸上的悲伤愤怒让她又难受又害怕,泪水不听使唤的扑簌簌地掉下来。
她像孩子一般,在古柏树旁哭着,沾湿的睫毛眨着泪凝的眸子,楚楚可怜,教人不忍苛责。
她的硬咽声声敲在他耳里,他如消了气的皮鼓,长长地叹一口气说:“能说什么呢?我现在才明白,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在封建高墙之内,我在高墙之外,虽共饮着汾河水,共看着扮河日,但却相差了几千几百年,永远无法交流,无法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