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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草 page 15 作者:言妍

  又是那双眸子,露出了楚楚可怜的神态;又是那小小的唇,柔柔地吐出软化人意志的话。他忘了下一句要说什么,她已经开始混淆他的心思了。他反正只剩一个月,难道他连这三十天都忍不了吗?既是男子汉大丈夫,又何必在这里和她纠缠不清呢?

  宗天的眼中有着不自觉的挫败,转身就走。临到走廊,他又回过头说:

  “记住,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他走后,湘文好象打了一场仗,好累好累。由去年秋天开始,她经历了许多事,一次次的迁徙,一重重的波折,但都不像和宗天面对面时,那么叫人筋疲力竭。

  她掩住干涩的泪眼,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  ※  ※

  宗天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几位帮忙的村民说:“今天是抚儿的满月酒,你不来吗?”

  “我等一会儿,你们先去。”他说。

  没几分钟,麦神父也来催,宗天用同样的话回答他。既是珣美请客,湘文必然会在场。他由医院的窗子望出去,来来往往的人群,可感受那热闹的气氛。湘文一定会露出美丽的微笑,轻声地与人寒暄问候;

  大人喜欢她,小孩喜欢她,短短的时日,她就抓住村里每个人的心。

  可她愈快乐平静,他就愈痛苦暴躁。

  说是不要见面,湘文也很技巧性地避开他,但浮山就那么小,看不见也会听得到,听不到也可以感觉得到。何况她就在对街,随时随地都会蹦出他的脑海,让他不想都不行。

  他勉强由座位上起身,但不是到学校,而是往教堂后面的实验室走去。那儿有麦神父送他的显微镜和化学器材,正好可以研究药草。比如他现在醉心探索的是长在二十公尺以上高山的冬虫夏草,那是一种极珍贵神秘的药材,人们一直分不清楚它到底是动物,还是植物。

  这一年来,还真亏这些研究让他废寝忘食,也同时忘掉一切的烦恼。

  一开启显微镜,他就不去注意时间的飞逝。季襄找了好几处,才在实验室发现他。

  “你竟然在这里!”季襄扬扬眉说:“我记得你是从来不曾错过任何酒席的!”

  宗天伸伸懒腰,看看窗外的星月说:“我没想到会弄得那么晚。”

  “快来吧!你别想赖掉给妩儿的大红包。”季襄帮他关上灯说。

  深秋的夜,寒意极浓,天上的星显得淡而遥远。他们穿过石路时,已有散席的人和他们打招呼。

  或许湘文也走了吧!

  然而,老天并不给他好过,湘文一直在那里,而且还抱着妩儿,像一个小母亲。他只有坐到最外头的一桌,混在人堆里吃喝,尽量对她视若无睹。

  酒足饭饱,人都走光后,季襄还硬留他下来大谈女儿经。这时珣美走进来,后面跟着抱娃娃的湘文。她竟还没走?今晚她招摇得还不够吗?宗天累积了多时的挹郁,一下子达到顶点。他站起来,想他不想的便用极嘲讽的语气对湘文说:“你就那么爱抱妩儿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是她母亲呢!”

  珣美完全不晓得他们之间有心结,所以一时未听出弦外之音,还附和说:

  “可不是嘛!除了我之外,妩儿最喜欢湘文了,连爸爸都不给抱呢!”

  “这女娃太现实了!”季襄笑着说:“只我没有奶,又不像湘文能做漂亮衣服给她穿,就不给我好脸色看。”

  宗天的视线落到抚儿身上的粉红袍子,一朵朵琉璃草的蓝花儿沿边而绣,突然再也不能忍受的说:“为什么老要绣琉璃草?它既不尊贵又不可爱,那阴沉沉的蓝,会让人的心冷酷无情,变成一片‘冰’心,你为何还要一绣再绣呢?”湘文又惊又急,忙对他摇头。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他一心要当众闹开,不是让大家难堪吗?

  “宗天,你到底喝了多少酒?”珣美皱着眉头说:“绣琉璃草有什么不好?

  我就喜欢它的花色,蓝得灵巧飘逸,一点也不‘冰’,而且它还有个名儿,叫勿忘我--”“对!就是这个‘勿忘我’!它是一个魔咒,会附在人的身上,会让人受它控制,坏的时候,就像是永远爬不出来的地狱。”宗天的话直指着湘文说,她手上的婴儿不安地蠕动着。

  “宗天,你会吓坏妩儿的!”季襄用力拉住他说。

  “你们根本不该让她抱妩儿!她只会给妩儿坏的影响,给妩儿不幸的未来。

  瞧!她自己不就成了寡妇吗?”宗天口不择言地说。

  现场蓦地安静下来,其余三人皆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我……我还是走好了。”湘文用颤抖的声音说。

  “不!该走的是他!”珣美走到宗天面前,极愤怒地说:“我没想到你竟是那么残忍的人!今天是妩儿的满月,她出世后的第一次庆祝,你就用了‘魔咒’和‘不幸’的字眼。你若不收回这些话,我这儿永远不欢迎你!”

  此时妩儿呜呜地哭了起来。

  “还不快走!”季襄拖着宗天说。

  宗天并不依顺,师兄弟动了一些拳脚,在打翻桌上的茶杯后,季襄才使了真力气,把他“拎”到外头去。

  “他真是疯狂!”珣美心疼地抱过妩儿,边哄边说:“他对你的反应也太奇怪了,难道就因为你会绣琉璃草吗?”

  湘文静静地收拾茶杯水渍,有一剎那,她真想说出她和宗天的所有纠葛,但在这种情况下,有用吗?

  “你别太在意宗天。”珣美安慰她说:“他曾喜欢过一个会绣琉璃草的姑娘,所以对这花儿就特别敏感。我也没想到一向爽朗的他,会是那么死心眼的人。”

  湘文是有点儿被吓住了,她以为怒会随时间减少,恨会一日日消失,但宗天却更强烈,把他的人由里到外都改变了。

  他将“一片冰心”说成冷酷无情,是否当年被他索去的琉璃草图,也毁于他的愤怒之下呢?

  季襄回来后,说宗天没事,湘文才走回自己的厢房。冷白的霜夜,朦朦胧胧,她内心也彷佛有东西在沸腾着。

  才踏上回廊,角落突然有个黑影窜出,彷佛蛰伏已久的梦魇。若非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她恐怕会失声尖叫。

  “是你!”她脱口而出。

  “没错,是我!”宗天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极其阴沉地说:“这下你可称心如意了吧?我被珣美驱逐出门,又险些和季襄反目成仇,你可亲眼看见你如何破坏我的生活了吧?”“我没有破坏什么……”湘文反对他的指控说:“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在闹,今天是妩儿的满月,你明知道不该说那些话的。”

  “我说那些话,都是因为你,我受不了看见你!”他更凶狠地说:“你答应我的,结果又出现在我面前,这一切都要怪你!”

  “这怎么能怪我?妩儿过满月,我能不到吗?”湘文辩驳地说。

  “这就对了!我也非到不可,所以结论只有一个,我和你绝对不能待在同样的地方。”他冷笑地说。

  “我到浮山是为了珣美,难道你不能看在她的份上,忍一忍吗?”她强抑心中的激动说:“反正不过再两个月,我就回汾阳了。”

  “回汾阳?不!汾阳是我的家,也不是你该留之地。”宗天的语气多加了残忍,“你该回去的是宿州。那儿有夏家,有你丈夫的坟,才是你这辈子真正的栖身之所!”

  这话伤人之至,令湘文几乎无法呼吸。宿州于她,是异乡,没有丈夫,也没有坟,他到底要逼她到什么绝境?

  内心隐隐的沸腾冲到她眼底,入目是一片荒原,只有心碎与孤独。

  他老把一切过错都怪到她身上,她天生温柔顺从,因觉亏欠,所以默默承受。可是天知道,因为他,她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挣扎中,彷佛在雾里的危崖摸索,只能靠着“义理”绳索的支撑,才不致坠入万丈深渊,而又为了顾及“情”字,她必须生活在谎言中,过着没有未来的日子。

  她难道不凄惨,不委屈吗?

  一个埋藏在她体内的倔强湘文,由隐匿到跃现,如荒原里的一把火,激起她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愤怒,足够她踩过残忍的尖刀,用挑衅的语气说:“你在浮山,我不能留下;汾阳是你家,我不能落脚。那么为何不反过来说,我到浮山,你就应该离开;扮阳也是我的家,该走的人是你呢?”

  宗天愣住了,一下子无法由她的话中理出转折。只是她向来羞怯的眼神,晶亮地瞪着他,一个不一样的湘文,让他舌头打了结。

  “你师父说你狂傲自我。目中无人,还真是没有错!”她继续反击说:

  “你以为所有发生的事情,只有你一个人在受苦吗?你说你不想看见我,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不希望看到你呢?”

  湘文不希望看到他?闻言,宗天有一种手忙脚乱之感。他向来属于理直气壮的一方,但仅仅碰到她两句的反质问,他就如虚弱的病人,不堪一击。

  “从一开始,就是你不断地招惹我。你将我当成没有主见的傀儡娃娃,见了喜欢,就千方百计地要,要不到就抢,抢不着就老羞成怒。”湘又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你完全没想到你任性的作为,会造成什么后果。身为堂堂七尺男儿,你该想的是振兴家业、忧民忧国,但你却把精神浪费在儿女私情上,又算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呢?”

  宗天终于听出端倪了,他的惊愕胜过气愤,用带着半威胁的声音说:“你在教训我?”

  “教训也没有用。去年在琉璃河畔,你师父已经给你当头棒喝,你却依然执迷不悟,比如此刻在浮山,我处处顾全大局,你却还是一意孤行……”她不受影响地说。

  “我一意孤行还不都是因为你!”他猛地打断她的话。

  “不要再把错推到我这儿。你是系铃之人,也是唯一的解铃之人。你若如你所说,对我恩断情绝,连朋友都不是,就早该将我去到脑后,潇洒自在,更不会在乎我住哪里了,不是吗?”她干脆直言。

  “我当然潇洒自在,当然早就把你丢在脑后。”他带着极倔的表情说:

  “只是我不喜欢旧日的风景重现,那等于在提醒我曾有的愚蠢及错误!”

  湘文放弃了!软求不成,硬施不成,面对他,永远是厘不清的纠结缠葛。

  她太累了,但表面上仍不露出丝毫的软弱,用不属于她的冷硬声音说:“既是愚蠢和错误,为什么还不走呢?我承诺不到你的范围之内,但学校是我的范围,你也不该闯进来!”

  她竟敢限制他?宗天再一次惊怒的说:“你错了!整个浮山都是我的!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没有人能对我下命令!”

  这是什么话?这人简直狂妄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湘文再也受不了的说:“我这儿就偏不许你来!你走!你走……”

  他伫立如一座山,眼神充满挑衅。湘文气急攻心,再也不顾闺秀之姿,男女之别,使劲将他推出去。

  宗天没料到她会出手,而且是卯尽全力。当她纤秀的手碰到他练过武功的膀臂,他竟没有抵抗的能力,踉跄一下,人被逼到门外,还差点撞到廊柱。

  “你走!我不犯你,你也别再来犯我!”她喘着气说,再将门重重地关上。

  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心跳如擂鼓,充斥在整个房间。慢慢的,呼吸平缓了,屋内寂静,屋外也是寂静。

  她由窗缝向外偷看,长廊下已无人,只有月白映着霜白,冷冷清清的,比往日更显凄凉。

  她脚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全身只有手还传来推他坚实肌肉的感觉,随着心跳而隐隐作痛。对于方才那愈弄愈糟的谈话,她也唯有欲哭无泪了。

  第八章

  矿区摔伤了几名工人,宗天和麦神父忙了一个早上,直到午饭时刻,才有机会伸伸懒腰。他不经意的往外一看,竟是银白色的世界;所有的屋顶、枝桠、道路都罩上一层薄薄的雪,远远的山都化入天际,苍茫一片。

  今年的第一场雪,提醒他年关将近,又是他非返家不可的时候了。说是一个月就结束浮山的工作,但他拖了两个月,现在又迈进了第三个月。

  他对家人朋友说了各式各样的借口,比如研究未完成,医院人手不够……

  等等,但他很清楚,湘文才是最重要的因素。那一夜的谈话之后,他彷佛一个感染风寒的人,发了一身大汗,热退气顺,血脉舒畅,所有爷爷的规劝及师父的教训,都不如湘文发的那一顿火,能打到他的心坎上。

  小小的湘文,竟有那么凶悍的一面?

  不!他不该惊讶的,他早就吃过她顽强脾气的亏,只是她用温柔及眼泪来妆点,让人输得痛心,输得无可奈何。

  那一夜,若不是太过意外,他不会那么轻易离去。不过事后想想,湘文骂得也没有错,他是系铃之人,也是解铃之人;他的确在儿女私情上着了魔,的确太狂傲自我……这些都是他努力要摆脱的障碍。

  他是不该在乎湘文的。

  为了表现自己的气度,他决定回到原先的幽默风趣,即使有湘文在场,他也会彬彬有礼。

  然而,现在要看到湘文,竟比以前更难。有时候他故意绕过学校,就是不见她的人影,她似乎又开始玩躲迷藏的游戏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一直留在浮山,他要向她证明,她再也不会左右他的动向及情绪了。

  雪停了,宗天正准备做出诊的工作,阿标突然破门而入,手里还抱着一个流血的孩子。

  “快点,他被车撞了!”阿标神情慌张地说。

  宗天连忙清洗伤口做处理,好在没损及筋骨,都是四肢的皮肉之痛,但孩子已经吓得泣不成声。

  “平常按喇叭,大家都会自动地闪开,谁知道小三子会冲出来呢?”阿标懊恼地说。

  “今天矿区出了点儿事,所以孩子比较没人管,也不能怪你。”宗天俐落地上药说:“瞧!没什么大碍,连针都不用缝。”

  “谢天谢地,幸好我开得慢,范老师又动作迅速,及时抱开孩子……”阿标忽然转头说:“咦?范老师呢?她不是也受伤了吗?人怎么没到医院呢?”

  “什么?湘文受伤了?严重吗?”宗天紧张地问。

  “我不清楚,但她旗袍的下摆都染红了……”阿标说。

  宗天还没听,拿起药箱就冲出去。他心中又气又急,这女孩脾气真怪,她说好不靠近医院,在这节骨眼也来这一招,她再逞强,总不能连命都不要了吧?

  宗天走得飞快,完全不理会路上熟人的招呼。他穿过教室,来到厢房的跨院,白色的积雪上开始有红红的血迹,他的脸绷得更紧了。

  湘文的房门是半开的,他一踏进去,她正在擦拭脚上那止不住血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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