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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合欢 page 5 作者:言妍

  璇芝捏捏酸痛的腿,她虽疲累,但不允许自己休息,而选择这陡斜荒凉的山径走,就是要避人耳目。

  徐家此刻一定闹得人仰马翻在找她了吧?但愿莲儿不会受到太多的责备。为了慎重保密,璇芝连莲儿都没有透露一句,今晨出门,只骗莲儿说想亲自见阿标一面,托他带些东酉,莲儿不疑有它,还帮她换了丫鬟的装束,眼见她拿着包袱出门。

  璇芝对这种欺瞒有些愧疚,但她不能连累莲儿更多了。

  临行前,她写了两封信,分别给宋家和徐家,语意都很短简,不怨天、不尤人,只说她试着服从父母之命,成全这如意之缘,但上天似乎不允,前头的路走不下去,她只有自求一条生路,免得堕入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悲剧之中,弄到生死两难的下场。

  她知道,以牧雍雄辩之才,举出那么多道理,都驳不倒众人根深柢固的观念,她的几句话,更撼动不了两家人维护道统之心了。可以想象的,在大官道上,必是急马奔驰,人群吆喝,查到上海,都有人在仔细搜索她的下落。

  但愿!但愿!但愿他们没想到她向北而行,没想到她抄人迹罕至的小道!可是什么事都有万一,所以她仍走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没有一刻不害怕追捕已至。

  璇芝早已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发辫黏散在额前鬓角,双腿刺痛,全身骨头像快要散掉了,但山路老攀跨不完。

  当她看见那棵大树时,就告诉自己!休息一会儿没有关系,她已经走得够久了。

  树荫下的几阵凉风让人舒畅许多,璇芝正捏着腿儿时,一位背柴的老樵夫由小径爬上来,她连忙问:

  “老伯伯,请问运河渡船口离这儿还多还呢?”

  “一个时辰吧!”

  老人家回答说:

  “小姑娘,你如果要搭船,就得快一点,太阳下山后,船就不开了。”

  璇芝听了,道一声谢谢,起身就走,但脚似乎不听使唤,抬着有如千金重;她使尽力气,忍着痛,一步一步向前行。

  一定不能误了最后一班船,否别她就得在荒郊野岭里过夜,而且被抓回去的可能性也会加大。

  太阳彷佛更火烈,路也彷佛更崎岖,对自幼不曾吃过任何苦头的璇芝而言,每个动作都成了椎心的酷刑。

  但她努力撑着,不允许自己有倒下去的机会。为了生命的自由,为了未来的光明,她绝对不能气馁!

  至少,要看到运河、看到船,才算走出千河镇。

  ※  ※  ※

  运河引进长江之水,向两边展阔,犹如一条大川,泛着滔滔白液。

  太阳在平原的那一方,红红一轮,几乎要触到河面。璇芝一走出山区,就先找渡口,但因为又昏又累,竟什么都看不见。一旁有竹搭的茶棚,座上无客,头戴青笠的店东正在收拾摊子。

  “请问渡船口在哪里?”璇芝慌忙地问。

  “就在前头。”

  店东指向运河说:

  “船娘刚刚才走,你喊一喊,或许还能赶得上。”

  璇芝定睛一看,果真有一条船,竖起长长的篙子,正慢慢划离岸边。

  她心一急,不顾一切地大叫:

  “喂!你不能走呀!等等我呀!”

  “顾大娘,这儿还有客人哪!”店东也帮她喊着。

  他们一路追赶,几只鸭鸟被吓得扑扑乱飞。

  然而,船离沙岸,篙已无处可撑,怎么也无法停止。船娘只能用浆,让船沿着岸边而行,她呼喝着:

  “距离还短,你快跳上来吧!”

  望着那不见底的河水,璇芝一点把握都没有,但四周的人声都在鼓励她,既能逃家,何愁不能跳船?

  她目视船弦,努力跃起身子,在以为要落水的那一瞬间,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抓住了她。

  在一片欢呼声中,璇芝终于坐上船了。

  因这阵骚动,船晃了几下,那只手仍牵紧她,直到她能真正站稳才放开。

  深吸一口气,璇芝好不容易才能看清眼前的人,正想道谢时,却又吓得往后一仰,人差一点翻出船外。

  又是那一只手,在紧急状况下拉住她。

  她的脸丝毫没有欣喜,感谢的话也硬吞回去,只像躲瘟疫一样,跌跌撞撞地往船的另一端走,背对着所有的人,远望着夕阳下金波微漾的河面,心中万般怅恼不安。

  天呀!她怎么那么倒霉?辛苦了大半天,竟一头栽到了徐牧雍的手中?!

  他不是昨天一早就离家赴北京了吗?怎么又会在这荒僻的小村出现呢?

  看样子,他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在同一条船上,他随时有揭发她身分的可能性,难道她就只能这样坐以待毙,全凭老天保佑了吗?

  唉!此时此刻,她宁可独自在山里栖一夜,也不愿和徐牧雍共困在这茫茫的河心中间,连跑都跑不掉。

  另一边的牧雍则紧皱着眉,满心莫名其妙。这个女孩子真奇怪,见他如见了鬼,当场脸色惨白,匆匆走避,彷佛他会吃人似的。

  他从小到大,虽非貌似潘安,却也长得人模人样,长辈亲族宠赞他,同辈师友爱戴他,处处见的都是欢迎的笑脸,这样一个嫌恶恐惧的表情,他还未曾受过,心里不免有些不自在。

  望着那纤弱的背影,动也不动的,好象仍在怕他。看那一身白色的粗布衫裤,大概是乡下来的姑娘,没见过世面,以致防戒心比较重吧!

  但他方才拉她,很明显是要助她一臂之力,她不至于连好心、坏心都分不清楚吧?

  唉!别管她了,他自己生活中的一大堆混乱,还理不出个头绪呢!

  因想起五月四日北京三千名学生的爱国游行,有人写血书,有人要自杀殉国;

  他们去烧曹汝霖的窝,殴打章宗祥,要引起全国同胞对中国局势的注意,想来仍教人热血沸腾。父亲保他出监狱时,还有同学在里头抗争。北洋政府如此强横愚顽,不知蔡校长是否会被迫辞职?不知巴黎和会的结果如何?

  这种时候,他真不想离开北京,但父命又不可违。当大家在为新中国努力之时,他却被旧传统箝制着,差点去娶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一向开明的父亲,在儿女婚姻上,如此专制无理,倒是出乎人意料之外;连他没回来,新娘亦千方百计娶过了门,他这才领教到,旧社会的家庭制度真的可以成为万恶之根源。

  难怪梁启超要说“非破家不能救国”,他若为家庭所累,不但一生黑暗,连理想抱负亦无从施展了。

  起方的山影逐渐暗蓝,平畴原野有阵阵炊烟。牧雍再一次检视各城镇罢工罢市的资料,他要将它们带回北京,给大家打打气。

  他耽搁了一日,就是为取得这些文件,辗转绕到这个小渡口来,方能避开闲杂人等。

  他的视线又不知不觉回到那白衣姑娘的身上,脑中不禁浮起她泛着桃红的脸颊,带着纯然的青春光彩,还有那一双映着水光天影的眸子,亮得令人印象深刻。

  在这荒郊野岭之地,能见到这样一个女子,倒是一种惊艳,或叹这山林毓秀之奇功吧!

  ※  ※  ※

  渡船的终站是个人来人往的小市集,再往东走,便是河间县府所在,往京城的火车在此停留十分钟。

  璇芝下船的第一件事,是躲开牧雍;第二件,则是找个地方住宿。因为火车班次明天早晨才有,她孤身一人,绝不能和大伙挤在车站里过夜。

  璇芝在沙土飞扬的石路上徘徊,仅有的几家客栈,不只外形简陋,而且挤满了三教九流的人,她几乎没有勇气踏进去询问。

  天色逐渐苍暗,她内心十分着急,更不知道自己失措的神情,茫然的大眼,娇柔稚嫩的模样,已引起许多人注意。

  踌躇半天,她才下定决心去一家人较少的旅店。

  这时,有个穿蓝衣的妇人一脸和善地问她:

  “姑娘,你是出还门投亲戚的吗?”

  “我是准备搭火车的。”璇芝照实回答。

  “那你得住一宿了。”

  妇人关心地说:

  “我告诉你,这些店都不能待人的,尤其你是个单身女子。不如你就到我家去,你可以睡得安心,我也可以赚点外快,怎么样?”

  璇芝迟疑着。

  妇人又加把劲说:

  “前面那香烛店是我的,这里没有一个人不认识我。我也是一片好意,看你挺可怜的,别人想住我那儿,我还不肯呢!”

  说着说着,妇人已拉起璇芝的手臂。

  忽然,有个男声直直切入说:

  “你拉着我妹妹做什么?”

  璇芝猛回头,看见板着一张脸孔的牧雍站在身后。

  妇人一惊,忙放开手,笑嘻嘻地说:

  “我不晓得有人陪她。那就好!那就好!”

  璇芝正想辩驳,妇人已走掉,她转向牧雍说:“你胡说什么?谁是你的妹妹?”

  “姑娘,你是真不知道吗?运河两岸有所谓的青帮、红帮,他们专门诱拐良家妇女,再卖到其它市镇。你若真的随那个妇人去,下场就不堪设想了。”

  牧雍严肃地说。

  这倒是璇芝没想到的,忆及方才,她不禁为自己的单纯捏了一把冷汗。

  然而,心中虽庆幸,嘴巴仍逞强的说:

  “我不会那么笨的。”

  她还是那一副毫不感激的样子!牧雍原可掉头就走,但不知怎地,他又继续说:

  “如果你要住宿的话,我找的那家旅店还挺干净的,我再和老板关照一声,说我们同路,就没有人敢动你的歪脑筋了。”

  “不!我和你不同路。”璇芝直觉的反应说。

  “当然不!我们只是假装同路,这样可以省却你很多麻烦。”

  牧雍有些词穷的说:

  “一个女孩予单独旅行,是非常危险的事。”

  “是很危险。”璇芝故意说,“可谁能保证你不是什么青帮、红帮的一份子,或许你还是刚从监狱出来的犯人呢!”

  “姑娘,我完全是一番好意。”

  他努力表明自己说:

  “我是个学生,正要回北京去。我所做的建议,不过是想帮忙而已,希望你不要把我当成坏人。”

  我自然知道你是谁!璇芝在心里嘀咕着,但他家里有个如意缘的妻子不去照顾,干嘛对一个陌生女子好心肠呢?

  牧雍见她仍是满脸的不豫和不屑,像有一桶冷水当头浇下,他没好气地说:

  “姑娘不领情就算了,就当我多管闲事吧!”

  他说完,果真拂袖要离去。璇芝一慌,忙说:

  “喂!你不能把我丢在街心呀!”

  她差点忘了牧雍的倔脾气,只好迈开脚步在后头追。他虽然笑脸不再,但仍帮她订了一间房,让她能有个地方舒服安睡。

  “谢谢你。”璇芝终于勉强的说。

  “你信任我了?”他只问,脸色还是怏怏不快。

  她很轻地点了个头,就径自躲回房里。

  那夜,客栈的潮霉粗简,令璇芝辗转反侧。她想到爸妈,徐家的人,还有莲儿,他们一定又生气、又担忧吧?

  她实在非走不可,但荒谬的是,她居然会在路上碰到牧雍,他究竟是她命中的煞星,抑或是贵人呢?

  看样子,他那晚是醉得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而如此特意的忽视,如此断然的不屑一顾,真教璇芝有消不去的愤慨。

  无论如何,她要早早摆脱他,毕竟有他在,就等于还在徐家的势力范围之内。

  冷冷的月,在天边弯成细细一线。流浪之路尚漫漫迢迢,她也许会走得很辛苦,也可能会寻不到她所要的答案,但她永远都不会后悔的。

  ※  ※  ※

  车站熙攘着各行各业的旅客,也聚集了不少附近省县的乞丐,有人睡在石地,有人卧于铁轨,只等远处黑烟笛响,才会一哄而散。

  火车的庞然、声音及速度,对某些人而言,仍是会震慑灵魂、夺人性命的大怪物。

  牧雍闲闲地站在树荫下,观这苍生百态。他其实也在等那位有着明亮眸子,举止怪异的姑娘,昨晚她一进房间后就不见踪影,今天一早,店老板说她已退房,当时牧雍望着还雾蒙蒙的天色,真不懂她的神出鬼没所为何来。

  她到底为什么单独旅行,又去了哪里呢?

  牧雍习惯在旅途中观察人,但还不曾有过这种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他自己也不懂,这姑娘彷佛有什么特质,让他忍不住想要注意她。

  卖糖粥、糖芋头的摊贩旁,突然一阵骚动,他站直身体,看见他要等的人正被几个痞子纠缠,想也不想,他立刻走过去,粗声粗气地吼着说:

  “妹妹,有什么麻烦吗?”

  那几个人见她有帮手,便各自散开,但她对他一如前几回,不感谢也罢,还摆出戒备厌恶的表情。

  牧雍再一次觉得自己无聊兼窝囊,但依然开口问:

  “出了什么问题吗?我还以为你己经离开了。”

  “火车还没来,我怎么走?”她说,可眼睛并不看他。

  “你也要去北京吗?”他顺势问。

  “连票都买不到,我哪儿都去不成了。”她微蹙着眉,带着说不出的委屈。

  经过一夜休息,璇芝洗净身上的尘土,发辫也重新梳好,看起来更是面若芙蓉,眼似秋水,如此佳人,在这群龙蛇混杂的人堆中,恐怕一天都捱不下去。牧雍本着一股怜香惜玉之心主动说:

  “你大概没出过远门吧?火车票若要当天买,就要透过单帮客了。”

  “单帮客?”璇芝问。

  “简单一句就是官商勾结。”

  牧雍说:

  “如果你肯告诉我要去哪里,我可以马上帮你弄到一张票。”

  这是诡计吗?但璇芝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只好不甘愿的说:

  “我的目标是万通镇。”

  “你是到那里寻亲吗?”见她说得勉强,他偏要再进一步问。

  “嗯。”她点一下头。

  “我叫徐牧雍,还没请教芳名呢?”他得寸进尺的又问。

  璇芝没料到他有这一问,临时乱了阵脚,只好搪塞说:

  “我……我叫宁欣。”

  “姓宁名欣?”他又问。

  “嗯。”

  她有些不耐烦的说:

  “你到底买不买票呢?”

  “当然买。”他露出了笑容,彷佛逗够了她。

  牧雍走后,璇芝的心还觉得直扑扑地跳。她并没有错,未定下如意缘之前,她是叫宁欣;但因为牧雍,她才取名璇芝,如今把牧雍丢出她的生命轨道之外,回到宁欣的身分是再恰当不过了。

  好!她决定新的自己就叫做宁欣。

  牧雍在不远处的大树下,和一名满脸胡予的人讨价还价,不多久,便笑着朝她走来。

  瞧他俊逸斯文的脸孔,豪爽自信的风采,她不免有些感叹。对于有缘的宋璇芝,他抱着绝然的排斥态度;对于无缘的宁欣,他却又如此侠义热情,老天行事真太令人理不清、摸不透了。

  只能说,如意非缘,此生注定难交会吧!

  ※  ※  ※

  火车开动后,窗外的风景一格格掠过,一会儿是绿油油的稻田,一会儿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充满江南水气湮漫的初夏风情。

  牧雍就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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