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季襄,爱……丝……也要……断了……季襄还在爬,喊珣美的声音变得哀伤 而无力。
有人走过来,扶起了他。
“珣美……”他费尽心神地说:“救她……”
黄康努力在烟灰中找人,终于看见在戏台旁的她,才要走过去,整片着火的布景倒下,恰恰挡在珣美的面前。
“珣美!”黄康叫着,想闪过火堆,但那温度实在炙人,火舌信信吐着,如人间地狱。
他正左右扑火,一个人跌撞冲来。是季襄,他的伤口扯裂,血大量涌出,嘴巴里疯狂大叫,似乎想跳入火中。
“季襄,太危险了,你不可以去!”杜建荣拦住他说。
“不!珣美还在里面,让我和她在一起……”季襄使尽全力,狂乱地喊。
下一秒,他因流血过多,失去了意识。
“走吧!再待下去,我们也会葬生火海。”陈若萍颤抖地说,神情十分凝重。
她及黄康扶住昏迷的季襄,在整座堂屋倾倒之前,速速离开。
杜建荣直到最后一刻,隐约看见焰火吞噬了那绣着蔷薇花的白裙,才绝望地放弃。
逃出了西纯别墅,一坐上史恩驾驶的马车,杜建荣便失声痛哭说:“我……希望……季襄永远不要醒来……”
史恩红着鼻子,眼泪一串串流下,早顾不了马匹走的方向。
突然,一片雪落下,两片、三片、五片……像死亡的哭泣,也像死亡的气息。他们的马车走在寂静的林子中,宛如送灵的挽车,而雪,就是那花形的冥纸……
***
季襄昏迷了一个月,他醒来时,已是制腊八粥,准备过农历年的时候。
他因为伤得过重,多半时候都是高烧,不省人事。
“他会痊愈的。”由南方赶来医治他的秦鸿钧说:“季襄这孩子求生能力很强的。”
“可是醒来之后呢?”杜建荣只会重复这一句,那片蔷薇花白裙,已成为他午夜的梦魇。
季襄也有梦。发热的时候,梦是红的,有金色闪光,珣美在里头如精灵般跳着,时而飞转,时而低旋,笑声如清脆的风铃。冷颤的时候,梦则成为白色,水晶般的白,珣美静静走着,神色不似人间,她的唇轻轻启着,什么都听不见,但一旁的枝桠摇摆,恍若悲泣。
哦!珣美……他总是不断追赶,直到气息将绝。
气息将绝,幽幽回转,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醒来那一日,刚下过一场雪,阳光特别白艳。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铜鼎炉火,深屋脊梁,阴暗角宇,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然后视线落在应该在南方的秦宗天,极端纳闷……“你醒了?”秦宗天对准了季襄的黑眸子叫道:“天呀!他醒了!师父,师兄醒啦!”
这一喊,把厅院里外的人都招来了。秦鸿钧、陈若萍、杜建荣都高兴地围在床前,几个药铺伙计也在门外探头。
“好,比我估计的还快,可见我的药用对了。”秦鸿钧说,一边给季襄把脉及翻眼皮。
季襄毕竟年轻力壮,记性又强,所以很快就想起一切。
他的脸由茫然转为焦虑,抓着人便问:“珣美呢?你们救出珣美了没有。”
秦鸿钧知道最困难的部份来了,他用严肃的声音说:“外头没事的人就去顾店,别堵着碍手碍脚的。”
“建荣,你救出她没有?”季襄像要冲下床。
“嗯!有,她……她很好。”杜建荣吓得吐出这些话来。
秦鸿钧瞪了杜建荣一眼,他们当初讲好要实话实说,但看样子,形势由不得人。
“那么,她在哪里?她为什么不在这里?”季襄环视周围说。
“珣美还要上学,她……她回学校了。”陈若萍反应极快地说。
“回学校……所以她伤得没有我重……”季襄的神情又转为迷惑,接着又说:“快!我要到上海去找她!”
“季襄,稍安勿躁。你也知道伤口严重,不好好调养,你哪儿都去不成。”秦鸿钧板着脸孔说。
“师父,你不晓得,珣美一切都是为我,那颗子弹也是为我挨的。”季襄坚持着。
“我完全明白,但你现在不宜远行,我写信去叫她回来,还比较妥当。”秦鸿钧采拖延战术。
季襄激动过后,有些疲惫。他喘了几口气,说:“只要她平安都好……对了!曾世虎死了没有?我们的行动有没有成功?”
“死啦!曾世虎和曾端民父子都死了。”这是个安全话题,杜建荣有点过度热心说:“上海整个军火走私集团都解散了,不少人额手称庆,连警察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说西纯别墅失火,几乎不提刺客。”
“那把火烧得莫名其妙,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不是吗?”季襄问。
“我想是有人过于惊慌,撞倒火把,引起火灾的。不过,这倒助了我们一臂之力。” 若萍说。
“有没有其它人伤亡呢?”季襄又问。
“呃,有几个奴仆,来不及逃,所以葬生火窟。”陈若萍迟疑一会说。
“这是我们的任务中,第一次伤及无辜。”季襄叹一口气说。
“那把火是谁也料不到的,别太自责。反过来想,你们除去了曾世虎,救的可是成千上万的人命呀!”秦鸿钧劝着说。
季襄微微点头,突然想到说:“史恩和黄康呢?”
“史恩有事到香港,还说你一清醒,就拍个电报给他。”秦宗天回答说:“黄康回上海结束报社,顺便回老家看老婆孩子了。”
“黄康总算良心发现了。”季襄笑笑说。
“师父,您昨天那新处方,我再煎几帖给师兄喝吧?”秦宗天请示。
“好!好!大家就让季襄休息吧!”秦鸿钧说。
接着两天,季襄很努力吃着药,配合师父的吩咐,想让自己尽快恢复健康,见珣美便是他最大的原动力。但有时他不免怀疑,珣美为什么不守着他呢?依她的个性,她应寸步不离才对,怎么会放心去上海呢?
而每个人的表现也都有说不出的怪异,即使在嘻笑的时刻,都弥漫着一股化不去的哀伤。
季襄是个思绪精密的人,但在碰到最大悲剧的可能性时,也有不去面对的天生本能。
然而,季襄就是季襄,在第三天早晨,就起床穿衣,准备去上海,找他们所说还活得好好的珣美。
他来到右厢房的大厅,正要出门,恰被端着茶盘的陈若萍撞见。
她惊呼着:“你要去哪里?秦师父说你还不能下床的!”
“我要去上海找珣美,我一刻都不能等了,能不能帮我雇一辆马车来?我不去不行了!”他有些粗鲁地说。
陈若萍一下无法应付,左右寻救兵,口里说些不清不楚的搪塞话。
她的表情泄露太多,季襄猛地抓住她问:“珣美还活着,对不对?”
茶盘落地,“框啷”一声,如青天雳霹。壶碎了,杯子碎了,片片畸零,像在诉说一个心碎的答案。
季襄呆了。他看见才刚进门的杜建荣,立刻冲过去问:“珣美还活着吗?”
杜建荣一句话都说不出。
季襄的五脏六腑开始扭转,他的眼睛碰见秦宗天,脚步踉跄,吐出如尖刀的字句:“她、死、了、吗?”
秦宗天没有避开他,眼中充满悲悯。
回答的声音由另一边传来,秦鸿钧很平静地说:“那天火势太大,没办法救出珣美 。她死了。”
她死了?死了?死了……季襄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哀嚎,彷如腑脏痛到了极限,穿过脑门,成了血淋淋的碎片。
他疯也似地冲到雪地,那白茫茫的雪!无边无际,好像一场永不休止的恶梦。
他不能想像他的月牙蔷薇被大火吞噬,美丽变得焦黑,他无法忍受,无法面对呵!
珣美才二十岁,正是花样年华,人生未开始,理想未实现,只因为他,就香消玉殒 。
她说她不想过紧张危险的生活,他却连累了她,让她涉足在枪口刀锋下,以那么凄惨的方式死去。
他说他若不能好好活着,她要坚强地活下去,但如今死的却是她,这是什么残忍的玩笑?
不!该死的是他,死上一千一万次,也轮不到她!
珣美!你回来,以我的命换你的命,我愿付出一切代价,只要你活着……天呀!他毁了他的月牙蔷薇,她代替他死,他杀死了她,他牺牲了她,不公平!不公平呀!
季襄又狂吼长嚎,几只寒鸦惊怯,纷纷弃林而去。
他冲向林间,赤手猛打着每一棵树,一拳又一拳地发泄着,血溅开飞散,在雪地上 形成点点怵目惊心的斑红。
“师父──”秦宗天、陈若萍、杜建荣同时叫着。
“让他去吧!”秦鸿钧用手阻止着,“我们先治好他心上的伤口,再治他身上的伤 。”
雪又落了,细细柔柔的。苍天下,四个人呆立,一个人疯狂,他们不觉得冷,不觉得暗,风似乎也静止不吹了。
眼中的泪继续流,心中的痛无止尽,如此一人间一幽冥,绵绵恨,无绝期……
第九章
春天到了,树长新皮,枝发新芽,三月的江南,冰溶湖漫,花开莺啼,处处洋溢着蓬勃的生机。
但那生机并没有传到季襄的眼里。他身体康复了,但神情总是疲惫及憔悴,再没有慷慨激昂的爱国言论,再没有豪气干云的救国情怀,再没有侃侃而谈的韬略机谋;有的只是沉默及空寂,仿佛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
所有的安慰及规劝,如石投大海,一个回音都没有。
“时间会治疗一切的。”秦鸿钧很老练地说。
是的,人停滞,时间仍在走,该是他们离开的时候了。
“我们初五南下香港,有新的任务在等我们。”秦鸿钧宣布,并再针对季襄说:“工作是最好的疗伤药,你一忙,什么伤心苦恼都消失了。”
“师父,我必须回汾阳一趟,我娘说我再不回去,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秦宗天说。
“我都忘了。你当然要回去,否则我这叔叔也要被赶出秦氏家族了。”秦鸿钧说:“你也顺道到陇村看蕴明,告诉她我们诸事平安。”
“是。”秦宗天说。
“师父,我也暂时不和你们南下。”季襄突然说。
大家眼睛全瞪着他,各有程度不一的惊疑及恐慌。
“我只是想祭拜珣美。”季襄说得极淡,但每一字都含着千万的痛,“你们不是说,罗勃牧师已将珣美的遗骨交给她母亲吗?我想去富塘镇一趟。”
厅堂内一片寂静,静到可以听见屋外微微的细雨声。
“祭拜也是人之常情。”秦鸿钧最后说:“宗天,反正顺路,你就陪你师兄一块儿去吧!”
“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季襄不太情愿地说。
“我知道你不会。”秦鸿钧说;“也就是那么一段路。你有你的心意,宗天是代表我们大家去拜珣美的。”
季襄面无表情,但也不再反对了。
隔天的黄昏,他们出发,晚上就宿在“格格堂”。
季襄一直不说话,整个人陷在回忆之中。他记起珣美的骄蛮、美丽及梦中的泪,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月牙蔷薇”。
如今蔷薇已死,剩下一只布满伤痕的荷包。他的护身符,却护不住比他还珍贵的人儿。
他一进堂屋里就坐着不动,看着粉红荷包。秦宗天忙进忙出,又搬柴火升火又张罗吃的,等一切弄妥,发现季襄根本不碰食物一下。
“我晓得你是在怀念你和珣美在此的“第一夜”,但人总要往前看,绝不能让过去的回忆霸占着你。”秦宗天说完,见他没反应,又忍不住叨念说:“难怪师父要说,男人可以娶妻,可以纳妾,就是不能和女人平等谈恋爱,否则他会从里到外地完蛋。”
季襄不理会,继续看着荷包。
“那东西是不该留了,看久了都有魔气。”秦宗天说。
“你不也留着一条女人的手帕吗?”季襄冷冷地说。
“我?”秦宗天的脸有些暗红。
“白色的绢中,角落有几朵蓝色的小花。若萍问你,你还说那叫“琉璃草”,洋名叫“勿忘我”,洗破了也不会丢。”季襄说。
“那只是一件纪念品。”秦宗天耸耸肩说。
“我的“月牙蔷薇”有魔,你的“琉璃草”何尝不是呢?”季襄若有所思地说:“ 师父说的其实不对。爱不会造成伤害,只有天地的无情,才会叫人万念俱灰。”
“万念俱灰?”秦宗天惊觉地说:“师兄,你可答应过师父,不能做傻事,甚至连出家或守坟都不可以呀!”
“不!我不会做那么消极的事,但也不会再做那些革命暗杀的工作了。”季襄说。
“什么?”秦宗天跳了起来说:“这可比你自杀、出家或守坟还严重。你忘了你誓言为革命统一而献身吗?那是你一生的目标和职志呀!”
“但你看看,革命给了我什么?我曾说过,它可以夺走我的家庭、幸福、生命,但却不能夺走我的珣美。”季襄咬紧牙,声音凄厉,“结果它做了什么?它残忍地要我奉上珣美,斩截我的一生。一生既休,我还在乎什么统一中国吗?”
“季襄……”秦宗天喊他的名字,却无言以对。
季襄走出屋外,遁入黑夜之中。星星及明月齐亮着,却照不出一点前景的光明。因为他的太阳不再出现,也没有破晓的时刻了。
***
富塘镇的街道屋宇依旧,但季襄只见过它秋冬两季的模样,不知道它的花如此繁多,叶如此茂盛。珣美是伴在这些花叶间长大的……他和秦宗天先假扮成路过的旅客,在宿舍中打听消息。
“你找段允昌呀?”店里的小二狐疑地打量他们,说:“今年初,他们破了产,卖房卖地的,已经离开了。”
“离开?他们去哪里了?”季襄讶异地问。
“谁知道呢?他们和马家全滚蛋,才大快人心呢!”店小二说完,端盘便到隔桌。
季襄有了忧虑,珣美的母亲呢?
他们吃完饭,便迅速赶到西郊的“宝云庵”。野地己无白雪,成荫的树遮去了沼泽和坟墓,让人无法连想到冬季的荒凉。季襄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人响应。
“我们要找一位“慧生居土”。”他极有礼地说。
应门的女尼用十分猜忌的眼光看着两个男人,然后用力闭门。不一会儿,她又开门说:“对不起,我们住持师父说,这里没有“慧生”这个人。”
“砰!”一声,黑门深锁。季襄呆住,不知该怎么办?老天不会连这点心愿,也不成全他吧?天涯之大,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是以前意气风发时所没有的。
秦宗天并不打扰他,只在一旁安抚着马匹。他很喜欢这位师弟,总有一份情闲气足的潇洒,不似他的急躁孤傲。这样一个任侠不拘的男子,会保留一条绣帕,也真令人百思不解。
而他的蔷薇荷包,不也是当初无法想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