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整个欧洲能与他相抗衡的就只有他的亲侄儿柯伦,我要你去劝说他。”马修神父说。
“我?怎么可能?”维薇想起那高高在上,神祗一般的脸孔。
马修神父在破衣服中拿出一张有族徽及封印的羊皮纸,说:“这是朱尼土亲手发出暗杀杰利的指令,别人模仿不来的,只要柯伦看过,就会明白了。”
维薇接过那指令,感觉非常沉重。
“你若觉得人单势孤,可以找朱尼士的敌人合作。”马修神父大咳几声说:“像一些中南方的农民,他们的领导者是‘隐面侠’。还有一些东征的武士兄弟,以‘黑骑士’为首的,都会给你许多帮助。”
维薇沉默不语,第一次了解父母死亡原因的不单纯及复仇的不容易。
马修神父一口气说完这累积多年的话,心愿既了,生命力也更显微弱。
他呼吸困难的喘着气说:“你们可以走了。我累了,剩下的时间,就让我和上帝静静的对话吧!”
维薇看着他血色尽失的脸,死神已悄悄地站在角落。她略微激动地拿下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放在马修神父的手里。
他紧紧握住,眼睛最后一次张开,眸中带着酸楚的泪水,维薇也不知不觉地抽泣起来。
她倾尽所有,要狱卒为神父修一座坟,并立一个大十字架,将他苦难的一生,再回归到上帝的怀抱。
一直到走出主堡,跨上马行向林荫深处,维薇的泪一直不停地流着。
又是童年时的一个亲人走了,当年眼见父母死在绞架上,她无力善后,只有任他们的尸骨化为尘土。没有一点安慰、没有一点祝福……至少,她现在为马修神父做到了。
天渐渐黑,风吹起,一阵阵如哀呜,波格知道她的心情,只有默默相伴。
马愈行愈缓,眼前的路再也看不清楚,泪多得用手擦也擦不完,维薇干脆翻下马,走到一棵大树后,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得天地皆悲……
泪不尽,人生的无奈亦不尽呀!
§ § §
走到石阶的顶端,移动一根柱子,一段绳做的楼梯便垂落而下。
“从这里上去,就可以俯瞰整个教堂。”果里神父说:“这个地方是我偶然发现的,没有人知道。”
维薇站在一旁,沉默无言。她穿着高腰的黑袍,头系黑色长巾,一块黑纱布罩住脸庞,把一双如地中海般湛蓝的眼珠衬得比冬天的夜还暗沉。
“你还撑得住吗?”果里神父轻声问。
“你是问,我会不会哭吗?”维薇顿了一下,低声的说:“你或许能了解,有时人到最悲伤时,是没有眼泪的。”
“不,我不了解。”果里神父叹口气说:“莉淇和你是不同典型的女孩子。”
“是的,我们自幼就不同,”她怀抱着一种茫然的痛楚说:“所以,我很难想像,最受人宠爱的莉琪,能戴着面纱在闭塞的孤儿院中待上十年。若她早知道会有如此椎心又残忍的死法,又何必白受那么多年的罪呢?”
她一直无法释怀,也永远不能释怀,上帝又开了她一个天大的玩笑!
当她费尽苦心找到圣母孤儿院时,竟发现莉琪已死,而且才是十天之前的事。她震惊极了,于是陷在痛苦、悔恨、怅惘及愤怒的种种情绪中,久久无法平复!
记忆中的褐发小女孩,已成了躺在花上的尸体,死白的脸孔仍旧带着清丽动人的轮廓,只是她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因为见到世上仅剩的亲人而欢喜大叫。
姐姐来了呵!爸爸走了,妈妈走了,费罗姆姆也走了,但姐姐来了,来接你离开这恐怖孤绝的地方呵!
但一切都太慢了,整整慢了十天,时间再也倒不回来,该说的话也永远无法说出口了。
维薇揪心扯肺的大哭大吼,始终不愿接受呈现在她眼前的另一个悲剧。
她抓着波格、抓着果里神父、抓着孤儿院仅存的那些女孩,却仍止不任心中的”哀痛呵!于是,她围着一棵大树猛绕,像当年悼祭父母般,由肺腑唱出“风中祭你”,一遍又一遍,直到脚底渗血,喉咙暗痖干疼。
她愤怒的狂喊:“我要杀诺斯,杀掉那个没心没肝的诺斯!”
“诺斯没心没肝不是他的错。”果里神父平静地说:“他是中了柯伦‘忘情之水’的毒,洗去了他一切的记忆。”
“他若是真爱莉琪,又怎会如此轻易的就遗忘他们之间的爱呢?”她咬着牙悲切他说:“我就从来不曾忘记呀!”
当然,无论是拿刀或借刀的人,她都不会饶恕,她不会让婚礼平平顺顺的进行,不会让贝里特家族心安理得,她定要闹得塞提城鸡犬不宁,又兼鬼哭神号才肯罢体!
登上绳梯,果里神父仍不放心地叮咛着,“记住,无论有什么变化,你都要留在上面,没见到我,千万不要下来。”
“我知道,”维薇点点头说。
她拉起绳梯,合上木板,独自留在一个小室中。虽是封闭的空间,但屋顶及墙壁各留有可客人穿过的小洞,透进的光,让她看清楚四周沾着奇怪的颜色。
哦!她明白了,这是专供从前来拱顶壁画的人休息的地方,因为时代久远,也就没有人注意了。
由洞口,她可以看到教堂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建立在她妹妹死亡悲剧上的婚礼,盛大得教人愤恨难当。摆设金碧辉煌不说,贵族出身的武士及淑女皆在服饰衣帽上下功夫,奢华的气氛充斥,更显得后山里莉琪白衣入殓的景况凄凉。
说爱的人怎么可以薄幸呢?维薇瞪着已站在圣坛前的诺斯,尽管莉琪身边的每个人都声援他的无辜,但无辜的手杀人就没有罪吗?
何况,那罪恶之手上戴满了金戒银戒,手的主人盛装华丽,一点都不介意旁边站着的是另一名女子!
她不在乎今天的计划会带来什么后果,但至少她为莉琪出了一口怨气,也让杀人者不能称心如意地过太平日子!
典礼开始了,庄严的声音介绍新郎与新娘双方的家世背景,有一长串的头衔及傲人的财富。
维薇冷冷地想着,她该何时“切入”呢?
还是在彼得主教祝祷之后吧!光让那些上帝箴言浓浓地散在空气中,她再将之一一击碎。
主教抑扬顿挫的赞颂声告一段落,正当他开始点燃带有玫瑰香味的腊烛时。维薇便就着洞口,幽幽地唱出记忆中的歌--
我在空间找不到你,我在时间找下到你。空间如梦,生死俱茫然;时间如河,两岸人空待……
莉琪的歌声,加上死亡悲伤的腔调,忘情之水的歌声回荡着,深深震撼人维薇感觉自己像佩瑟比娜;,走进黑色阴冷的冥府,亲人唤不回、大地唤不回,死灰的脸、死灰的唇,将教堂内一切的华美都冻结了。所有的人如大难临头的蝼蚁般仓惶奔逃着,只有一个红衣人镇静地往反方向指挥。维薇看到他那漆黑短发,如墨的眼珠,和那如神祗般的姿态,她几乎直觉就猜到那是柯伦。
歌声如线将断,又如珍珠般散落一地,突然,诺斯大吼一声,仿佛楼塌般的往外直冲。
倏地,白天转成黑夜,真是冥府之王布鲁特出巡吗?连维薇自己都惊呆了。
她由壁上的凿痕爬到屋顶上,巍巍地站在屋脊,太阳变成一团黑影,原来是日蚀,正像是来应和她这场“表演”。
低头往下看,只见狂叫的诺斯发疯地举剑刺向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全部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连她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接着,诺斯摔下阶梯,血漫过大地,不少人蜂拥而上,仍是只有红衣人不动如山。
他用手遮着眉,抬起头,无法直视太阳,唯有面向教堂,恰巧看见黑暗中黑纱飘飘,像圣殿尖塔上忽然飞来一个女巫!
维薇吓得差点跌落,她知道此地不宜再留,也不等果里神父,就迳自由小道绕到孤儿院。
四周都是脚步声,维攻尽量在暗影中走动,直到回到孤儿院的小礼拜堂,再一闪,就躲入储物室里。
她极有耐心地等,等到外面搜索的人群散去。但她还是不放心,于是默默地在内心数着时间。
日蚀结束,天恢复光明,仿佛又回到正常的世界……
维薇晓得,没有人会比她等待得更久了,所以,她抚平黑纱黑裙,几近无声地走出来,踏向那傍着海岸的回廊。
很诡异地,圣坛旁的圆柱移动,一个影子快速的闪过。维蔽完全没有想到,竟有人比她更沉着、更有耐性。影子跟在她身后,若她曾想到回头看看,必能瞥见那红衣的一角。
“快点!我正在四处找你!”果里神父迎向她说。
“我们可以放火了吗?”脸带面纱的亚蓓说。
“烧掉这悲惨的地狱!”小儿麻痹的梅莎说。
火“轰”地一声由回廊窜来,隔断了那个红衣人影。他沉静地往后退,不喊人也不灭火,只是眼看着古老斑驳的孤儿院陷入一片烈焰中。
在火海另一边的维薇,以为自己告慰了妹妹痛苦不安的灵魂,却完全没想到,当她在敌人之间来去自如时,敌人却也靠她更近了。
§ § §
大海不断的拍着岸,浪扬起,又碎了,水气在岭崎的石块间氲氤成一片。若阳光够强时,可以看见风蚀海侵的一个个石洞,孤儿院死去的女孩大都埋在里面。
莉琪拥有的是极隐密的安息之地,林木丛丛成屏障,白天亦如夜晚。果里神父采来最珍贵的玫瑰花,洒在莉琪的身旁。
她安详地躺着,仿佛沉睡的孩子,金褐色的头发仍闪着亮光。除了前八年的快乐童年外,死亡又让她回到无忧与无虑的平静。
果里神父在做完入土的祈祷后,冷风穿林,直直奔向远方那即将消逝的残阳。他想到诺斯那骇人的狂号,那溅血的一刀,想必是维薇唱的“忘情之水”硬生生地唤起他那被迷惑掩盖的记忆。那冲击该有多可怕呀,果里神父不敢去想像,只是,诺斯死了,莉琪也活不过来,两个有情人,竟落到这种下场,心酸如此,所有的哭泣祷告都无法填满那噬人的憾恨。
“莉琪,上天对我们太不公平了!”盲眼的苏菲亚跪着说:“以前我们老说圣母的遥远,听不见我们的乞求。现在,你到了主的国度,有没有说出我们的苦难呢?”
“莉琪,但愿你已经解脱了!”梅莎掩着面说:“我会永远怀念你,还有我们这些可怜的姐妹们!”
最后轮到泣不成声的亚蓓,她硬咽了好久才说:“莉琪……我们一直情同手足……真的,只有我了解你隐忍及等待的心情,努力熬过这十年的日子。告诉我,还有上帝吗?若有上帝,为什么会做这种残忍的事发生?你睡在那儿,还痛吗?”
几个女孩又哀哀地哭起来。
“莉琪,诺斯用血洗净了你和他自己,在天之国,愿你们都安息,阿门。”果里神父双手合十的轻语着。
维莉有大多的话全卡在喉间,就如拥有大多的悲伤,而无法再流泪一样。
绕着墓地而行,又成为她唯一能抒怀的方式。
曾为母亲而唱的“风中祭你”,掺血带泪地又由她唇问唱出--
……我的话语呵,唤起满大的凄伦,我的哀位呵,流遍长河的伤痛。是抵不住的天谴,是抚不平的憾恨……
真是恨呀!她感觉手心及脚底传来阵阵刺痛,稠湿的血缓缓流出。
几只鸟飞起,斜掠过远处一个伫立的人影,没一会儿,又有几个人悄悄移近。
“他们在做什么?是巫术的仪式吗?”瓦卡小声的问。
“嘘!”始终不动声色的柯伦,狠狠地瞪了属下一眼。
没有人能逃过他的手掌心,由十八岁继承邦主的位置开始……不!该是十八岁以前,他就没有达不到的目标。
记得极年幼的时候,朱尼士教父就要他背一段文章--
一个王子,就应该是一只狐狸,要熟知所有的阴谋诡计及害人陷阱;应该是一只狮子,能够吓退虎视耽耽的狼群;应该是一条毒蛇,绝对地阴狠狡猾,毫不留情。
“毫不留情”及“不择手段”就是他成长过程中的两大座右铭,要当一个真正的统治者,就必须超越一切道德良心的标准,做到无所畏及无所惧。
在他的眼里,上帝和魔鬼都不算什么,更何况是一个区区的小女巫呢?
“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将他们一网打尽呢?”瓦卡又在他耳旁问。
说实在的,他已经厌倦有关塞提城的种种事情了!最初娶贝里特家的翠西亚为妻的目的,除了扩展领域及稳固意大利中部的势力外,就是“隐面侠”诺斯。
如今诺斯已死,拉拢农民的计划落空,整个塞提城该利用的也利用完了,邦主蒙德因丧子而意志消沉,在米兰的幼子博恩不足以威胁他,只剩下一个歇斯底里的翠西亚。
若非她怀有身孕,他还真不想带她回阿帕基城呢!
柯伦在内心冷冷的算计着,其实,他根本不在乎果里和那几个孤儿院女孩的性命,只是那为首的黑衣女郎,引起了他莫大的好奇心。
从头到尾,她都带着面纱,所以让他看不清楚长相,但一个女人,能公然在贵族的婚礼中,装鬼又纵火地闹得人天翻地覆,再摆明了不把他柯伦放在眼里,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莫非她真的是会施魔法的女巫?
柯伦的手轻轻举起,正要放下时,就见那女巫突然狂绕着墓穴,最初只是随意的步伐,后来头向上仰,慢慢踏出了带着痛苦的舞蹈,接着是那首美得出奇的歌--
柯伦的心里像突然燃起一串火花,他这“王子”最令欧洲人不解的地方,即是他明明残酷好战又心狠手辣,却偏偏又热爱音乐艺术。
没错,只要是美的东西,无论是听的或看的,都会引起他的注意。若再加上一些震撼人心的灵气,他更要抢过来把玩,直到吸引力完全消失为止。
但这黑衣女郎和这首歌又不仅仅是如此。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很快地就在记忆中找到一个黑发蓝眼的小女孩,她身上某种慧黠勇气及与众不同的气质,令他印象极为深刻,以致十年了,都遗留在他日日盘旋阴谋斗争的脑袋里,不曾磨灭。
而更重要的是,在他要她时,她的族人竟彻底离去,教他懊恼了好一阵子。若要真正计较,她大概是他截至目前为止,没有顺利得到的“东西”吧!
看来,这又将是一场有趣的游戏了。
“怎么样?”一直在等待的瓦卡,沉不住气地问。
“吉普赛人。”柯伦只含糊地说。
“什么?”瓦卡一脸的莫名其妙。
“别惊动他们,”柯伦看也不看他一眼地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