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比在十年前芝秀告诉社工人员的要有母性多了。
“现在我要讲一个秘密。”芝秀迟疑了一下,又说:“斐儿的三次纵火纪录,其实真正的罪犯都是我。”
“什么?”海粟差点惊跳起来,“那三次大火,甚至是你丈夫的命,都是你烧掉的?!”
“没错,这次要不是你,斐儿又要替我背黑锅了。”芝秀把脸转向他,眼中闪着光芒。
“为什么?她是你女儿呀?你为什么要毁了她?第一次她只是个六岁的小女孩呀!”他深觉震撼及不可思议。
“但我被抓走,她有好处吗?没有了父母,她只能被送到孤儿院或寄养家庭,我们都不愿意。”芝秀说:“所以,我只好让斐儿顶罪,反正她还小,没有刑事民事的责任,最多到观护所几天,就又会被送回来了。”
“天呀!你把这些强加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这伤害有多大呀!”海粟气愤地说:“难怪斐儿会封闭自己,会冷漠无情,因为连她亲生的母亲都陷害她,她还有谁能信任,能去爱呢?”
芝秀的眼中闪着泪光,“当我了解时,已经太慢了。斐儿不肯原谅我,不肯原谅她父亲,不肯原谅所有不明白真相的人。她否认世界、否认自己,甚至否认伤害曾经存在,因此,要进入她的心,真的非常困难。”
“她如果还有心的话。”海粟低低的加了一句。
芝秀狠厉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不爱她,不想救她,我也不必多说了。”
“爱?我和斐儿之间,没这个字眼。”他抗议地说。
“没有吗?那你为什么会对斐儿那么好?在她的心里,你又为什么如此特殊?”芝秀说。
“我在她心中特殊吗?”他扬扬眉问。
“非常特殊。’”她说:“至少她怕你,想远离你,对于别的男人,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海粟细想这一段话。
芝秀又说:“也算是我做母亲最后的交托吧!要对斐儿有耐心,慢慢接近她,不要让她知道你了解真相。她就像一个长期处于黑暗中的人,不能猛然面对强光,你若爱她够深,记住我一句话,千万不要放弃。”
这次的谈话,不似艺秀平日的谈吐及作风,来得怪,去得也怪,之后她又回复心神紊乱,天天哀嚎哭闹的情况。
但海粟已经由另一种角度来看斐儿,比一般人可恨的她,事实上也有着比一般人可怜的一面。
在意外发生前,他已决定要和她一刀两断,然而,扪心自问,他的生活没有她,还能回到从前的洒脱自在吗?
* * *
三个星期后,芝秀以伤口创面太大及并发症,死在加护病房内。
斐儿没有哭。她帮母亲穿衣、装棺、人殓、下葬,从头到尾都是有条不紊,就是没有一滴眼泪,仿佛那只是每日该做的例行公事。
若芝秀不曾告诉过海粟那番话,让他真正了解斐儿最深的痛楚,他一定又会怪罪她的乖张和不近情理。
因为了解,所以他会为她病态的压抑感到难过,如果她能哭一场或狂喊几声,也许他会更安心。
农历年前,办丧事的人少,荒冷的山坡,只有他们两个人。
斐儿烧完香,终于说了一点内心的情绪,“她走了,我松了一口气,这对她和我都是解脱。”
“她毕竟生养了你许多年。”海粟公允地说。
“我是她后悔生下的女儿,你知道吗?”她唇边是若有若无的笑,“她从没爱过我。
“斐儿--”海粟心疼的唤着。
她将脸转向他“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帮忙,你没有这个义务的,我想,以后的路,我自己会走。”
她总算表示谢意了,但同时也暗示了“再见”两个字。
海粟直言问;“你怎么走?你现在身无分文,没工作、没房子,连衣服都没几件,更不要说那一笔庞大的赔偿费了,我不信你走得下去!”
“我有一技之长,你说过的。”斐儿虚弱的回答。
“你那‘一技之长’要还那些债务,可能得等到你白发苍苍的时候。”海粟说:“因为审理案子,我看过你银行的存款,根本所剩无几,我很好奇,你赚的那些钱呢?”
斐儿走到坡底,并没有给他答案的意思。他正要近一步逼问时,她突然抬起头,眼眸中隐含着痛苦。
“我父亲死后,欠了一笔赌债,法律讲‘人亡债亡’,但黑社会却是讲‘父债子还’,你明白我嗜钱如命的原因了吧?因为钱的确换来我的生命。”
海粟又再一次哑口无言。天呀!这么瘦弱的女孩,究竟还能承受多少?为何她的每一次坦白,都会今他更无措?
“命运是不断重复的。”斐儿冷冷一笑说:“现在我母亲死了,又留下另一笔债,你应该庆幸,你没有一对讨债的父母。”
“斐儿,跟着我吧!我可以帮你处理一切的债务,让你不再有那些不属于你的残忍压力。”他激动地拉着她说。
“不!我不想和你牵扯更深了。”她回避地说:“我告诉过你,我习惯孤独,我的生存力强,不需要任何同情。”
“怎么生存?是不是又要勾引你四周的男人,要他们掏心掏肺完,再掏尽他们的腰包?”海粟一想到她要和别的男人纠缠,就仿佛有一把火要燃得他七窍生烟。
“如果傻瓜够多的话。”她完全不在乎他的怒气。
“兰斐儿,我不许你那样做!”
他大吼着,“我不许你去找别的男人,我不许你轻贱自己!你要害,就来害我;要勾引,就来勾引我,再也没有其他人了,你听到了没有?!”
怎么没有?他吼得人震耳欲聋,不但她听到了,恐怕连满山墓碑下的死人也惊醒了,这真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斐儿静静的转身走向他的车子。
海粟握着拳头走过去,又说:“你听见了吗?”
“不要吵人安宁。”她坐进车里。
“人?哪来的人?”他转头看着垒垒的坟,觉得荒谬。
车子驶离坟扬后,海粟也慢慢冷静下来。
而习惯压抑感觉和讯息的斐儿,心才开始逐渐沸腾,满脑子都是他刚刚的话,忍不住就脱口而出,“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为什么要我害你?”她问:“你明知道我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的确是没有好处!”他冷哼一声,将车停到路旁的一个果园,然后转头面对她,“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儿出了差错,也许是某个脑部组织或化学成分有问题,总之,在十年前第一次看到你,虽然你还很小,但我就深受你的吸引,那种想全心投入的感觉在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
“结果你被我摆了一道。”她淡淡的接口。
“是的,你那一道,让我的家庭和人生变了色,才造成今天完全不是我期待中的自已。”他又加了一句,“可以说,我现在董事长的身分和财富,都是拜你所赐。”
“不要讽刺我。”她说。
“讽刺的事还多着呢!”他冷笑地说:“这些年来,我交了许许多多的女朋友,足称风流。你若以为我在她们身上找你的影子,那就错了,事实恰巧相反,我故意避开一切可能会联想到你的人或物,我找的女孩,没有一点你的痕迹,她们活泼开朗、率直易懂,没有一丝一毫的苍白抑郁,和你是天南地北不同的典型。”
斐儿无语。
“直到再遇见你,我才懂了。”他继续说:“再遇见你,我那全心投入的感觉又来了。说来也真可怕,简直像飞蛾扑火般,我这才明白,原来你在我心中是如此特殊,特殊到我不愿意用别人的回忆来模糊你。套句俗世的话,这也算是不幸的,你可能是我这一生难一能爱的人了。”
爱及不幸?他的宣告如火一般,一寸寸地的烫她的肌肤,令斐儿痛得冲出车外。
她像在躲什么妖魔似的说;“不!不要爱我、不要爱我、不要爱我--”
海粟及时抱住要奔入果园的她,“为什么不要爱?你母亲说你怕我,怕什么呢?是不是怕有一天你也会对我动了真感情?”
斐儿停止挣扎,用惊愕且空洞的眼神瞪视他,“我母亲对你说了什么?不!不要告诉我!我母亲说的话没有一句可以相信,你若当真,那就太愚蠢了,因为她比我更会骗人,她的一生就是个谎言!”
兰太太说谎?那么,火原本就是斐儿放的?哦!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思绪,让海粟觉得自己的头要爆炸了。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是“狮王”呀!向来都是大刀阔斧,不去装那些婆婆妈妈的罗唆念头,他要斐儿,就这么简单,所有的枝节一律砍掉,既然她不是平常人,那他也就不用平常的方法待她。
海粟松手放开她,眼中尽是胁迫人的阴郁,“爱或不爱,都是我的事,但你非跟着我不可!”
斐儿开口要抗辩,他却很厉地打断她,“我可以不做证人,可以找出你从前纵火的纪录,重开刑事调查,到时,以公共危险和伤人致死罪来审,你不但负债,而且还极可能会坐牢,你知道吗?”
斐儿往后退一步,脸色变得更白。
他继续说:“跟着我,有房子、车于,一辈子不愁吃穿,不必烦忧你母亲的债,不必辛苦算计别人的钱,不必心惊胆跳地看人脸色;最主要的,你不必再住你那不见天日的坟墓里了!”
斐儿不清楚他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不过她只问她真正介意的,“你说……一辈子?”
“是的!即使我不要你了,我仍会妥善的照顾你,不会让你流落街头。”他不耐烦地说。
她看着海粟,怎么说这都是一笔划算的生意,用青春美貌换取一生,而眼前这个男人英挺伟岸,不是秃头酒糟鼻,也不是脑满肠肥,她还犹豫什么呢?
犹豫他的知错犯错、犹豫他会令她心痛、犹豫他会毁了她的独立自全……
斐儿甩掉那些扰人的心思,以最实际的声音说:“我讨厌坐牢,也恨透了债务,好!我同意,我跟你在一起,但我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他怀着戒心的问。
“我们离开这里。”斐儿说:“我可以跟你到任何地方,就是不要在台湾,太多的闲言闲语会令我窒息。”
海粟本想嘲笑她,但看到她认真的脸色,又想到他的父母家人、德铃及“伟岳”的员工,不得不承认,她的顾虑也许是对的。
“好,这个容易。”海粟牵着她的手送她上车,“现在第一件事就是买你的衣服,接着,我们就开始办理出国事宜。”
车子平顺地往前开,再也没有停顿。
他终于拥有她了,一条绳索将两人紧紧的系住,他可以到她黑暗的心灵中尽情地探索,他也可以在明亮的阳光下毫无顾忌地研究她。
这像什么呢?他在心里问着,这就像父亲禁止他买一项玩具,说那玩具危险具有爆炸性,而他等了十年、想了十年,最后仍是偷偷的买回家。
岳海粟呀岳海粟,你确定你有九条命可以应付吗?他在心中暗付。
别阻挠我!另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回答,就让我一生做一件傻事不行吗?
你已经做过一件了,第一个声音说。
这就算最后一件吧!第二个声音又说,如果我不得到她,心会永远悬在那里,不时的痛,至死都不会甘休的……
碎裂
她的刀落在他的心口之上,
黑暗的砖石迎面的向她袭击而来,
她那如履薄冰的黑暗世界,
终于爆炸崩裂开来……
在旧金山附近的海岸山脉隐居,大概是斐儿这一生最平静的日子了。
海桑为她买的房子,背后是山,缓缓起伏的坡面长满青草,延伸到另一个深谷;前面则是广袤的田园,有许多如人高的芦苇,海在不远之外,日夜都有浪潮声。
天气晴朗时,她会骑着马在深谷绕一圈,和带着狗的邻人简单的打招呼,偶尔,她也会穿过白茫茫的芦苇丛,到海边去看夕阳。
乌云满天时呢?那更简单,她坐在靠崖的窗前,或看书或画画,还加上大量的沉思。
这就好像一个人在命运之轮上,不断的奔跑、缠蜷、摧折后,终于能落下地休息一样。
呀!真是长长的休息,不必担忧明日、不必惶惶不安、不必陷入无止尽的恐惧中。
她觉得身体一日日好起来,心灵的黑暗也一点点散去,她生命中唯一要面对的人,只剩下海粟。
哦!海粟,他藏她,就如同孩子藏起一项宝贝玩具般的任性,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
在台湾,他们准备出国时,她住在他的公寓里,但并没有过着情妇的生活。他们的第一次是在这间屋子里,他还抱她跨过门槛,像西方的新娘。
那晚,她很尽义务地只穿了一件透明的睡衣,曲线毕露地站在他的面前,主动吻他,脱去他的衣服。
接着,他狂吻着她,撕去那层薄衫,抚遍她全身的肌肤,将她搓揉得由冰冷变为烫热,口里还哺哺的说:“哦!我的斐儿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们,你不能,我也不能……”
他的唇和手,在她身上最敏感处来回移动,今斐儿进入发烧状态,无法再像玩偶般躺着,手下意识的抱紧他壮实的肩背;她的举动像一种鼓励,他深情的看进她的眼底,汗及体味浓浓地将他们包裹在情欲之中。
斐儿受不住了,一手打掉床头的灯,使屋内陷入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中,他们更像两头兽,尽情缠绵,喘息不已.直到他的强壮完全征服了她。
她的痛、她的血,引领她到达自残自舞的极度欢乐中,她不知道,人与人的交流及探索,竟可以赤裸到如此无我之境界。
事后,他抱住她,温柔地说:“没想到你是第一次。”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说:“没有人付的代价高到可以得到我的初夜,除了你。”
屋内恢复一片冷寂,他不说话,她也无言,又回到两人之间不正常又爱欲难分的关系。
直到今天,三个月过去了,她仍惊讶于他们在黑夜中所散发出来的炽恋热情。他习惯她的不开灯,总来势汹汹,用强悍的男性气息,像是要把她身心里外全翻扰一遍,再留下他特有的印记。
白天他就冷淡多了,一方面由于她漠然的个性,沟通的热度维持不到五分钟;一方面由于他的生意,使他常常不在家。若不是夜晚他对她强烈狂肆的需求,斐儿会觉得自己已经像是将要被遗弃的情妇了。
当然,这有一大半是她的错,海粟和她在一起三个月,没被她“冻毙”已经很不错了,她不晓得他的好奇及狂热会维持多久,但他真的很有耐心,也很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