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歌宴,岱麟喝得一次比一次醉,最后都要侍卫搀扶着回来。
五月三十日那晚,天上无月,空气有些澳闷,芮羽无法人睡,只得坐在床沿发呆。
再过五天,岱麟就要奉旨回京,而她犹在极大的矛盾中!理智告诉她自己必须留在江南;但在感情上,她却舍不得与他从此永别。
芮羽形容不出那种心上绞痛的感觉,她只知道,岱麟是她见过最英伟的男子,虽是满人,但文采及豪情却如此令她心折,而他对素昧平生的她,还多方宠信、爱护……
所以,她才必须逃,不是吗?岱麟的返京之日愈近,府内管制就愈松弛,她不能再放弃离开的机去,只要躲过六月初五,她就安全了……而且,岱麟竟然要她去考科举?这不是太荒谬了吗?芮羽反覆想着,窗外忽然传来吵闹声,她穿戴整齐后,跑到走廊上,恰见几个侍卫扶着半醉的岱麟,跟蹈的脚步踏翻了好几盆花。
“怎么又喝成这样?酒会伤身呀!”芮羽心疼地说。
“没你的事,贝勒爷有我们照顾。”贺古扬凶巴巴地赶她回房。芮羽只好乖乖的站在一旁。贺古扬最近老防着她,连穿衣打水的事都抢着做,好像深怕岱城和她单独相处似的。贺古扬讨厌她的娘娘腔讨厌岱麟对她的好,芮羽都明白,她忍不住在心里说:“别担心,我很快就会消失,不会再带给贝勒爷坏的影响了。”
心中一面记挂着岱麟,耳朵一面听着动静,令芮羽更加睡不着。有好一会儿,院子里又恢复沉寂,只剩虫儿的卿卿声。
仿佛从内心深处回应而来似的,她听见有人在远方喊着芮儿,一声急过一声,她匆匆地来到岱麟的厢房,油灯灭了,只有小儿上的蜡烛闪着微弱的青光。
“芮儿……”岱麟在纱帐里喃喃着。
“贝勒爷,芮儿在这里。”她忙走过去,见岱麟一身军衣,满身是汗,一双浓眉紧紧地纠结着。
他怎么会痛苦成这样?难道贺古扬没有给他喝醒酒汤吗?
芮羽快动作地温茶,又拧巾帕替他擦汗,嘴里不禁叨念着,“这样一天又一天地喝,身体哪受得了呀……”
岱麟感觉到沁心的凉,同样温柔的声音及动作带给他舒适感,他一把抓住在脸上游移的手说:“芮儿、芮儿,是你吗?”
“是我。”芮羽轻轻挣脱说:“贝勒爷快喝下这杯浓茶吧!”他摇摇头,像孩子般排拒着,断断续续地说:“芮儿,你……你一向看我高高在上,是不是?天底下,我只需听令一个人,而那个人也不过是从小跟在我后头玩的堂弟而已。我所向无敌,走到哪儿都人人奉承,但……但我为什么那么孤独呢?在那些热闹、那些繁华,我的心是冷的,冷到我自己都受不了……”
岱麟说着,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心上,“芮儿,直到遇见你……那日在马房,你给了我久违的欢笑,我……在你那儿找到一颗……热热的心……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
他的话不知怎地竟让芮羽伤心起来,她忍住泪,轻声说:“贝勒爷,您别再费精神了,早点安歇吧!”
“别走!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能走!”他突然用力一拉,让芮羽整个人倒到他的身上,自他胸膛传来的热,像要烫着了她。
“贝勒爷,您醉了。”芮羽挣扎地说。
“没错,我醉了,为你而醉!”岱麟再加重力量,使她整个人被困在他的怀里。
芮羽想要坐稳,但所有的努力却反倒让岱麟将手箝得更紧,最后被压在床上。
“一个男孩怎么会比女人更魅惑人心呢?我不信、我不信!”他抱着她,手几乎触到她缚胸的布条,然后又到她的唇,“这唇是女人的……”
他的脸遮住她,青髯扎痛她,唇亦热情地吻下来。
芮羽手脚皆酥软了,意识分散,不再管诸天诸地,眼前只有他的狂热、他的气味,和那将彼此融为一体的欲望……然后,像自天外闪来一道寒剑,岱麟惊看着她叫:“天呀!我竟吻了你?!我竟亲吻了一个男人?”芮羽被重重地摔到床下,痛得她全身恍如要碎裂掉。她看见地眼中的嫌恶和恨意,像要置她于死地般,令她心中仿佛有什么在此刻崩溃了,只哭着爬向他说,“贝勒爷,芮儿不是男人,我是道地的女儿身呀!”
岱麟恍若未闻,只是狠狠地瞪着。
“贝勒爷,这一切都是芮儿的错,我不是有意的……我根本不是反串的小旦……”她泪眼模糊地说。
“你说什么?你以为你自己真是女人吗?”岱麟激烈地打断她说:“你以为唱个‘贵妃醉酒”,你就是杨玉环;唱个“霸王别姬”,你就是虞姬鸣?哈!我以为疯狂的是我,没想到却是你,你这自视为女人的男人,你竟想以乾转坤、颠倒阴阳、混淆天与地?”
芮羽不懂他骂的是什么,她已经冒死表明自己的身分,他为何反应如此怪异呢?
“走!你走!走得愈远愈好!”他冷酷地命令着。
芮羽昏昏沉沉的,又被他青筋暴凸的脸吓得不知所措,只有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夜黑如墨,如同她满怀解不开的幽黑。
她想不通,当她是男孩时,他老说她像女孩;当她承认自己是女孩时,他又一口咬定她是男人,这不像向来思绪缜密又绝顶聪明的岱麟啊?仿佛有什么蒙蔽了他的理智,他到底心存何念呢?芮羽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房内,才踏进门,一只大手便捂住她的嘴,也堵住她本能的尖叫。“别怕,是我!”一个极熟悉的声音说。
“大哥!”芮羽立刻认出来。
顾端宇放开手说:“芮羽,你害我担心死了,南京城那么大,你怎么偏偏闯到将军府,又在岱麟的身边?你差点没命了,你知道吗?”
望着这她不辞辛苦来寻找的人,芮羽悲喜交集地说:‘你怎么晓得我在这呢?”
“是嫣笑楼的大实告诉我的。你进府近两个月,我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直到最近将军府宴席多,我才有机会混进来。”顾端字看看芮羽说,“你这身乔装还算聪明,岱麟没有怀疑你吗?”
芮羽迟疑了一下才说;“没有,我的地位卑微,没有人注意到我。”
“那就好。你应该清楚岱麟六月初五要回北京吧?”
“嗯!”芮羽想到自己的处境,又说:“大哥,这也是我心里急的,你必须带我出去!”
“我当然会,但不是今夜。”他顿一下说:“在你走之前,我要你帮我杀掉岱城!”
“杀…、……杀掉岱麟?”她重复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顾端宇咬着牙,“这个岱麟罪大恶极,不知杀害了多少我们反清复明的志士,使得我们的兄弟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若不除掉他,难消我们的心头恨!”
“我……我不想杀人,也……也不会……”芮羽颤抖地说。“我又没叫你亲自动刀。”他说:‘我只要你明晚在这些侍卫的酒里下药,让他们睡死,我好一刀去砍断岱麟的脑袋。”
让岱麟的脑袋搬家?不!芮羽无法去想像那种场面,他酒后痛苦的模样都能教她心如刀割了,她又如何忍受地那残酷凄惨的死状?不!她宁可自己死呵。……
“不!我不能!”她突然迸出这话,“岱麟对我很好,把我视为他的小兄弟,我……我不能恩将仇报。”
“什么恩?你有没有弄错?他是满人,是害我们国破家亡的大仇人那!”他瞪大眼睛说:“没想到我顾端宇的妹妹,竟然打算认贼作父?!”
“大哥——”芮羽恳求地说。
“看着我,告诉我你身上是否流着顾家汉族的血?”顾端手用力的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外面有技桠折裂的声音,岱麟正踏上露深的台阶,他在芮儿哭泣着离去时,整个人才募地清醒。
他贵为贝勒,皇帝所倚、族人所望,光明磊落了二十八载,怎么会把自己弄到这种不伦不类的情况?长夜漫漫,思绪也漫漫,他左右踱步着。
不!芮儿表面上像个孩子,骨子里却不是孩子,他本身就是可怕邪恶的,仿佛这烟雨江南,看到的是柳岸莺啼及明月情风,暗地里却隐藏着多少淫秽逆之事!一点都不如他满洲白山黑水的坦荡分明!
岱麟往桌子一拍,下定决心不带芮儿回北京,免得毁了他王府里的生活!
他想到便要做到,刻不容缓地就要当着芮儿的面把话说清楚,证明自己是不受魅感、无人可摧的!
然而,当他来到芮儿的房门外时,却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暗忖:那么晚了,会是谁在芮儿的屋内呢?
他双手将门一开,看到的是紧挨着的两个身影.高的那个正用手勾住矮的那个的下巴,像要……要亲吻……
岱麟感到一阵恶心欲呕,满腔狂怒地吼着,“你是谁?胆敢夜闯将军府?”
芮羽惊骇极了,忙挡在顾端字前面,急切地说:‘贝勒爷恕罪.贝勒爷饶命!”
顾端手却不顾受她的保护,哈!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天岱麟被他撞见,不正好除掉他吗?
芮羽察觉到大哥的企图,于是恳求地说:“哥,不要——”哥,好亲热的称呼!瞧他们那模样,仿如同命“鸳鸯”似的,令岱麟大受刺激,妒火中烧。
岱麟咬牙切齿地说;“我明白了!他就是你戏里的唐明皇,唱曲中的西楚霸王,你为之冒死留发的人,对不对?你们真是无耻至极!你的“哥”夜闯本府禁地,只有死路一条!”“不!该死的是你,不是我!”顾端宇说着,用力甩脱芮羽,铁掌就朝岱麟迎面攻来。岱麟岂是省油的灯,他人一闪,手臂反攻,令顾端宇扑了个空,直跃到庭院里。
四周厢房传来人声,并高喊着,“有刺客呀!”
芮羽看到暗集的人影,连忙奔向顾端宇说:“求求你快走!侍卫们就要来了,到时你一个人如何抵挡数十个人呢?”
“大不了我就和他同归于尽!”顾端宇毫不畏惧地又要冲过来。
岱麟的内心燃着熊熊怒火,表面上却是一派冷静。
芮羽了解他,看出地眼中恐怖的杀气,哭着求情道:“贝勒爷,请放过他吧!他伤不了你的。”
“他已经伤我、碍着我的路了!”岱麟无情地推开她,迎战顾端宇。
两个人对峙,招招都是致命招数,而没多久,黑暗中竟有刀影闪出,看得芮羽几乎疯狂。
侍卫们已整装来到,将军府也派人来了,团团将这庭院包围住。
贺古扬在一旁叫着,“贝勒爷,您歇手,让小的们来吧!”
“不!我要亲自收拾他!”岱麟在凌厉的攻守中说:“我就不信一个江湖戏子,能奈我何!”
他的话才落下,交锋的阵式放缓,芮羽清楚看到刀在岱麟的手上,而顾端宇在众人虎视眈眈之下,逐渐处于劣势。就在刀光一横时,芮羽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夹处在他们中间,出鞘的刀难再收回,尽管岱麟本能地停下手,但刀尖已深深地划上了芮羽的手臂。
殷红的血大量流出,一下子便漫过她的衣裳。岱麟呆了,在场的人也屏住气息。只有芮羽,在巨大的痛苦中,仍要顾端宇快逃。
顾瑞宇毫无选择的余地,凭着仅剩的力气飞上屋檐。
他这动作,让众人如梦初醒,贺古扬呼叫着,“快追呀!追到了格杀勿论。”
一片慌忙中,岱麟仍呆立着,只见芮羽的衣裳更红、脸色更苍白,像一头垂死的小鹿。
贺古扬看着伤势说:“贝勒爷,我马上去请大夫,丙儿这样流血下去,会死的。”
“不!不准你怯!”岱麟死瞪着芮羽,手紧紧握着,紧得刀柄陷入皮肉,用强制压抑的声音说:“他背叛我……我倒要看看他的血有多红,能够流多久?”
“贝勒爷……”贺古扬从没看过岱麟这个样子,像是丧失心神般的疯狂,他忙蹲在芮羽旁边说:“芮儿,你快求贝勒爷饶命吧!”
芮羽愿为大哥请命、为岱麟窦叩,但她已不想,也没有力气再为自己求了,若能这样死去,死在她所爱的人的刀下,也算是一种幸福吧?死别了,就不必担生离之苦。芮羽看着岱麟,一直看、一直看,直到眼中流下长长的一串泪,唇角绽放出一个美丽的微笑。那泪、那笑,炙痛了岱麟的五脏六腑,如一刀又一刀的凌迟之刑。她可以为那个“哥”赌上一命,却不肯求自己的命?!仿佛有什么刺穿岱麟的心,他怒吼着,“贺古扬,把他带走,带到哪里都好,就是不要被我看到,永远不要!”
他说完,便大步离去。
这是芮羽听到的最后一段话,然后,她的意识变得很不清楚。身体极轻极轻,不断地往上飞升,在恍恍格格中,她见到爹娘的脸,他们慈爱地向她拍着手。
六月初一开始,岱麟便谢绝一切访客,他把自己关在院落里,整日不是读书,就是练剑,四处的气氛也如地一样凝重闭塞。
在起程出发的前一日,他对着正在替“赤骥驹”刷背的贺古扬说:“他还好吧?”
贺古扬以为他问的是马,忙道:“回贝勒爷的话,它很好,这江上二十来天的旅程,绝没有问题。”
岱麟沉默一会见说:“我问的是芮儿。”
“哦,芮儿啊!”这名字仿佛烫到贺古扬的嘴,他结结巴巴地道:“他……我把地送到顺安堂的大夫那里去了,血很快就止住……大夫说……无大碍,只会留下一道长长的疤。”岱麟摸摸马,在囊袋中取出一根短笛凝视半晌,然后说:“备马去顺安堂,我要见他。”贺古扬的脸色闪过一阵惊慌地说:“贝勒爷……呢,卑职昨天去顺安堂看他,大夫说……呢,芮儿能下床后,就自己离开了。”
“离开?”岱麟无法置信地说:“他能去哪里?”
“卑职也觉得奇怪,还曾到嫣笑楼去问过,但芮儿也没有回那里去,我也正纳闷呢!”贺古扬恭谨地说。
“不!他一定还在嫣笑楼,他无处可去!”岱麟的脸色又呈铁青地说:“快去彻底搜查,把人给我带过来!”
“可是贝勒爷……”贺古扬想说得是“你不是永远不见芮儿了吗?”,但他不敢造次。
岱麟似乎明白他心里不以为然的想法,只冷冷的丢下一句,“芮儿是我买来的奴仆,奴仆私逃,我能不严办追究吗?”
“是、是,贝勒爷说的是。”贺古扬只能遵命行事。
船离岸那日,南京城下着丝丝细雨,将军府衙的人都出动,但却没有找到芮儿的下落。
受着伤的他,就像洒人江中的雨水,泛起两圈涟漪,便消失无踪,再难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