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只说:“好好收拾,今天的事不准透露半句。”
她坐到窗前的软榻上,兀自发着呆。岱麟从三岁懂得行礼后,向来进退有度,二十多年来,哪有像今日的方寸全乱?竟然敢在太后面前翻洒酒,又大声嘶吼,再加上在慈宁宫内旁若无人地横冲直撞?
她有生以来,还只有丈夫皇太极,及为儿子摄政的多尔衮敢对她如此,而他们都死了,也可以说,当今世上,没人有这么大的胆子了。
但她不只没有生气,还坐在这儿微笑。岱麟为了芮羽,压根没想到死;而芮羽为岱麟,始终不怕死,他们彼此的爱已超过世俗、超过生死,她除了慨叹、除了成全,又能多说什么呢?
懿旨已下,一条白绫就整整齐齐地摆在她的面前,这情景令芮羽想到四个月前在靖王府祠堂里的事,当时岱麟扯掉了她的白绫,可今日的日绫却无人能阻止了。
她将仅有的二十五朵半梅花放在地上,平静地跪下,先朝南三叩拜,当年大哥是怎么说的?若他有不测,则向南榄几杯酒…如今先走的人是她,她也只求他往北烧三柱香,以慰亡妹之魂。
再朝东叩拜,这是对靖王府的。而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芮羽有的只是流不止的眼泪。
谁教你生在未世呢?这是父亲的话。
谁教你爱上岱麟呢?这是她心里的话。
一旦爱上一个人,未世或太平之世,又有什么不同呢?
“顾芮羽,午时已到,请上路吧!”内务府的差爷在一旁说。
芮羽将白绫绕上梁柱,打了个结,再将椅子放正,自己稳稳地踏上去。她闭上眼,将天光摒弃在暗处,心思杜绝在外,连远远有似风暴来的声音,也听不见——
突然,有人踢倒她脚下的椅子,将她紧紧一抱,她的双眸猛地张开,耳旁就听到撕心裂肺的叫喊,“不——”是岱麟让她跌落到他身上,眼睛看到他,第一句便问;‘你是来送我一程的吗?”
“不!不!不!”岱麟睑色死白,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他紧抓住她,仿佛不确定她是生是死地说:‘我不要你死,我不能让你死,不可以死!
四个月不见,他竟憔悴至此,已无轩昂的器宇,已无风发的意气,她果然害他不浅。芮羽摸着他的脸说:“我是不想死呀!但此乃太后懿旨,也是为你好呀!”旁边的差爷被这意外吓了一跳,这时才如大梦初醒般的说:“对,这是太后懿旨,靖王爷就让小的能回去交差吧!”
“怎么是为我好?这是要害死我呀!”岱麟凝视着她,痛苦万分地说。当时他怒气正盛,是如何狠绝地送走了她,而这四个月来,像勉强自己不呼吸般,他忍痛不思不见她,但此刻她又在他面前,仍是柔情似水,他的心就软化了,所有的恨也都释怀了,只存如潮水般汹涌的爱。他又激动地说:“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怎么能独活呢?”
“你能的!”生死关头,芮羽仍一心的为他着想。“岱麟,没有我,你就可以保持满洲第一英雄的荣耀,当堂堂的靖王爷,不再为天下人所耻笑。真的,芮羽死而无憾,尤其你今天来看我,我这一生都值得了。”
“不!我不在乎满洲第一英雄,更是去他的天下人,我就是不许你死!”岱麟倔强地抱着她不放。
“王爷,时辰已到,就请让小的奉命行事吧!”差爷急得下跪说;“若误了懿旨,小的会被全家抄斩呀!”
“岱麟,我和你是无路可走了呀!”芮羽也哀求着说。
“谁说无路可走?”岱麟瞪现她,下定决心说;“如果你非死不可,那我就和你一起死,一消所有的满汉情仇!
“岱麟——”芮羽惊呼,拼命地摇头。
“芮羽,还记得四个月前,你在祠堂对我所陈述的四大该死罪状吗?”他压抑着满腔的情绪说:“我,靖亲王岱麟,也有该死的四大罪状。当年在江宁,我违反纪律,破坏原则,买下戏班小伶,又为他俊美所诱,几乎丧失理智,这是该死之一。反清乱党在江南流窜,甚至入将军府要暗杀本王,本王困惑于美色,进而失查,纵虎归山,以致乱党做大,这是该死之二。
“本王见辛者库人犯之妻,起占夺之心,表面上严斥兄弟,背地里却运用权势,迳自己之私欲,这是该死之三。我沉溺于专宠,竟纳南明走远侯之妹为妻,损我天朝颜面,辱我先祖的名号,这是该死之四。芮羽,你说我是不是不忠不义,也只念儿女私情,天下之大无以自容的混蛋呢?”
当他在念第一罪状时,芮羽已是泣不成声,她只能在他怀中,用泪水湿了他的衣裳,恨不得能化成他的骨、他的髓,让两人合为一体。
岱麟从腰间取下那把随身弯刀,“你先一步走,我待会儿就自杀谢罪,与你共赴黄泉,你千万要等我喔!”
芮羽还在摇头,但她哭得太厉害,只能任由岱麟抱起来放在摆正的椅子上,在吊起的白绫前深深地吻了她。
一旁的差爷着慌了!原来是一条人命,现在变成两条,而且还是靖王爷。天呀!无论他求或不求,都是抄家的命运,这不是太冤枉了吗?
这时,自远处传来一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喊:“绳下留人,太后懿旨到——”来人赫然是慈宁宫的总管太监殷公公,此刻,他的模样实在有够狼狈,只因他从岱麟一出紫禁城后,一路便快马追来。但没想到那匹“赤驴驹”竟像飞的一样,而且还撞翻了不少市街小贩,“让他毫无防备地来了好几场马术障碍赛。
上了西山,苍绿的森林都布满他的大呼小叫,心想,下回皇太后要玩这把戏时,至少路线要安排好嘛!好不容易终于赶上了,殷公公却只能气喘吁吁地靠在廊柱上颁旨——
“太后有旨,顾氏女名芮羽,乃前朝大学主顾之谅之女,定远候顾端宇之妹,因行宜知书达礼,个性贤淑恭良,深获本宫喜爱。本宫以爱才爱德之心,以宽德仁厚为本,免其一死,并即日起收为本宫义女,册封为芮羽格格。”
这简直是两个极端的改变,连岱麟都傻了眼,只能抱下芮羽,催她接旨,两人的表情都是不敢相信。但殷公公的戏还没唱完,他换个站姿继续拿出另一道懿旨说——
“太后有旨,芮羽格格,本宫之义女,容貌秀丽、姿容端正,才德举世无双,特指予靖亲王岱麟为福晋,并于下个月十五号于归。另,明年元月起,于江苏白湖镇兴建“格格堂”,为本宫所赐之妆奁,并告之江南父老,本朝盛恩,乃绵延恒长之德业,满汉相融,乃千秋万世之福泽。特此,靖亲王与芮羽格格承旨。”
历麟终于理出头绪,整个人迅速冷静,并领着芮羽接旨。芮羽经由赐死、册封、指婚,到封为福晋的几个大转折,人还迷迷糊糊的,像作了一场高潮起伏的梦。
岱麟再看一遍懿旨,唇边露出许久未有的笑容,他快乐地对芮羽说:“是太后救了我们!我真服了她,她从山穷水尽之中,又帮我们找出一条活路来。”
“没错,我也得救了,谢天谢地。”先前的差爷说。
“我却累得快死了。”殷公公坐下来说。
“殷公公,这位小差爷,你们让我和芮羽格格死里逃生,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一定会重重有赏。”岱麟承诺道。
“我知道少不了的,否则这差事还真不是人干的哩!”殷公公开玩笑他说。
寒云寺经过此一阵动乱,女尼们又各自回去念经做事,只留下岱麟和芮羽静静的独处。
“我终于能名正言顺的让你当我的福晋了。”他脸上的微笑仍久久不散。
“我想当你的妻子,但一点也不想做格格。”芮羽双眉微蹙地说:“想想,我是一个汉人…我大哥若知道,一定会很…”
“嘘!”岱麟用食指轻点住她的嘴唇说:“我们已经走过这么长远艰辛的路了,你千万不要再让我们回到原点。我明白你并不在乎格格的名位,但要记得,那可是通向靖王爷的一条路呀?你不是说心永远向着我吗?”
“没有错,无论在烟雨江南、在繁华的京师。在苦不堪言的辛者库、在与世绝隔的寒云寺,我都心向着王爷。”她真诚的说。
“而我在金陵的江畔、塞外的大漠、苦寒的盛京,甚至有亲人围绕下的靖王府,都一声声地在呼唤你,听见了吗?”他问。
“若没听见,我会傻傻地问你吗?”’她发自内心地说:“岱麟,你也好傻,我听太后说,你常常对着西山吼叫,还摔了下来。”
他有些尴尬地咳两声说:“太后来看过你吗?”
芮羽点点头,并把三日前的情况,包括杨家的事都说了一遍。
岱麟听了,笑出来说:“芮羽呀!你知道你刚通过太后的考验吗?她做这些,不过是要看你是否对我真心真意,老实说,这也是我想弄清楚,却又一直不敢去求证的事。”
“你竟然对我还存有怀疑?”芮羽不服地说。
“怎能不怀疑呢?我可读了许多你们汉族妲己灭商、西施亡吴、杨贵妃祸唐…等等的故事,不可不小心。”他说。
“什么?你竟把我比成那些施美人计的害国祸水吗?”她不满的稍离开他的怀抱。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之深、恋你之深,恐怕也有让你亡我的力量。”他在她耳旁呵着气说。
他们并排靠在厢房简陋的床上,芮羽一抬头,看见那条犹挂在梁柱上的白绫,忍不住噗哧一笑。
“笑什么?”他想要知道她的每个心思。
“我在想王爷的四大该死罪状。”芮羽益发笑得厉害,“瞧你长篇大论得那么辛苦,其实很简单,你的第一罪状是好色,第二罪状是好色,第三罪状还是好色,第四罪状依然是好色!”
岱麟本来脸都绿了,但听到最后,也忍不住大笑出来。
他说;“芮羽呀!全天底下就只有你能让本王那么开心了!现在我就叫你看看什么是‘好色’之徒。”
“王爷,这可是佛门清静之地,而且,我下个月十五才于归呢!”她笑着躲开。
岱麟的手停在半空中,果然,远方有女尼的梵唱之声传来。
他带着邪邪的笑说:“今天我就饶过你,反正我们有一生的时间呢!”
能跟岱麟度过一生,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呀!他们趁着天未黑时,骑着“赤骥驹”下山。远处有荒野人家的炊烟袅袅,芮羽内心里升起不曾有过的幸福感,这段路在未达靖王府之前,他们不是王爷或格格,只是一般的寻常夫妻罢了。她好希望他们这样的寻常夫妻,能够一直一直、永远永远地走下去。
尾声
暑热方过,靖亲王岱麟便带着福晋芮羽,九岁的女儿兰格格及方满两岁的儿子征豪,沿着运河南下,入长江,在重阳前夕,来到白湖镇所在的格格堂。
他们原本是轻舟简行,不太愿意惊动地方,但江宁将军府一声令下,白湖镇的官员百姓们皆夹道欢迎,一窥这由他们邻里出去的汉族格格。
直叔和直婶早成为格格堂的监工和总管,每年由府衙拨下一笔管理经费,挂了一个小喜名。至于那个倪恶霸,则及时消失,不敢再回到白湖的方圆百里之内,怕遭“横祸”。
芮羽望着那稍有变化的湖光山色,不免感慨,当年她离家时才十八岁,如今回来时已是二十三岁的少妇了。
格格堂是标准的江南庭园,但因芮羽不喜欢铺张,所以,气派不如“陵园”之类的名建筑,唯有它的匾额是出自顺治皇帝之手,地位便提升不少。
看到匾额,岱麟不由得想起去年初因得痘而死的皇上。
其实,早在前年,他这年轻的堂弟便为董颚贵妃之死伤心欲绝,直嚷着要出家,闹得宫里鸡犬不宁。
众臣之中,只有岱麟能体会皇上的心情,一句“只取一瓢饮”,就尽在不言中。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皇上尚未让位出家,就先死于疾病,也只能说造化弄人,连天子之尊也不例外。
如今的皇位,则由八岁的皇子玄桦继承,幼主在位,原不是顺治所愿,也不知将来是福是祸。
在一、两天的热闹仪式后,芮羽才有机会到白湖旁扫墓,为父亲、母亲,及早夭的二哥上灶香。
“大哥有回来过吗?”芮羽间直叔。
“我一直没见到他的人,如果有,我也不知道。”直叔又接着说:“不过,杨士谦大人倒是来祭拜过。”
“哦?”芮羽看了一眼岱麟。
“杨大人说,他早在小姐六岁时,就看出你的大富大贵命,可惜这富贵没有庇荫到他们杨家。”直叔坦率地说。
“喊什么小姐,该称福晋。”岱麟一听到杨家,心里就觉得不爽,故意挑毛病说。
芮羽知道他的心病,连忙转换话题。
黄昏时,芮羽要奶妈们带着小格格和小贝勒回房,自己则坐在挂着珠帘的楼台前。
这一向是她最喜欢的时刻,远眺白湖的夕阳余晖,听寺中传来的悠远钟声。
岱麟消消地走到她的身边,望着她更美丽焕发,却带点神秘的面孔说:“我最怕你这种表情,仿佛回到你自己的历史中,离我好遥远。”
“我只是想,大哥原希望我在白湖寺度过终生的。”芮羽淡淡一笑说。
“又是你大哥!”岱麟醋意十足地表示,“难道你跟着我还不够幸福,心中还有遗憾吗?”“王爷,你又来了,你明明晓得我的心嘛!”芮羽娇喧地道:“只是,大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甚至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难免记挂”
“据我了解,他还活着。”岱麟没好气地说。
“那他为何不肯露面呢?四月时,桂王死在昆明,五月时,郑成功亦死,他又流落到何方去了呢?”芮羽说:“我想,他不回家,一定是恨我被册封为格格,恨这个家成了格格堂的缘故。”
“芮羽,你是不是后悔嫁给我、后悔随了满洲姓、后悔选了绿痕盟约,而非断玉盟约呢?”岱麟突然叠声问。
“岱麟,你怎么又傻了?绛痕盟约和断玉盟约不都是你的了吗?”芮羽轻偎在他的怀中说。
“对不起,我失言了。”岱麟紧拥住她,“大概是回到江南的关系吧,这儿的蒙蒙烟雨,总让来自白山黑水的我有种捉摸不定之感。”
“如果这蒙蒙烟雨中是我,你就可以完完全全地确定。”她极温柔地说,并将眼睛闭上,聆听他沉稳的心跳。
当她再睁开眼的,一道来自竹林的光射到楼台新编的翠绿壁,上面刻有小小的四行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