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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霖铃 page 9 作者:言妍

  不管是绫罗绸缎、蓬头垢面,或者是青衫布衣,她都是不折不扣的致命武器呃……

  第五章

  注定

  北半响为横云髻影,  莺羽衣轻,  腰减青丝胜,  一曲游内战闻玉罄,  月华深院人初定。

  ——吴文英·蝶恋花

  在一起旅行了数天后,张寅青和攸君之间相处得愈来愈融洽,仿佛多年的好友般。  而人聚必有缘,那微妙的情愫也在暗中滋长,张寅青是不用说啦!他一个二十六岁的大男人,若不是被一个女人吸引,绝不会穷追不舍,又殷勤相待。

  攸君自小深居大院,被两个特殊又隔绝的家族环绕,更经历过人世间的悲剧,根本不识人间平凡的情爱。只觉得张寅青一下子令她哭,一下子令她怒,种种的情绪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走出灾区,进入江苏境内,竟是一片升平繁荣。张寅青买了更好的衣裳,又牵来两匹马,让他们不再靠双脚跋涉。他在扶她上马的那一刻,攸君突然想到,张寅青算不算姨婆说的“可以嫁”的老实人呢?从此隐入他的世界,忘却过去,做个平凡的吴攸君,不也是个好结果吗?

  想着想着,她蓦地脸红,羞涩的低下头,只怕被他发现。  然后,事情到了“格格堂”,达及最高峰,也跌入最谷底。  格格堂,攸君自幼就听过它的大名,那是太皇太后收芮羽为义女时,特别送给她的一份大礼。  “那本来是我顾家的祖产,只有小小几进的四合院而已,现在却成了名园。”芮羽曾说。  当攸君看到“格格堂”的钦赐扁额时,就仿佛看到了她的另一段人生,不禁泪眼盈眶,但是,转念一想,张寅青怎能随意进出这里呢?  “这是我给你的惊喜。”他笑着说:“我终于找到一个地方可以让你舒舒服服的住一晚了。”  格格堂内并不富丽堂皇,但竹帘石壁,楹窗雅舍,还有精巧的假山假石,非常有特色。  来招呼他们的是一对叫直叔、直嫂的老夫妇,而两人还真的认识张寅青,甚至亲热地叫道:“张少爷,又路过,来陪咱俩聊天啦?”  “没错,师父吩咐过,若到江宁来,一定得绕到白湖镇看看,否则的话,回去要依帮规处置。”  “你还是这么孩子气!”直嫂也笑了。  瞧那亲热劲,表示张寅青还是常客呢!觑着空,攸君忍不住问:“名为格格堂,就是大清格格住的,你又和哪个格格有关呢?”

  “谁和满清有关?要不是怕惹大祸,我还真想把那块扁额当柴烧了。”他板着脸孔说。

  张寅青竟是反清的?攸君愣在原地,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但他没发现她的异样,继续说:“这房子原是我师父顾端宇的祖宅,他的妹妹嫁给满洲王爷,满清为了笼络汉人,所以就盖了这莫名其妙的格格堂!”

  顾端宇,南明定远侯,反清复明的义士……张寅青既是他的徒弟,必定也是反大清,又唾弃吴三桂的罗?而她身具爱新觉罗和吴家的两种血统,不就是他们最厌恶的敌人吗?

  攸君如梦初醒,心一寸寸的凉了,幸好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否则绝不会救她,说不定还会眼睁睁的看她痛苦而死,不是吗?  最快乐的时光,怎么会变成最绝望的一刻呢?  她无心再欣赏这屋子,而张寅青也感受到她心情的低落,以为她是疲累过度,忙安置她去休息。

  那是敞着轩窗的小斋,风由竹林吹来,既清凉,又带着自然的乐声,只可惜攸君思绪烦乱,辜负了好气氛。她叹口气,坐起身来,视线突然被一本翻开的书吸引了。是谁才离开不久呢?攸君拿过来一看,是后汉书的孔融传。摊开的真正是孔家被抄斩时──

  弃市时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诛。初女年七岁,男年九岁,以其幼弱得全,寄它舍。二字方奕棋,融收而不动。左右曰:“父执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毁而不破乎?”……

  安有巢毁而不破乎?这而书和这句话分明就像是要给她看的,六年前是小巢毁,六年后是大巢毁,她飞呀飞的,究竟能飞去哪儿呢?  攸君本来告诉自己不要哭,但啜泣声偏偏由喉间发出。  不知过了多久,张寅青掀开布帘,讶异地问:“你怎么啦?”  她给他一个小女孩似的答案:“我想姨婆。”  “这里不好吗?跟着我很没趣吗?”张寅青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挫折感。  “不是。”她忙擦干眼泪说:“我只是担心姨婆,不晓得她有没有安全到达苏州?”  “苏州离这儿不远,很快就到了。”张寅青安慰道:“来!我带你去看格格堂的几个特色!”

  首先,他们绕呀绕的,来到一个大亭台,盈盈滴翠的竹叶触手可及,而四周的墙更是由光滑的竹拼成的。张寅青指指几行雕刻的字,若非借由黄昏的天光,绝对看不到。

  “人生几回伤心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攸君念了一遍,然后说:“这是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我读过!”  “你记得没错。”张寅青赞许地说:“这是我师父在格格堂留下的记号,表示无论如何物换人移,这儿永远是他们顾氏的家。”  他又带她到另一个房间,色调偏粉紫,像是女性的闺房,然而里面没有人的气息,连妆镜都是封着的,最醒目的是墙上两行秀美的刻字──月漉,波烟。  “这是格格留的。”张寅青说。  “芮羽格格?”攸君直觉地问。  “你怎么知道芮羽的名字?”他惊讶地问。  哦!说溜嘴了!她忙解释说:“你刚刚提过的。”  寅青没有印象,不过仍继续说:“不是芮羽格格,而是阿绚格格,她是我师父由清廷抢来的老婆,算是一报还一报吧!”  阿绚?不就是传说中乘花旗而去的忠王府三格格吗?原来她是嫁给了汉人,隐居在山明水秀的江南啊!  如今想来,芮羽必是知道的!而这格格堂,果真有两个格格……不!现在还多了一个她,或许她也该刻个什么,留待后人来寻迹!  在那天夜里,攸君由厨房里偷了一把小刀,在小斋的墙壁上,刻了孔融女儿说的那句话──  安有巢毁而卵不破乎?  因为疲惫,因为力道弱,那几个字显得非常细小且模糊。

  离白衣庵愈近,攸君的心也就愈矛盾,她终于不必再面对张寅青,但亦不能与他朝夕相处。她分不清哪一种痛苦比较大,就恍如一把锯子在她内心拉扯着,两头都是创伤。

  张寅青恨不得马跑慢一些,然而,他不明就里,白衣庵也非铜墙铁壁,他笃定要再见攸君,是易如反掌之事。

  “串铃子就那么重要吗?一次差点为它误事,一次差点送命,现在又在艳阳天下团团转。”张寅青拿着串铃了,脸色极差地说:“我看它手工拙劣,花也也不如何,根本不值得什么钱嘛!”

  “它是一个童年的纪念品,价值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攸君伸出手说:“快还我!”  “是谁给你的?”他偏偏不还,又说:“看这宝石都是来自剑上的旧物,八成是个男人,而且是武功不怎么样,瘦瘦小小、不堪一击的男人!”  “不!他英勇健壮、文武全才,才不像你所说的!”攸君忿忿地反驳。  这下子,张寅青的心像打翻了一坛的醋桶般,那种没体验过的酸浸到耳里、浸到眼里,他冲动地说:“甚至比我还强吗?”  “他和你根本不同!”攸君急了,随口回答。  这无异是火上加油,也无异是表明他不如那个串铃子的主人!张寅青失控地说:“他是你爱的人吗?”  “不!他不过是我一个童年时的玩伴。”攸君实在不知道他和自己是怎么回事,“快点还我!”  “童年玩伴的东西竟如此珍惜,他对你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人。”张寅青明白自己没有权利介怀,但他克制不了。

  “不!特别的是我的童年,从我父亲死后,我就被迫离开成长的地方,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这是我唯一拥有的纪念品,其它东西我都来不及带走……”她说着,心中的沉郁又溢出胸口,“难道……难道你的童年中都没有特别喜欢或值得怀念的东西吗?”

  张寅青静静地凝视她,慢慢的拉起她的手,将串铃子放在她掌心,“有我有许多海里和山里的宝贝,有了它们,总想着放眼望去的天地就是我的家,再也不怕失去父亲、母亲,不怕国破家亡,不会无所依归……”

  孤独!攸君从他的话中读出她所熟悉的孤独!在他狂妄不羁的外表睛,竟也有一颗寂寞彻骨的心?  他望着她的眸子又问:“你为什么会被迫离开呢?”  她要怎么回答呢?最后,攸君很简单地说:“我外公和祖父变成仇敌。”  “这也是你现在到苏州的原因,躲避纷争?”他问。  攸君尽量扯开这个话题,点点头说:“所以,串铃子弥足珍贵,它提醒我那段幸福的日子。”  张寅青突然笑了出来,正经的表情不见了,他指挥马往前几步,再转过头顽皮地说:“攸君,这玩具也够破旧,该是换新玩具的时候了。”  他们就这样停停走走,不管真正的心情如何,终于到了白衣庵。  她敲着掩在深荫中的木门,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询问陈居士的下落。  那应门的女尼竟说:“你是攸君姑娘吧?陈居士正等着你呢!”  攸君心中的欣喜非笔墨所能形容,看到陈圆圆时,她差点忘记站在庵前一角的张寅青。  “我的儿呀,你可让我急疯了。”陈圆圆一见她就激动地说:“你一眨眼就消失了,阿川和大龙还在石陂一带找你的行踪呢!”  她们互诉完别后的情形,攸君才想到要介绍张寅青。  陈圆圆惊诧地说:“张寅青?你……你不是那三个强盗之一吗?”  “姨婆,他不是强盗,而是江湖中的侠士。”攸君赶紧为他解释,“这次要不是他一路相陪,你可真的再也见不到我了。”  眼前这个年轻男子,和她印象中的完全不同,高高的个子、俊挺的五官,看来出身并不差,但孤男寡女结伴了几日,总觉得是攸君有亏。  陈圆圆希望事情赶快过去,于是用打发的语气说:“真谢谢张公子对攸君的照顾,我已经准备了一百两银子,表示我的一点心意。”  张寅青的笑脸立刻变成灰脸,“我帮助攸君,是居于朋友的立场,而不是为了钱。”  “姨婆,他不要钱的!”攸君也说。  哦!连闺名都上口了?陈圆圆原非古板之人,但攸君身份特殊,总不希望她牵扯上一些不明的人事。  陈圆圆改口说:“那我们就大恩不言谢了,佛门之地,一切清静,恕我们不招待,公子请回吧!”  张寅青觉得自己有点被扫地出门的感觉,但面对那么多的女尼,加上自己理不清的心态,他也就糊涂地和攸君道别了。  走出白衣庵,看烈日在树梢上强烈闪烁,再回头看看那深锁的庵院,一种可怕的孤独感淹没了他。就这样吗?他和攸君的相伴就只有这一段吗?  不,还没有完吧?她的眼眸内似乎总藏着一些东西,而他的心也仍放不开……他回头又回头,白衣庵的墙并不高,应该挡不住他,不是吗?  想到此,他整个人顿时放松,甚至有些雀跃,用力拍拍马屁股,就在大道上狂奔起来,卷起一层又一层的黄沙。

  庵里的攸君倒很安静,她来到自己的新房间,什么都不能做,只是一迳的坐在椅子上发呆,这情况,就仿佛十二岁那年,被蒋峰带到衡州吴家的第一天,心中净是茫然与无措。

  又好像,才刚找回来的心,就注定要失落了……

  拓安镇,曾以桃花官道闻名,在苏州主城开发后逐渐没落,而桃花一树树蔓成野生,其中有一道白墙,弯弯曲曲似无止尽,围出一个倚傍山坡的美丽庄园。这庄园没有名字,就像它的主人特意隐藏,真正的成为世外桃源。

  “这里的确是配称桃花源,只可惜我没有避世的命。”书里里首座上的男子说。他曾是大名鼎鼎的定远侯顾端宇,现已年过四十,却仍不减他当年的英姿风采。

  “怎么?郑经那儿又派人来游说,要南北运河一带附和他出师抗清?”已是漕帮总帮主的潘天望说。  “没错,信函还写得很大义凛然呢!”祖籍金门的许得耀已娶张玉瑶为妻,长居浙江,成为当地的义士盟主。

  “大义凛然又有何用?问题是,他们只反清,根本不复明!”潘天望忿忿地说:“从刚开始,我们就诚心和郑家合作,可没想到他们竟和吴三桂那批奸贼连成一气,接着是反复无常,进退无度,赢了不理睬我们,输了就拖我们下水。过去几年,我们苏浙徽赣兄弟,就有不少因他们而丧命,结果弄得知识分子灰心,平民百姓也裹足不前,我这帮主也是有心无力啦!”

  “天望,我了解你的愤怒,尤其是永华亡故的消息传来,我真的几天无法合眼,连他这么赤胆忠心的人都无法见容于世,这场反清的仗还打得下去吗?”顾端宇说。  陈永华是郑成功的军师,聪明绝顶,暂以诸葛亮扶幼主之心来辅佐郑经,谁知权佞当道,掩护忠臣,七月时传出他死亡的消息。  “据内部透露,永华兄是悲愤自尽的。”许得耀说。

  “若真如此,那就是永华以生命给我们的警告和托付。”顾端宇说:“其实早在去年,他就有密函来,要我们江南、江北别轻举妄动,一方面是避免卷入战争,另一方面是可保天地会萌发的根苗。看样子,他是早知道会有今日,甚至算出三藩和郑家都是成不了气候。”

  “这么说,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清统一中国,彻底征服我们吗?”许得耀不甘心的说。  “他们的征服只是表面的。”潘天望说:“别忘了还有我们漕帮这条巨龙,只要反清复明的魂不死,天地会长存,自有民族复兴的一日。”

  “看起来,这不是一、两代的事,所以,我的族叔顾炎武,早就专心着述,说国可亡,而史不可亡,民族文化不可亡。”顾端宇说:“我们的职责是培养新一代的领导者,将复国的思想深植在每个汉人的心中。”

  说到领导者,管家就来报,说他们等了许久的张寅青已经回来了。  张寅青一进门,汉亭就警告他,徽山之事上头都知道了,待会儿免不了一顿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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