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杰爆笑出来:“你作梦也别那么蠢好不好?婊子无情,你的盈盈和苏苏会为你守,那我也可以当你老娘了!” “嘘!”张寅青突然禁止他们再出声。
马车在“长升客栈”停了下来,张寅青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见过蒙着黑纱的吴家姑娘,也见过月光下的她,他倒要看看,在光天化日下,她浑身那种神秘的气质是否还存在?
攸君先下车,再转身搀扶陈圆圆,正当他们安置马匹时,她站在客栈前,目光遥望着河面。 她比张寅青印象中的更纤瘦,皮肤雪白如玉,眉眼清秀得不带一丝人烟味,迷迷蒙蒙的,如雾中的湖。 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看,但此时的她比在月光下或蒙面纱时,更教人无法捉摸。 “嗳!良家妇女,又生嫩嫩的,哪合乎我们小祖的口味嘛!”李武东评论地道。 “嘿!小心你的嘴,得叫老大!”林杰敲他的头,说完,又转向中邪似的张寅青说:“我们该到河岳庙去了吧?”
陈圆圆那一边突然说起一件王府里的事,令攸君笑了起来,嘴唇形成一个美丽的弧度,露出如编贝般的牙齿,那神情带着纯真和优雅,及动人心弦的灵气,当然,还有那在顾盼流转之中的神秘。
“回眸一笑果然是百媚生啊!”李武东也着迷地说。 “美则美矣,却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焉!”林杰属于理智派的,拉着两人就要走。
不!这样合他心意的美是要收集的!张寅青边往河岳庙的方向走,心中边想,他自幼长在反清复明的战事中,几次死里逃生,所接触的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可以说他是喝英雄汁长大的,习惯浪里来浪里去,喜欢笑傲江湖,没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没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手的。
唯一的姐姐张玉瑶,说他是被宠坏的浪荡公子,师父顾端宇则说他是天地不怕,兼目中无人的脱缰野马!
谁说不是呢?想想连通黄河、淮河、长江三水城的大运河,由北到南,谁不知道他张小祖这一号人物?只要他一声令下,几百里的船全都不能开,大段河水如死界。 除了顾祖,潘祖和无名和尚几个漕帮的创办人外,他自己就是主人,天下任他遨游!
所以,要得到一个美丽的女孩,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但连张寅青也不甚明白,为何她的神秘感如此吸引他呢?就如他在定远岛深入幽暗的海底,找寻那最赤朱的珊瑚;又如沉入太湖底,搜寻那最洁白的贝壳,还有黄山尖顶那块鲜翠的奇石,武夷山巅的晶黄琥珀……
他有太多太多的探险经历,也得来许多宝贝,而这是第一次,他想收集一个“人”,他甚至不晓得她的名字,不确定她是不是哑巴,但就在一眼之间,他看出她是个稀世珍宝。
怎么个稀世法,他无法解释;怎么收集法,他也无法回答,唯一能做的就是—— 捕捉她!
第三章
失散
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只飞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身犹在、乱山深处 寂寞溪桥畔。
——黄公饴·青玉案
河岳庙的土坡上冒出一缕缕黑烟,仔细看,泥洞中正焖埋着米菜,如果运气好的话,可能还有一只鸡。 庙前聚集的人亦是一身破烂,但他们却不同于一般逃难的百姓,这群人有个丐帮的组织,还不是普通乞丐可以随便加入的呢! 张寅青三个人一出现,大家认得他们是兄弟,立刻带他们去见头头卢应文。
卢应文在断了右臂的神像后面设了一个小小的公事房,说是公事房,乃因很多丧葬出殡、庙会祈神,及贱役都由丐帮包办,也由于深入民间最底层,所以,他们深知地方的轶事流言,又因乞丐四处流浪,他们对别的地方的各种消息亦很灵通。
张寅青技术性林杰和李武东去土坡吃东西,自己往里头走,还没有见到人,就听见吟唱声—— 人非人, 哀哉流民,男子无温袍,妇女无完裙; 哀哉流民,剥树食其皮,掘草食其根; 哀哉流民,死者已满路,生者与鬼邻; 哀哉流民,一女易斗粟,一儿钱数丈…… “哀哉哀哉,你又在为谁编歌啦?”张寅青插嘴道。 卢应文一惊,从半塌的椅子上跳起来,高兴地说:“我最爱的兄弟,你终于来啦!” 卢应文年纪稍大,体型瘦小,是那种因喜欢无拘无束而散尽家财的人。 张寅青拍拍他的肩说:“多时不见,没想到你的文章进步那么多。” “你在说笑吗?这若是我写的,我早就去考状元,而不是在这里烤叫化鸡了!”卢应文大笑说。 “哀流民操?”张寅青再把摊在地上的几页纸张看了一遍。
“这是一个古人写的,很难得还有人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一吐心中的愤怒。”卢应文说:“我正想办法多抄几份,要兄弟们四处传发,让北京或昆明的两边主儿,多注意涂炭的生灵。你瞧见外头的那些流民吗?真是惨呀!这无意义的战争早该结束了。”
“无意义?我还以为你们会偏向云南呢!毕竟吴三桂是汉人。”张寅青说。
“但他是叛贼,大明是亡在他手上的,我们根本不承认他是汉人。”卢应文叹了一口气,“而且,这些年来,许多观念都不同了,大部分的老百姓都只求和平温饱,不在乎紫禁城里坐的是什么人,谁好谁就是皇帝嘛!”
“没错,对于这场战争,江湖人士都是抱着隔山观虎斗的心态。”张寅青不想再深谈,直接把话题转入今天来的目的,“徽山那里的情况如何?”
“你所打听的那位张先生,仍被白铁爪那票人以‘朱三太子’之名软禁在山寨中。你若要救他,就得快,因为听说过几天,清廷的平寇大将军要回京述职,会经过皖南,白铁爪打算把张先生交出去,立功归顺。”
“哦?那我必须立即行动了!”张寅青转着脑筋说。 “你放心,山寨里已有我们的兄弟,现在就等你给他们下命令了。”卢应文说,“我过河的船都预备妥当,如果你不怕浪大的话,马上出发也行。” “怕浪大?”张寅青笑道:“张卢,你忘了我是海水泡大的吗?” “我哪忘得了?你还会和鱼讲话哩!”卢应文笑着,又正色说:“寅青,你老实告诉我,那位张先生是不是朱三太子?” 这件事关系重大,甚至牵连数百条人命,不可不谨慎,张寅青不想欺骗朋友,不过,他说的也不全然是假话。 “当然不是。”他回答。 “那他怎么会被别人误认呢?”卢应文不解的说。 “他是我们张氏家族里的人,以前和我父亲曾追随过鲁王和桂王,所以大家误解了。”张寅青再一次强调,“这个张潜,绝对不是朱三太子。” “从崇祯皇帝在煤山殉国以来,都快四十年了,不知那几位皇子、公主都流落到何方了?会不会也像我们这样漂泊不定呢?”卢应文颇为感慨。 “或许他们全死在那场流寇之祸了。”张寅青淡淡地说。 “或许吧!”卢应文点头说:“这些年来,大江南北出现了许多‘朱三太子’,却没有一个是真的,朱家或许真是身后无人了。”
“就是有人,在这风声鹤唳之时,大概也躲着不敢出来了。”张寅青察觉自己说得太我,便刻意左右瞧瞧,带开话题,“哇!我闻到香味了,肚子里的饭虫在叫罗!” “还有酒虫!”卢应文从墙壁的破洞里拿出几个小陶罐说:“咱们好好的喝一杯!” 这正是张寅青所需要的,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从江南、浙西、赣东,现在又要去皖南,尽管年轻力壮,也要松懈一下,不是吗?
那日的阴霾沉闷果然不是好兆头,张寅青和丐帮兄弟们在土坡吃完饭后,天便开始打雷闪电,大雨仿佛砸人般地落下,“啪啪啪……”地久久不停。 又不是山崩地裂,这场雨当然阻挡不了张寅青的行程,他们按计划来到河边,只见上游的湖泽漫涨,汹涌的浪涛一波波地在河面跳着,堤防都被淹去了一半。 “照这景况,就算是龙,恐怕也飞不上天了。”卢应文忧心的说:“寅青,我看今天是过不了河了。” 没错,若硬要横渡,不到河心,也许就会被弄得人船皆没,他的泳技是可以,就怕林杰和李武东会撑不到对岸。 “明天吧!明天再过不去,就要另外想办法了。”张寅青点点头说。 多了半日的空闲,他的心思很自然地又转到吴家那位姑娘身上,心想,不如此刻就去看看她,或许还能避开吴老夫人和那两个看门狗,找她说上一两句话呢! 张寅青暗自揣测着她的身分,大概是富商之女,陪着祖母,雇两个保镖,打算逃离战乱不堪的地区,看他们的方向,大约是往江南地带走。
对于千金小姐,张寅青向来都没有好感,从他十八岁成年起,来往于南北运河的那些船主及商贾,无不费尽心机要抢他去做女婿。有的是黄金万两,有的是良田千亩,家产不是全数即半数,一直往他的怀里堆,只差没有把女儿硬送上门来了。
谁教他是张煌言的儿子、顾端宇的徒弟、潘天望的接班人,集反清得明志士、江湖各帮派及河海运工人的三千宠爱在一身,有了他,嘴大吃四方,南北走透透,保证财源滚滚,无往不利,谁不当他是乘龙快婿?
每每一想到自己有几次差点被张玉瑶抓回去成亲,他都还忍不住要吓出一身的冷汗哩!现在可怜的是师父的儿子汉亭,才十四岁,个子都还没长完,就已经有闺女在排队送八字了。
据说汉亭已宣称,再过两年,就要像张寅青一样志在四方,以事业为重,不谈成家,以免束缚他未来的抱负。 哼!乳臭未干的小子,以天为顶,以地为床的奔波生活,哪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总之,他对良家妇女们都是习惯性地敬而远之,若要听莺声燕语,或抱个软玉温香,到妓院去坐坐就够了。唉!可惜那吴家姑娘不是乐观栏院中的人,否则,他要一亲芳泽就容易多了!
以她那容貌、那气质,想不成为一代名妓也难…… 张寅青想着想着,人已经走到长升客栈,然而,他的一身湿衣及一脸狼狈,让掌柜的拿扫帚把他和几个乞丐打到一块,连门都无法靠近。 正门不行,当然就走后门啦! 张寅青在马房逮到一个小厮,点了他的穴后,再换上他干净的衣服。对了!还要洗洗脸,与小姐会面,总不能脏得面目全非吧! 吴家住在客栈里最高级的房间,很安静稳密,但也同时方便了张寅青的行动。
那两位保镖一个在喂马,一个在修车轮,张寅青悄悄避过他们,捱着外墙的窗子弄破窗纸往里看。只见床帘半掩,大概是吴老夫人正睡着,而右边的椅子上,那正借着日光看书的,不就是他那美丽又神秘的小碧玉儿吗?
原来,她不但是富家千金,还知书达礼哩! 琢磨一下情势,张寅青由窗洞丢进一块小石子,用的力道恰好不会惊醒睡觉人,又可以让醒的人听到。
攸君正在屋内读着唐诗,手不离卷是她从芮羽那儿养成的习惯,多年来一直不改,当她读到白居易那句“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时,不禁心有所感。 夜雨闻铃,人断肠……情景她并不陌生,从离开北京的公主府,告别衡州的周王宫,都是绵绵雨季,有铃必响,更添悲伤的情绪。 她突然想到一直小心保留的串铃子,那是千金难换的宝物,或许应该佩在身上才保险。她正要去开箱囊,就发现有什么东西落地,仿佛窗外有人。 是于大龙或陈川有事吗? 攸君不知江湖险恶,因而不存戒心地好奇的走到声音的来源处探看,那窄窄的墙根,除了几株毁败的盆景外,并无异样。 她抬头看看雨后仍未晴朗的天空,蓦地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动作虽粗鲁,但又像一阵风,轻轻地将她转过身,直接面对着一个高大的男子。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快,攸君本能地想尖叫,但她记得那双眼睛,所以尖叫就成了惊呼,“是你!?”
“是我。”张寅青笑着重复她的话,手仍放在她的腰间,心里想,他一辈子没碰过这么柔嫩的肌肤,也没抱过如此轻盈的身躯,他终于明白,女人还真是水做的哩! 而且,她并不是哑巴喔!
因为太过愕然,攸君根本忘了叫陈川他们。站在面前的张寅青有些改变,衣服稍整洁,脸上除了未刮的腮边青须外,已洗得很干净。他比她想像中的更年轻英俊,也更器宇轩昂……但他的本质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汉啊!
她这才发现他们靠得如此近,而他的手该杀地不庄重!攸君退到一段距离外,摆出极冷的表情说:“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我们给你的元宝还不够吗?” “你忘了吗?我要的不是元宝,而是人。”他气定神闲的说。 “大胆放肆!”攸君从来没受过这种骚扰,生气地说:“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你叫呀!”他好整以暇地说:“你一叫,我马上就抱你飞过这道墙,再也不回来了。” 攸君看看那不高的墙,知道以他的功夫,这并不是吓唬人的话,只是她还弄不清楚,他今天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见她强制镇静的表情,张寅青忍不住要逗她说:“你一定不常和男人说话吧?” “我不和男人说话,我直接命令他们!”攸君赌着气说出部分实情。
有意思、有意思!他以为吴老夫人的姿态已经够高了,却没想到这“孙女儿”架式更大。在那清清冷冷的外表下,却又有像红辣椒般辛呛的性格,令他不禁好奇,真实的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女人的命令。”他维持着笑意,但话却再犀利不过了。 这样的对峙,似乎无结局,忽然,屋内传来陈圆圆的声音,“攸君,你在哪里?” 攸君一听,理都不理他,恍如没他这个人般,迳自入屋去。 张寅青愣在那儿,从没有人才和他说话到一半就掉头走人的,难道她不明白他的武功有多高,能轻易将她折成好几段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攸君已通知于大龙及陈川到后头去抓闯入者,他们左右包抄,若非张寅青的反应快,敏捷的飞出矮墙,恐怕还有一番纠缠厮杀哩! 至少他已晓得她叫“攸君”,无忧君?好怪的名字,和她一身的神秘感完全不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