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真该死,竟让娘娘和公主住在这种地方。”陈川见庙内破乱不堪,连神像的头都断裂了,不禁自责的说。 “出门在外,哪能步步算到呢?有个遮风雨处就随遇而安吧!”陈圆圆体恤地说:“对了!不是讲好了要叫我老太太,称攸君为侄女吗?” “呃!卑职实在很不习惯……”陈川搔搔头说。 “现在四处都是清军,我们几个人看起来又有些奇怪,若不扮成一家人,恐怕躲不过麻烦,千万切记。”陈圆圆说。 “是,娘……老太太。”陈川和于大龙一起回答。
攸君铺了一些干草,再放上软褥,替自己及陈圆圆弄个舒适的窝。斜塌破陋的屋宇及残缺不堪的门窗,让人极没有安全感,六年前,她也曾随蒋峰露宿餐风过,不过那时年纪小,多半都由蒋峰背着,不记得有吃过什么苦头。
充满阴影的庙内,在生起柴火后,感觉比较有了人气。陈川负责烤鸡,于大龙洗锅煮汤,食物的香味一下子弥漫在四周。 他们正享用着晚餐,庙外突然有脚步及说话声,陈川先机警的站起来,不一会儿,只见浓浓的晚雾中走来三个人,于大龙的手立刻按在腰间的配刀上。 攸君的心猛然跳着,很快地随陈圆圆的动作戴上竹蔑帽,并放下黑纱遮脸。 她听见陈川用有礼又坚决的声音说:“兄弟们,对不住,这小庙已经被我们先占了。” 来的三个男人,全都是衣衫褴褛,头发纠结成一块,脸庞脏黑,一副流浪汉的模样。 攸君隐隐预感会有麻烦,果然,带头的那个说:“这庙再装个二十人都没问题,我想我们七个人绝对可以相安无事的。”
这个人一出口,便发现他谈吐不俗,和他那身乞丐装极不搭调。攸君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在那堆脏黑纠结中,一双锐利的眸子朝她瞪过来,他身材高大,脊梁挺直,仿佛即使落魄至此,也不能稍减他的傲气,整个人显得还颇为得意呢!
“兄弟,你瞧,我们是有女眷的……”于大龙说。 一提及“女眷”二字,攸君就感觉到一道盯视的目光,肌肤像是要被穿透似的。 带头的那个笑笑说:“出门在外,总是有诸多不便,大家都彼此将就一下吧!” 他一说完,便大刺刺地坐下,不但离火堆近,而且还故意说:“哇!烤鸡耶!这香味可让我饿坏了。” 陈川和于大龙对他的目中无人极为愤怒,即将拔剑动武之时,陈圆圆说话了,“陈川、大龙,就弄些鸡肉给三位兄弟吃吧!” 娘娘的命令,他们不得不从,而那三位不速之客,不等人请,就干脆自己动手,当场狼吞虎咽起来,好似几百年没吃东西了。 陈圆圆阅历丰富,见来者虽外表寒怆潦倒,但言谈举止皆非等闲之辈,觉得没必要与他们发生纷争。 “请问兄弟尊姓大名?原籍何处?”陈圆圆想维持友好地问。 带头的人迟疑一下,用手擦擦嘴说:“我姓张,嗯!叫张寅青。” 另外两个人也分别报了“李武东”和“林杰”的名字。 张寅青又立刻接口说:“我们本来家住湖北,但兵祸、土匪和水灾连着来,只好到处流浪啦!”
瞧他一副玩世不恭的德行,那张、李、林三姓又普通得像是临时编的,陈圆圆打算到此为止时,但那自称张寅青的人却突然反问:“居于礼尚往来的原则,我也该请教夫人贵姓,对不对?”
“我姓吴。”陈圆圆的态度十分镇静,指着身边的三个人说:“他们是我的儿子和孙女儿。” 张寅青的视线又特别在那“孙女儿”的身上多绕了一圈。那个女孩自始至终都半隐在老妇人的后面,虽然黑纱盖脸又烛光明灭,依然可以感觉到她不差的容貌。
哈!如果这四人真是母子祖孙,他情愿人头落地! 张寅青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说:“吴老夫人的兴致真不错,怎么会选在这兵荒马乱之际出来旅行呢?” 陈圆圆极后悔方才的主动搭讪,又与他们分享食物。心想,也许立刻离开是最好之计。 她清清喉咙,简单地说:“哪里是旅行?我们也是逃难的。”
逃难?那也是富贵家的逃难吧!这一行人虽轻装简行,衣着尽量朴实,但仍掩不住那养尊处优的气质,尤其是那两个女人,双手细白,行止神秘倨傲,绝非出身一般人家,想必他们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也不少吧!
攸君觉得极端不安,但仍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看向那个叫张寅青的人。他是够脏够臭的,除了眼神澄明外,没一处干净的,但他结实的肌肉显示出他的年轻力壮,他清俊的五官刻划出一种不凡的气质,一个好端端,有模有样的人,为何会把自己弄得如此惨不忍睹呢?
仿佛能窥见她的心事般,张寅青几次对她微笑,不是轻佻,就是邪恶,令她感到忐忑不安。 终于,三个男人饭足汤饱,席地一躺,便极没睡相地打起呼来。 月升到半空中,陈圆圆吩咐陈川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就趁是上离开吧!” 再也顾不得此刻是深更半夜,他们轻手轻脚地把东西弄上马车,鞭也不敢挥,只拍拍马背便朝东而行。 结果,土路尚未走完,后面就传来叫喊声,“吴老夫人,天还没亮,急什么呢?” 于大龙用力扬鞭,马蹄猛地狂奔,像要甩掉那如鬼魅般的声音,接下来的话再也听不真切。 陈圆圆说:“以后再怎样,也要到小镇搭宿,千万别住在荒郊野外了。” “姨婆,我们逃过这一劫了吗?”攸君抚住心口问。 “但愿。”陈圆圆说:“佛祖保佑呀!” 在庙前的张寅青揉揉双眼,再把马车的动身看清楚,喃喃诅咒了几声。 林杰打个大呵欠说:“跑得那么快,身上的好货八成不少!” “没好货,也有那个漂亮的孙女儿呀!”李武东打趣的说。 “人家戴着黑纱,你哪知道是美是丑?”林杰说。 “我女人看多了,西施或无盐,我一眼就能分晓。老大,我说的没错吧?”李武东对张寅青眨眨眼。 “可惜这西施很快就要蒙尘罗!”张寅青叹口气说:“肥羊永远是笨的,他们逃得了我们,也躲不过林中更恶毒的石陂土匪!” 他看着天上的月皎洁如玉,然后一片乌云移来,月被覆盖,久久不出,阴冷的风吹得庙顶的碎瓦又摔落了几片。
没有月光,树林子黯半伸手不见五指,马车旁的两盏风灯勉强照路,步步都像是深不可测的陷阱。 车外的人神情紧张,车内的人也没有一刻放松心绪。陈圆圆说:“早晓得世道乱成这样,我也不会一意孤行的要到苏州了。” “姨婆,不要担心,天很快便亮了。”攸君轻声说。
她才要劝陈圆圆睡一会儿,马车便戛然停止,像是撞到什么,震得人都昏眩。陈圆圆一手掀开帘布,不看则已,一看差点尖叫出声,只见林子里闪着亮晃晃的几道光影,仔细分辨,竟然是尖刀和斧头。
“大龙,我们可是遇匪了?”她问。 “老夫人,您躲好,我和阿川立刻把这批歹徒击退。”于大龙眼观八方,戒慎的说。
攸君由车内望出去,心中并没那么乐观。她自幼无论是在北京或衡州,都受到层层的保护,别说没见过盗匪,就连一般的百姓也很少接触。但奇怪的是,此刻的她仍能维持镇静,大概是事出突然,除了抢金劫银外,她还未想到杀人或强奸一类的后果。
匪徒连话都没说,就蛮干起来,陈川一看到他们的装备及武器,就知道是一群乌合之众,一招下去,足可撂倒三、四个人,但问题是,匪徒的人数太多,一波接一波的攻来,他和于大龙纵使有三头六臂,也难面面俱到,根本无法一边退敌,又一边护卫陈圆圆及攸君。
匪徒也看准这一点,一部分人包围陈川和于大龙,一部分人就去袭劫马车。混乱中,两名侍卫来往奔窜,怎么都不得要领。 陈川在急乱中说:“老夫人,你们赶快找地方避一避,别被歹徒抓到!” 说的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好几次匪徒就近在咫尺,又是拳脚又是刀斧的,踩了几个人的背,踢到不少障碍,她们才勉强来到树林中的隐密处。 惨叫声陆续传来,其中也有于大龙和陈川的。面对一大群恶贼,要全身而退,除非是奇迹出现。 攸君撑着手脚发软的陈圆圆,看到黑影窜来,就本能地拿地上的东西丢过去,石头、竹枝、木块……能支持多久就算多久。 黑影愈来愈多,攸君的力气也愈来愈小,陈川那儿似乎也自顾不暇的样子。
他们四个人真会死在这半夜的荒林中吗?突然,一张可怕的脸凑过来,攸君恨恨地朝他啐一口,那人手一伸,陡地抓住她的长辫,扯得她痛彻心扉,不由得哀叫一声。 几乎在同时,扯她辫子的力道又消失了,眼前的黑影像被飓风扫过般一个个翻摔在地上。 有救兵了吗?在这鬼神都不踩的时刻,又会有什么狭义之士出现呢?攸君在心中暗忖。 攸君得到喘息的机会,马上扶陈圆圆避到远离战场处。不知何时,月亮又悄悄的穿过乌云,在天际放出清柔的光辉。 “是谁来帮我们呢?”陈圆圆微弱地说。
月光下,攸君除了看到陈川、于大龙,还有三个是站在他们这边阵营的人。那三人的身手十分矫捷俐落,没一会儿就扭转了局势,将歹徒打得鸡飞狗跳,没等匪首命令,便全部狼狈而逃,一一遁入黑暗的林子中。
攸君正庆幸着能化险为夷时,双眸便对上一对明亮的眼睛,令她狠狠地倒吸一口气。天呀!救他们的竟是张寅青那一伙人,这不是离了狼群,又入了虎穴吗? 陈圆圆和陈川他们都有同样的想法,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 这一次,攸君没戴帽子,也没披纱,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在皓月下闪着冷艳的光彩。
张寅青终于看到她的真面目了,黑白分明的杏眼、挺秀的鼻子、嫩红的唇瓣,是属于美人中的美人,但怪异的是,他还有另一种感觉,就是像隔着千重万重的神秘感。 没错,神秘!尽管已没有黑纱遮住她的五官,尽管是一目了然的姣美,但张寅青仍觉得有种看不透彻的模糊感。 “谢谢三位的救命之恩。”于大龙先恢复镇静说。
“方才我们在背后喊你们,就是警告你们有这群石陂土匪,没想到你们却逃什么似的,叫也叫不回。”张寅青又露出他那满不在乎的笑容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们那么性急的人,连觉都不睡,半夜还要赶路。”
“我们是要赶路。”陈圆圆说着,由袖中取出几锭元宝,以一副破财消灾的口吻说:“出门在外的,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这些银两,还请诸位笑纳了。” 张寅青的笑容更大了,他才不信这个老夫人就只有这点家当。 旁边的林杰见他不语,忙说:“吴老夫人,我们不要……” 张寅青截断林杰的话,“我们不要钱,我们要的是人!” 他话一出口,就连自己的兄弟都吓了一跳,带着迷惑不解的表情看着他,而他的目光只追随着攸君,一脸色迷迷的样子。 攸君往后一退,陈川随即挡在她的面前说。“你休想!” “这正是我要说的。”张寅青的视线转向陈圆圆,“此时此地,我要钱或要人,你们都毫无抵抗的余地,如果我真是盗匪,你们根本走不出那破庙一步。” “少说大话了,你现在就放马过来!”于大龙摆出阵式说。 陈圆圆听出某些端倪,忙制止于大龙,“张兄弟,你真的不是以打家劫舍为生的?” “至少不找老弱妇孺的麻烦。”张寅青半真半假的说。 “你……”陈川听了,颇感刺耳。
陈圆圆看这不像是个简单的人物,武功既高,言谈在正邪之间,愈早摆脱俞好,她说:“所以,今天算是我吴家祖上有德,遇到江湖奇士,才能大难不死死,实在感谢。现在天已快亮了,因急着赶路,不能再奉陪,就此告辞了。”
张寅青三人并没有阻止,只看他们策马出发,随即跟在后面。 陈圆圆坐在车内问:“兄弟们还有事吗?”
“是有两桩。”张寅青笑笑说:“第一,我们也走同样的路;第二,那群土匪就和狼一般,见你们落单,一定又会聚集侵犯,这会儿他们全在林子里伺机而动,你们最好别走得太快,否则丢了我们,待会儿就只能请我们收尸了。”
这话就如张寅青一贯扑朔迷离的作风,信也不行,不信也不行。陈圆圆看看攸君,攸君低声说:“三个人总比三十个人好对付吧!” “但愿你是对的。”陈圆圆无奈地说。 就这亲,攸君一行人被迫多了三个来历不明的保镖。
车子缓缓向前行,车内的人尽管十分疲累,但因为恐惧和忧心,眼睛都无法真正闭上尤其是攸君,脑海里老是浮现出张寅青的模样,他正在一板之隔外,也许下一秒就成了狼群中的一份子,露出邪恶的本色,要取他们的性命。
生死一线间,她早领略过,不会为此吓得魂飞魄散,只是,他说要人,又是什么意思呢?
石陂主镇位在一汪大泽旁,当他们到达时,天色已白,只是太阳一直不出来,云压得又厚又低,狂卷的浪涛,更有一番风雨欲来的气势。
张寅青非常不喜欢这种气候,仿佛有什么大难要临头似的,就像十八年前,母亲、姐姐和他被抓到福州,自己等死,也看着父亲受审被处死,记忆中,也都是这种阴沉又湿淋淋的天气。
天与人彼此相应,天灾及人祸也彼此相生,长江中游这些年来,因清军和吴三桂的战争,使得民不聊生,一般的百姓,不是被逼为乞丐,就是沦为盗匪,令地方的状况更形恶化。
吴家的马车一进大街,睡在路两旁的饥民立刻围奔而上,渴望地叫着:“是不是赈粮的官员来了?” “走开,让路!”于大龙一急,忙挥起手上的鞭子。 张寅青一把扯住鞭尾,冷冷地瞪着他说:“他们都已经饿得不成人形了,没有必要再吃你的鞭子。” “大龙不是真的要打,只是吓吓他们而已。”陈圆圆探出头说:“张兄弟,谢谢你们一路护送,我想,这里应该已经很安全了。” 她把刚才那几锭元宝又掏了出来,说是过路费或保护费都可以,她硬是要张寅青收下。 这回,张寅青也不拒绝,大大方方的拿过来,还刻意敲了几下,在耳旁听其成色,一脸眉开眼笑的样子,连谢字也懒得说。 陈圆圆很高兴终于甩掉这些人,便催着于大龙和陈川赶快找一家干净又舒爽的客栈,打算好好补个眠,来压压昨夜所受到的惊吓。 一旁的攸君仍想着张寅青,那个亦侠亦盗的怪人真的走了吗? 事实上,张寅青仍亦步亦趋地跟在马车后。 李武东将元宝把玩一阵,又亲了几下说:“咱们还要走去哪儿?还不先大吃一顿再说!真好,光走个路,就有钱赚,比当土匪的无本生意还划算哩!” “吃你的头啦!”张寅青抢过元宝,“这当然是要入丘帮主的袖袋中,让他去买粮食赈济灾民啦!” “对了!丘帮主的庙不是在另一个方向吗?我们老跟着这群人做什么?”林杰不解的问。 张寅青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