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弃过去?包括她可怜的额娘吗?
攸君摇摇头说:“不!你错了,阿绚阿姨并没有忘却过去,她只是选择了自己的未来,而且,我从来不以身为吴家人或满洲人为耻。虽然吴三桂在你们眼里是叛国之臣,但他却是疼爱我的爷爷,他也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乱世里求生存而已。
“至于我的满族家人,他们与你并无不同,都希望平安和乐,他们努力的学汉文化,与汉人通婚,希望中土强盛,你若要娶我,就要接受我这两种血统,不必委屈或隐藏,就像你师父待阿绚一样,没有一点不平等。倘若还有介意之心,我就不会快乐,又何必提嫁娶之事?”
张寅青没想到她会摆出这等高姿态,他以为她会感激涕零,认为他做人有情有义,为了爱她,不记国仇家恨、不计前嫌,以宽谅来牵就她。结果,她不要他的宽谅,还以她的家世为荣。天呀!她不是说她很抱歉吗?
“看样子,你是不需要我的串铃子了!”张寅青生气地说,并把珊瑚翠石弄得当当作声。 “嘘!你要吵醒庵里所有的人吗?”攸君紧张地制止他,又蓦地想到,“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呀!这小小的白衣庵能奈我何?就是你们北京的皇宫大内,我也能来去自如,顺便提出你们皇帝的脑袋瓜子。”他没好气地说。 “嘘!你小心杀头呀!”她再一次警告,“北京是近畿之地,高手如云,别说紫禁城,就是我家的公主府,也是侍卫林立,乱闯不得的!”
张寅青盯着她,眼中又慢慢的有了光彩,“好!你要当大清格格或大周公主都可以,我可不像我师父那样顾忌重重,只能偷偷的到北京,偷偷的带出忠王府格格。我呢!要大大方方的抢,抢得天下人皆知,看你们吴家、满清朝廷,或者我的漕帮兄弟,到底有谁能阻止得了我!”
“张寅青,你非要闹得天下大乱吗?”攸君不敢相信他会任性到这种地步。 “你不是要我不介意你的出身吗?好啊!我不介意啦!”他两手摊开,很正经地说。
攸君面对他,竟说不出话来。然后,她笑了,这不合时宜的笑,却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放松心情的笑,从她父兄被杀,被迫离开公主府,长期战争的阴影,她觉得肩上的重担倏地减轻。
仅是张寅青的一句“不介意”,看他将吴家、大清和漕帮都踢到天涯海角,像几个打架的丑角。她觉得自己爱上他了,无法自拔,而且是非爱不可的爱! 只有他,能揭开她的面纱,让她清清楚楚的看着阳光! “你笑了!我真喜欢你的笑,仿佛除了你那美丽剔透的心,外面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张寅青情不自禁地说。
对他而言,这样把吴三桂、满清和漕帮,以近乎戏谑的口吻嘲弄,这还是第一次,但感觉真好,那肩头的木轭暂时卸下,他和攸君便像两只飞鸟,愉快地在蓝天飞翔!
而他也发现,从小卧着反清薪、尝着复明胆长大的自己,早已不像父执辈们,如此悲愤的沉溺于亡国之痛中。他这小祖,其实更关心的是漕工们的福利,及天下苍生的安和乐利。
满州、吴家,甚至台湾的郑家,谁对百姓好,谁就是王,如果还一律是征服者的暴力统治,陷中土于水深火热,那他自己就是王! 张寅青也随着攸君一起笑了,他想解开攸君内心的纠葛,没料到也令自己脱去那始终压得人不舒服的枷锁。 倏地,攸君停止笑容,忧郁似乎又要回到眉间。 张寅青率性地拉住她的手,也不管她的脸红,说:“你要嫁给我,对不对?” 攸君想缩回手,但他却握得死紧。“我一直没想到婚姻之事,我目前最大的希望,就是回北京看额娘。”
“北京?该死!我怎么忘了靖王府的征豪和你订过亲呢?你一回北京,不就是入了他们的瓮了吗?”张寅青看了一眼被丢在一旁的旧串铃子,“那玩意儿也是他给你的,对吗?”
攸君怕他再误会,忙解释说:“那的确是征豪的,但当时我二十岁,他才十五岁,不过是孩子般的赠予。我也说过,留着它,是对童年的回忆,从我离开北京后,这门亲事就算是取消了,我甚至连他的样子也记不清楚了。”
“我才不管亲事如何,我只要确定你的心在不在我这里。”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前,感受到那有力的心跳,“你愿不愿跟我一辈子呢?” 他难得的温柔,让攸君两眼濡湿,那梨花带雨的娇容,更令张寅青情不自禁,胸中澎湃的热血,使他冲动地拥住她,唇含住她的唇,缠绵辗转,无法自己。
他们已非初相识,又日夜相处了那么多天,总不免比一般陌生男女亲密,如今花前月下,又肌肤相亲,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攸君颤抖地感受他那男性的力量,他们之间那焚烧在理智边缘的热情……她突然想到在流民帐篷中,男女交媾的一幕,而他们此刻身在白衣庵内…… 不!攸君猛力地推开张寅青,他的肌肤像熨人般地烫着她,“不!寅青,你放开我!”
张寅青倒是一听到她的声音,便很快地后退,急喘着气说:“我能自制的,我还想测试我们的极限呢!但我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对你,你在我生命中的意义太重大,我……我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攸君的双眸晶亮,双颊艳丽如玫瑰,她用手帕擦着他脸上的汗,温柔地说:“你违背家人、族人,我也违背家人、族人;你骄傲,我也骄傲;你想解脱,我也想解脱。你说的没错,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只要我了却心愿,一定跟你。”
“攸君……”他动情地说。 “但你以后千万别在深夜来白衣庵了,万一被发现,我们的机会就会被断绝光的。”攸君说。 “谁教我太想见你了!”他想想又说:“不过,你说得对,以后我们可以在公开的场合见面。” “公开的场合?”攸君不解。
“你瞧!我现在已表明对你没有兴趣,也无所谓了,你是我师母的亲人,她必会邀你来玩,你也不必躲。这样一来,我可以常常看到你,你也能够有机会了解我,熟悉我身旁的人与事。”张寅青计划着说。
“将来我跟了你,他们也比较能接受,是不是?”攸君聪敏地说。 “攸君,正如你的名字,无忧君,我是真的希望你快乐呀!”他轻捧着她的脸说。 他们静静地相偎,听着铃声,今夜无雨,带着天上人间的欢乐。 三更天,攸君催他离去,并叮嘱他不要再冒险。 临走前,张寅青还不忘说:“把征豪那老掉牙的串铃子丢了吧?” “不!我怎能因为有新的而忘了旧的呢?”攸君说着,将那已斑驳的串铃子挂在另一边。 “怎么看,都比不上我的。”张寅青调侃地说:“比不上我的人、我的心!”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两串铃子同时响起,铃铃铃、当当当,像在唱着两首节奏不同的歌,清亮的是情深似海,低哑的是往事如烟。
第七章
挣扎
十二阑干和笑凭, 风露生寒, 人在莲花顶。 睡重不知残酒醒, 红帘几度啼鸦瞑。
——吴文英·蝶恋花
康熙二十年,春末,苏州河畔。
晴朗的天气下,一艘画舫缓缓地穿过河面,舫上是精致的飞宇楼台,盘货顶及柱旁都有雕椅可坐,一度席渣帘深深垂着,一看就知道是官家的气派,戴坐的多半是某大官员的内眷。
朵朵春花飞过,在几座小桥外,一大片地晒满了染色的巾布,有红、有黄、有蓝,在这丝绸之乡的苏州,是个极普遍的景观。 蓦地,几声狗吠,巾布如浪般翻滚起来,红遮住蓝,蓝压盖黄,一个人从中窜出,引起了几个染工的抗议追打。 “兄弟们,对不起啦!”这位冒失鬼说。 “该死的!急着要去投胎呀!”有人叫骂。 这的确是比投胎还重要的事啊!张寅青急忙赶着路,桥连着桥,一心还想着方才的消息──清廷竟然派人来接走了攸君!
从今年一月,郑经病死的消息传来后,张寅青便奉命与姐夫许得耀过海去看究竟。结果才一下船,就听见能干的长子郑克奖为人所袭杀,阴谋者立了方十二岁的郑克爽,政事混乱到令人失望的局面。
陈永华的女儿自杀,郑家地位最高的董太妃郁积成疾,而滞留在台湾的明朝宗室宁靖王则摇头对他们说:“唉!奈何天宽海阔,到头来,还是没有立足之地,现在只有备好自己与家人的棺木,做殉国之打算了。”
顾端宇和许得耀原本就与陈永华友好,以致张寅青一行人一去,便处处受到监视,连要进一步谈合作都很困难,最后又只好跨海而回。 从舟山百来,他们又在绍兴逗留,向无名和尚及张潜略微报告来龙去脉。
“大周的吴世蟠逃入云南,西南战事快结束,清廷的军队已在东南沿海布局,准备全力对付台湾。”张寅青说:“宁靖王之意,是要我们保住江南、江北已建立起的秘密势力,不必趟这淌浑水,以免与之俱亡。”
无名和尚看着天地会的文件,念着上面的几句话:“人心已涣散,复明者,乃如复九世之仇;有仇者,民族乃不绝。” “九世之仇?那我们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大明复兴了?”张潜问。 “幸好你已经结婚生子,替我们大明帝国传个后代,总会等到那一天的。”无名和尚说。
“满清乃荑蛮族,无典章也无制度,根本无法持久。”顾端宇说:“我父执辈的宿儒,虽立志不出仕,但也不反对门生任职清廷。他们认为,满人依赖汉人愈多,到时要颠覆清廷也愈容易。”
“这就是载舟之水,亦能覆舟的道理。”许得耀点点头说。 张寅青面对长辈们,自然只有聆听教诲的份,但他人虽在绍兴,心却一直留在苏州,他已经三个月没见到攸君了! 从去年夏末白衣庵那一夜起,他不是夜访攸君,就是攸君到拓安镇来。
夜访其实是不妥的,如果被人发现,有损攸君的名节,况且,夜深人静时,两情缠绻,若不是有很强的自制力,很容易发生出轨之事,所以,攸君总是禁止他来。 然而,不高的墙,几乎没有防备的庵,加上墙内有他一心惦念的人,脚就不知不觉的常往苏州的方向跑。 攸君到拓安镇做客时,见了面,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滋味。
阿绚的汉姓单用一个“罗”字,攸君便是罗家的远亲,在众人之前,张寅青待她客气又冷淡,只有在转瞬之间,以眼神交流,没有人怀疑他们的爱是如此炽烈。
比较令人讨厌的是十四岁的汉亭,见到攸君,就两眼发亮,有事没事就表现出那不成熟的魅力,一会儿像大男孩般纠缠她,一会儿又以为自己是男人般的爱慕她,也不想想他下巴的胡子还没长出来呢!
他只恨自己和攸君间还有太多的障碍,感情不能公开,没有办法大声说:“攸君是我的!” 今年,他们在讨论西南的局势时,张寅青就担心清廷会来要人了,却没想到他仍然慢了一步,没和攸君道别就让她回北京,他怎么也放不下这颗心的! 那织造卫门派出的画舫就在两条桥外,张寅青加紧步伐,险些撞翻一个书画摊,更没注意到一列轿队。 “寅青!”轿中有个丽服的妇人探出头喊他。 他其实并没听真切,直到一匹马横在他面前,他头一抬,赫然是一身马装的汉亭。 “师兄,你急着要去哪儿呀?”汉亭问。 “码头有事!”张寅青搪塞着,眼看画舫愈走愈远。 “叵是要送攸君过江北的事,阿官都打点了。”阿绚在桥里说。 “攸君怎么会突然要回北京呢?”张寅青尽量维持平静问。 “是织造卫门领着宫中的密旨来的。”阿绚说:“据说,靖王府的征豪贝勒还到江北亲自迎接,非常慎重其事的,攸君总算达成回家的心愿了!” “攸君很高兴吗?”张寅青心中百味杂陈地问。 “当然,都迫不及待了!”汉亭说。
张寅青瞪了师凝一眼,心情更显沉重。在几乎匆忙又无礼地告别后,他继续沿着苏州河前进,但画舫早已不见踪影,不过,他很清楚江北的闸口,在他没见到攸君之前,没有任何一条船能够通过!
这梅林闸口,攸君来过一次,那是去年秋天的花船会,所有的舟舫都搭着各式花棚,妆点不同色彩的丝绸,聚集在河中破浪前进。 千帆林立的景象,攸君见过,但都是带着杀戮的战船,不似苏州河上花船的美。 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张寅青时,他回答,“若我们把这些花绷拿下,立刻就是战船,能直攻江宁,你信不信?” 攸君不得不信,因为她知道顾端宇有个漕帮,而河舟工人以张寅青马首是瞻,是一股大清皇帝也鞭长莫及的力量。 不过,花船会仍是她生命中少数极美的回忆。白画,丝绸飘飘,花叶飞舞,如蓬莱仙境;入夜后,舟船点灯,浮荡河面,排有各式队形,更是神秘精彩。 而那美,最主要是有张寅青与她共赏。 如今她又来到梅林闸口,由湘帘望出去,是平日的繁盛景象,而她将回到北京,但她却已三个月没有张寅青的消息了。 急急的是归心,依依的却是离愁,倘若此去再难想见,张寅青会如何?她又会如何? 她好希望陈圆圆能在她身旁,但她曾说:“我的身份与你不同,还是回避些好。” 另外,她要面对的还有征豪,七年不见,不知昔日的俊美少年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太多太多的事,使原本坚强的她,也感到无法确定的脆弱。 “开第一道闸!”外头有嘹亮的声音喊着。 水流不同了,攸君站了起来,由弦窗往外看,一艘有士兵守立的大船靠在北岸,船身上印个“靖”字,想必来自靖王府。
二十二岁的征豪已完全脱去稚气,俊秀的脸上带了几分阳刚,但那眼神及微笑,仍是他与生俱来的温文尔雅,在那一瞬间,攸君突然想起他的旧时模样,清清楚楚,仿佛记忆不曾丧失过。
“攸君!”征豪跨两步迎接她,毫不隐藏他快乐的心境。 “征……贝勒爷!”攸君及时改了称呼。 征豪也感到几许尴尬地说:“我还是习惯你叫我征哥哥。” “我们都长大了。”她大方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