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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霖铃 page 1 作者:言妍

  第一章

  生离死别

  才因光尽,秀句君休觅!  万绿正迷人,更愁入山阳夜苗。  百年心事,唯有玉兰知。  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想忆。

  ——姜莫·蓦山溪

  春雨细细斜飞,飞过墙垣、飞过檐椽、飞过琉璃瓦,飞过朱铜门,沾染了不知多少的人间贵气,在北京在天空盘舞,再漫漫地飘洒向蒙蒙的西山。  这是康熙十三年,春雨所带来的翠绿景象含着哀悉,百花的争相竞艳也显得有些无力。  在这一年,上及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全都忧结着一张脸,发出人人自危的警讯,因为,他们刚度过北京最寒冷又最诡异的冬天。  甚至连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都还记得,在去年底,那大雪深埋的静夜里,突然惊传狂乱的敲锣声。  “失火了!失火了!”人们大喊着。  声音一次响过一次,一处响过一处。  火舌在黑暗中熊熊地往四周窜烧着,让已经冷得发抖的人战栗得更厉害。年纪稍大的人,不由得想起三十年前,明崇祯皇帝亡国时最后一刻的乱象。  北京是不是又要改朝换代了?

  事情,就要从康熙皇帝的撤三藩举动开始,事实上,群臣里有绝大部分的人都反对这种做法,在内阁成叠的摺奏中,有人说三藩有功于国,应予慰留;有人说三藩在西南及东南势力庞大,若强硬撤裁,只怕会动摇国本。

  然而,二十一岁的皇帝年轻气盛,他在五年前,便以一弱冠少年的身分,亲手处置了嚣张跋扈的权臣鳖拜,并将父亲指派的顾命大臣一一踢开,完全掌握了政权。

  这些年来,他更如展翅欲飞的鹰,巡视着中土,想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而他每每望向东南及西南时,便要呕一肚子气,只因三藩的存在,严重地破坏了他的梦想,尤其是吴三桂,更是大清版图的一块污点,已经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了。

  这或许就像是一场赌局吧!年轻皇帝的一意孤行,步步仿如铤而走险,令人不禁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果真,撤三藩令一出,吴三桂、尚之信及耿精忠立刻造反,不但全国各地震动,连京师都传出“朱三太子朱慈灿”要复国的消息。  到处都有人以“谋反大逆律”被抓,包括建宁长公主的丈夫吴应熊及儿子吴世霖,据说他们都在为吴三桂做内应。  在一片绞斩声中,吴家父子暂时被拘押在刑部大牢中,还受着不错的待遇。  “皇上不会杀吴家父子的。”有人说:“他们一个是吴三桂的儿子,一个是孙子,若一杀,不就让吴三桂造反有理,没有谈和的余地了?”  “皇上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他多少要顾忌着建宁长公主,好歹吴应熊也是他的姑丈哩!”有人如是说。  这就是当时京城地区百姓乐观的想法,认为皇帝和吴三桂算是姻亲,迟早会各让一步,战争很快便会结束。

  只有几个了解皇帝个性的亲信,知道事情才刚开始而已。他不是那种会轻易妥协的人,但他也敬重自己的姑姑,在如此万难的局面下,洒在紫京城的春雨,就成了他丝丝的烦恼。

  春雨飘过了二月,飘过了三月,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一大早,靖王府的马车,就载着征豪和洵豪两位小少爷去宗人府的学堂听翰林公讲经书。忙了一个时辰,一辆刻着牡丹花鸟的软轿进入王府前院,几位奶姨丫环搀着一位浑身粉红丝缎的小姑娘自轿上下来。

  “额驸爷家的小格格来罗!”管家媳妇朝内传唤着。  额驸爷的小格格,也就是建宁长公主的女儿,汉名叫吴攸君,取音“无忧”之意,今年十二岁,比洵豪大上六个月,自幼就是靖王府的常客。  攸君之所以常来,是因为公主认为女儿有一半汉人血流,特地要她来向芮羽福晋习些汉文、汉语。  攸君天生聪明机敏,诗文都学得有模有样,只不过一年年长大了,必须和订下婚约的征豪有所回避,再加上家中的变故,来的次数也就慢慢减少了。  管家领着她来到大厅,芮羽正等着,见了她便微笑说:“好些天没来,苹儿一直念着你呢!”  苹儿是芮羽生的幺女儿,刚满八岁,以前最爱粘着大姐姐兰格格,自兰格格出嫁后,便转而崇拜攸君姐姐。  “我也好想她叫!”攸君从腰间的荷包中拿出五彩缤纷的小玩意,“我还做了几个香坠儿要送给她。”  “可不巧她刚到老福晋那儿去了,等吃过午饭就会回来。”芮羽拉住她的手问:“你额娘还好吗?”  “这阵子比较没有哭了。”攸君想想又说:“我们前天还到天宁寺去上香,额娘还高兴地告诉我有关阿绚姑姑随花旗化为仙女的姑娘呢!”  芮羽听了,不禁轻笑出来。  “舅妈,那是真的吗?”攸君用私底下的称呼说:“阿绚姑姑真的变成仙女了吗?”

  事实上,在事发的当时,芮羽就有预感到是顾端宇因“格格堂”之召,到北京带走阿绚的。隔两年后,白湖的“格格堂”来报,说阿绚路过,并在祖居生了一名男孩,可见她和顾端宇正过着夫唱妇随的日子。

  若是成仙,也是“神仙眷侣”的仙吧!  这些错综复杂的事,必须保密,而即使吐实,年幼的攸君也不会懂,所以,芮羽只有说:“不管她有没有成仙,我想,她都很快乐。”  攸君此次来,是积了许多功课要芮羽检阅,并且继续上回诗经国风的课程。  她们来到金阙轩的小书房内,推开明窗,一潭映着柳绿的湖水进入眼帘。绵绵的雨忽然停止,云层中露出一点金色的阳光,把昏红苍翠的景致映得更鲜明美丽。

  芮羽为攸君的诗文下了一些眉批,然后翻开国风式微篇,要攸君逐字读着。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路。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简短的字句,很容易便记诵起来。

  芮羽解释着说:“这是讲两国交战,欲借着政治联姻来达成和平的一段故事。不幸的是,甲国的新娘轿辇来到半途,双方的谈判又破裂,弄得新娘进退两难,甲国回不去,乙国不要她,她只好在道路泥泞中,满心‘胡不归’之叹。”

  攸君听得痴了,仰头问:“若是新娘嫁过去,两方又成为仇敌,她该怎么办?夫家的人会不会讨厌她呢?”  芮羽惊讶于她思想的成熟,但转念一想,这孩子不就是联想到自己母亲的处境吗?  芮羽轻轻地说:“自古以来,女人嫁鸡随鸡,进了夫家,就要忘记娘家,夫家若是当娘家是仇敌,她也只好站在夫家这一边了。”  “当女人真可怜!”攸君如小大人似的叹口气。  “也不能全然这么说,只要你够聪明,仍然可以有两全其美的做法。”芮羽不希望她把事情看得太悲观。  “怎么样才能当一个聪明的女人呢?”攸君又问。

  好个艰深的题目呵!芮羽回顾过去的那些岁月,基本上,她算是幸福的,但若论聪明,恐怕会有许多人反对。一直到今天,无论是满人或汉人,仍认为她的婚姻是不合法的冒险冲动,一个为爱情驾驭的女人,能有什么智慧呢!

  譬如阿绚,不解之人见她弃荣华富贵如敝屐,随一个亡命之徒浪迹天涯,不也说她是愚蠢至极吗?

  面对攸君殷切地寻求答案的小脸,芮羽原也有一套三从四德的说法,但面对这有朝一日会成为她媳妇的小女孩,又思及多情敦厚的征豪,芮羽脑海中想的净是母亲曾教导过她的那段话,很自然的,她便告诉了攸君。

  “在我心里,一个完美的女子,应该有一颗诗词的心,以玉为骨、以水为肌、以花为魂魄、以山为节志、以天地为情怀,以万物为大爱,真正流露出温婉秀透的本质。”

  如此抽象的形容,攸君怎么也无法意会,只有默默地背诵下来。  芮羽接着又说:“总之,以后不管你碰到什么环境,是平顺或困顿,都要保持女儿家一颗最初始,也最纯真的心。”  接着,她们继续讨论“式微”各家的经注,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杂杳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便闯入两个少年。

  较高的是十五岁的征豪,他身形玉立,俊秀有神,唇上已冒出青髭,若少掉那举止中的稚气,俨然已是个男人了。他身后跟着十一岁的洵豪,他比征豪矮上一个头,浓眉大眼,一笑起来,便是唇红齿白的漂亮孩子。

  他们刚自学堂下课回来,一看到公主府的软轿,就知道攸君来了,便迫不及待地到金阙轩来。  此举是有些莽撞,芮羽也来不及责备便问:“还没有过午,怎么就放学了?”  “今天翰林公朝中有事,便找执事的代课。温了一些书后,就赶我们回家,感觉是有些不寻常,这可能要问阿玛才知道了。”征豪恭恭敬敬的回答。  芮羽点点头,“还不快跟你妹妹打声招呼。”  “攸君妹妹好。”征豪有礼地说。  攸君这时候来,就是算准了征豪不在。坐去年秋天起,他们就不能两小无猜地玩在一块儿,尤其在知道自己和征豪有婚约后,更要回避。  不过,攸君并非忸怩之人,既然遇到了,也大大方方的说:“征哥哥好。”  一旁的洵豪不甘受冷落,忙说:“还有我呢!攸攸,你怎么好久都不来看我?我还想着咱们一起去爬那棵榕树哩!”  洵豪毕竟还是个孩子,连攸君的小名都出口了。  芮羽笑着说:“攸君是大格格了,哪能再爬树呢?她现在要专心学诗书女红,就像当初你大姐姐一样。”  “像大姐姐呀?那多没趣啊!”洵豪撇撇嘴说:“我还是喜欢攸攸和咱们骑马赛跑的时候。”  后头一位侍立的奶妈忍不住笑着说:“二阿哥,光是会骑马赛跑,可不能当我们靖王府家的媳妇喔!”  “当我们靖王府的媳妇就能够!哥,你说对不对?”洵豪顶撞回去,还拉了征豪来助阵,引来众人按捺不住的笑声。  这下攸君和征豪都尴尬了,攸君瞪了洵豪一眼,巴不得他别再如此幼稚。征豪见她娇嗔的模样,怕她真的动了气,忙取出袖中的东西引开大家的注意力。  “瞧!这是我在琉璃厂附近学做的串铃子,手艺还不错吧?”

  这串铃子是由断剑上的饰物所串成的,精巧地排成一圈,有月亮形的银、太阳图案的铜、云状的锁片、镶宝石的薄金……代表的是征豪自幼使用过的武器,或可佩在腰间,或可挂在墙檐,铮铮综综综的,声声都是回忆,是挺好的纪念物品。

  看哥哥赢了许多赞美声,洵豪也不甘示弱的拿出自己的作品来。他因为尚年幼,串铃子上能系的剑饰少,看起来疏疏落落的,总不如征豪的好看和好听。  为怕别人的批评及比较,他干脆抢先一步,献宝似的对攸君说:“我把我的串铃子送给你!”  攸君有些惊讶,但看洵豪一脸的热切,便忘记他方才的口无遮拦,微笑地说:“谢谢你。”  洵豪这下子可得意了,头抬得高高的。  征豪看弟弟那串铃子握在攸君纤小的手掌间,心中颇不是滋味,也顾不得是否孩子气,便冲动地说:“我的串铃子也送给你!”  然而,这份礼物对攸君来说太过重了,不像洵豪的那么单纯。  攸群求援似的看着芮羽,芮羽笑笑说:“你就收下吧!不然他们兄弟可有得争了。”  攸君才将串铃子接过手,天真的洵豪又不知好歹地加了一句,“现在你都不常见我们了,有了串铃子,以后你听见铃声,就会想起我们,对不对?”  “想你们做什么,可吵人了!”攸君再也顾不得闺秀风范,急急地回了嘴。  左右的人都笑了,攸君尴尬的咬着牙,努力不让脸红起来。

  征豪至今仍不明白,攸君怎么会在一夕之间和他们像是有了鸿沟似的?记得从前的她,爱笑爱闹,所有男孩的把戏都能玩,去公主府时还一起捣世霖哥哥的蛋,回靖王府就去吓兰姐姐,一定弄得众人跳脚他们才开心。

  如今,那个有些骄纵,又不服输的攸君到哪里去了?  征豪曾问额娘,额娘回答说:“攸君是大女孩了,现在的一切转变,都是为将来当你妻子所做的准备。”  当他妻子还需要准备什么吗?他早就认定了攸君,也打从心里喜欢好,可不希望长期不见后,娶进门的是完全“陌生”的女人。

  然而,不容否认的,不再调皮的攸君,是一次比一次漂亮了。额娘常说,攸君融合了满汉两族的美,嫩白的肌肤和俊雅的模样来自母系,细致的五官和灵慧的气质则来自父系。

  征豪还不太会分析女人,但他爱看攸君,尤其是她那双会说话的眸子,他从未见过那样秀气的眉和完美的杏形眼,每一流转,都仿佛要把四周的光彩给吸进去,包括他的心与魂在内。

  和攸君相聚的时间,总是特别短暂,征豪觉得还没说上几句话,公主府的嬷嬷就来催促攸君回家了。  因为有征豪兄弟在,芮羽也不好再留人,便叮嘱着仆婢小心地将攸君送上软轿。  “攸攸,你过两天再来,别隔那么久嘛!”洵豪爽朗的说:“最好挑我们不读书的时候,我可有一堆宝贝儿等着给你看哩!”  “我得先把舅妈指定给我的功课做完才能再来呀!”攸君回答道。  征豪听了便说:“我额娘教学生向来严格,你可别为了她的功课而把自己累坏了。”  他话才说毕,两旁就传来窃笑声。  王府的一位嬷嬷对着芮羽说:“福晋,您瞧瞧!攸君格格还没入门,咱们大阿哥就心疼起她来了!”  征豪的一张俊脸顿时红得像关公,而攸君早就一头钻进软轿,用帘子遮住一切尴尬的场面。

  胡同的路已由家仆清开,几个侍卫护着软轿走向飞着花瓣的大街。征豪为防更多的讪笑,不但说不出口要骑马陪攸君一程,还得等弟弟出大门送客,才敢跟上前去。  “攸攸,再见啦!”洵豪挥手高喊。  此时,征豪真是羡慕弟弟,能够随心所欲的没有任何顾忌,不像十五岁的他,只能垂着双手,用眼用心来送佳人。  成长,或许多了某些权益,但同时也丧失一些东西,不是吗?  忍一忍,再过几年,他封了贝勒,有了职责,攸君就会永远属于他了!  远远的,软轿上了石桥,轿帘的牡丹花渐成模糊,一阵红花蕊由墙头飞舞而来,待散尽,攸君的轿子已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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